章十


    杯中茶水霧氣繚繞,容清源被問得一愣,隨即有些慌張……他失手碰倒了瓷杯,險險一避,才未被茶水潑到。盡管衣袍依舊整潔,容清源麵上卻因為霍明錚的話而狼狽不堪。


    他上一世為諫一生,幾乎對金鶩朝堂之事了如指掌,又屢屢禦前諍言,對霍明暉以及各位朝臣的脾性弱點一清二楚。秉著這些心思,容清源才能自負地表示要追隨、扶持這位深藏不露的寧瑞王,卻忘了這一世……他不再是那個高瞻遠矚、耿直敢言的諫官容大人,反而是一個默默無聞、乏善可陳、講學都隻能待在最後的小監生。


    霍明錚略顯尖銳的問話反而打破了這段日子容清源最後一點浮躁,令他正視自己。冷靜下來的容清源不卑不亢,為自己重新滿上一杯茶水。


    “殿下!——”容清源突然起身,朝霍明錚作揖,他低著頭,一時間看不清表情。“殿下所問振聾發聵,小民反複捫心自問,腦海中竟然不是主動羅列滿腹詩書,或是誇耀自己才華橫溢、聰明絕頂……這才恍然大悟!小民憑什麽追隨殿下呢?小民區區一小人物,不是因為這才能,也不是因為與殿下相識的交情,而是我能為殿下奉獻出的忠誠!”


    “請殿下明鑒!”


    見容清源躬著身子,霍明錚目光微變,他徑直起身,雙手並用扶起容清源,歎了聲。“堂徽……”


    霍明錚定定望著容清源,雖語氣冷淡,但眼底暗含喜意,他頓了頓,按住容清源的肩膀。


    “堂徽,你聰慧機敏,定能明白我的顧慮。”霍明錚眼底喜意消散,頗有些憂慮。“我於這金鶩王朝,名不正,言不順……若是你追隨太子,即使隻是眾部下中的一員,等太子繼位後,也能有更好的前途。”


    見容清源聽到‘太子’嫌惡的臉色,霍明錚不禁莞爾。“平心而論,堂徽,聽見你剛剛所說的……我真的很高興,你願意以誠待我,我又怎麽會加以推拒,反其道而行之。”


    霍明錚又歎了口氣,他喜悅的眉目有所收斂,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狠勁兒。“可堂徽……我詰問你憑什麽追隨我,不是意有羞辱,而是真真切切地發問,問你知不知道,選擇了寧瑞王將會走上什麽道路,也許你一年後參加科舉時,會被太子丨黨派排擠,也許你的明確選擇……會讓父皇視你為棄子、眼中釘……將你隨意分配在偏遠小鎮,讓你不得接觸權利中心。”


    “我知道你為人堅韌不拔,心性高潔,不是個在乎權利的人,也不是個因為威脅就輕易退縮的人,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太子他們派人暗殺……你憑什麽保護自己?”霍明錚似乎有些激動,他雙手青筋暴出,轉過身。


    “你聰明,勇敢,得之我幸,可你終究隻是個勢單力薄的書生,就連你的父親——容孟大人,怕也是頭上懸掛著鐮刀啊,無滔天權勢,無敵國財富,無萬千兵馬,縱使你頗有慧根,有治國之才,不為他們所用,又無法令他們忌憚……”


    容清源雙眼明亮,帶著不畏強權的勇氣,他主動走到霍明錚麵前,朗聲道。“殿下,我不怕!小民同樣也隻是您萬千部下中的一員,是隻小螞蟻,是太子眼裏不知姓名、螳臂當車的小人物,根本入不得他們眼,自然也不會被暗害!反而能作為障眼法為殿下排憂解難……即使真的難逃一劫……能助殿下大業也是死得其所……”


    “可是我怕你丟了性命!”霍明錚隱怒道。


    容清源一愣,一時間不知說什麽,他有些猶豫,隨即僭越地伸手拍了拍霍明錚的背。


    溫軟的手掌令霍明錚有些恍惚,他任由容清源拍撫著背脊,沉默下來。


    霍明錚不是個婦人之仁的人,在軍隊裏摸爬滾打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死有命,比任何人都鐵血、殘忍,可當容清源主動想為一顆棋子,進入這博弈棋局中時,霍明錚卻難得怕了。


    如今這個微笑著看著他的堂徽,意氣風發的堂徽,隱藏才能的堂徽,年幼就氣勢洶洶、機靈可愛的堂徽……如果因為早早站隊,被太子的勾心鬥角傷害的話……霍明錚不禁合上眼,心中震蕩、微痛。


    他突然環抱住容清源,小拇指有些顫抖,被抱住的容清源手足無措,隻好不停輕拍著對方的背脊。


    “我會好好活著的。”容清源安慰道。“我既已決定追隨殿下,也算殿下的親信,殿下英明神武,肯定不會眼見著我死掉的……難道殿下信不過自己?”


    霍明錚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玩笑似地說道。


    “是嗎……倒像是親眼見過啊……”


    霍明錚說完,自己也是一愣。


    “不過,你若是真丟了性命,我一定會殺了他們。”


    容清源一怔,上輩子霍明錚的的確確親眼看著他歿了,而且試圖救他但徒勞無功,一語成讖,一時間笑容有些勉強。“殿下說笑了,我會小心謹慎,緊緊跟隨著殿下,拿殿下擋刀擋槍,讓殿下試飯菜的毒,好好珍惜自己這條小命……”


    兩人皆忍俊不禁,一時間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


    霍明錚沉聲道。“你要記住自己說的話。”


    容清源怔忪地點點頭,他失神道。“……殿下,你真體諒下屬……那些人吹噓的寬厚仁德,倒是比不上殿下幾句關切……”


    霍明錚抿了抿唇,並沒有多加解釋。


    “堂徽……”


    霍明錚此番坦誠反而讓容清源更為堅定,他難得熱血道。


    “殿下!——我一定成為您左膀右臂,為您殫精竭慮,出謀劃策。做您的鏡子,規正言行,仗義執言,讓您變得更好。”


    明明應當繼續製止,但霍明錚還是柔和了目光,整個人就像他說的‘很高興’……霍明錚莫名有種玄妙的感覺,好像等了這句話等了很久,他將其歸結為重視的朋友容清源投誠帶來的喜悅。


    “好。”


    彼此交心的霍明錚與容清源一杯一杯飲完了茶壺中的太平猴魁,悠然靜謐的太平館內隻有茶飲,沒有果腹的食物,容清源想起霍明錚還沒有用膳,按照對方的食量,怕是早就餓了肚子,心中懊惱自己思慮不周。


    “殿下,現在時辰還早,我們去集市上搜羅些吃食,好不好?”容清源不願讓霍明錚難堪,主動拍了拍肚子,一副‘饑寒交迫’的模樣。“殿下,我可餓得不行了,這太平猴魁雖好,牛飲茶水卻不能果腹,真是讓我煩惱。”


    “走吧。”對方善解人意,霍明錚不禁失笑,溫和地望著他,起身同容清源離開。


    他發現,即使天下人說自己凶獰、狠厲,就連自己的父皇也無法免俗;即使沒有了那串鎮殺氣的九轉佛珠,也會有人,不怕他是個凶神、煞神。反而擔憂他是否饑餓,擔憂他麵上羞赧。


    這種擔憂莫名令人有些溫暖。


    ————


    天色漸暗,明景城內燈火通明,攤販聚集,人潮湧動。


    “冰糖葫蘆!——”


    “棗泥糖糕——桂花糕——”


    “肉包子!新鮮出爐的肉包子!——”


    小販掀開籠屜,蒸汽四溢,香味撲鼻,容清源率先走到攤販麵前買了三個包子,用油紙袋統一裝著,隨手遞給霍明錚。


    霍明錚麵無表情地幾口吃完,聊勝於無,見容清源準備離開,他拉住對方的袖子。“你不餓?”


    原本隻是買肉包子給霍明錚墊墊肚子,經他這麽一提,容清源也感覺到餓意,他正準備掏錢買一個素包子,便見霍明錚從錢袋裏拿出銅錢,搶先給他買了一個饅頭,美其名曰‘有來有往’。


    容清源對此哭笑不得,來不及與霍明錚細說,就見老板準備往油紙袋裏裝饅頭,他趕忙道。


    “老板,把饅頭換成素包子!”


    “誒,好嘞!”


    兩人漫步在街道上,容清源捧著紙袋啃素包子,他忍俊不禁道。“殿下,小民以前在國子監吃饅頭,是因為饅頭便攜,冷了也能吃,並不是喜歡,若是能吃有油星的包子,當然不會退而求其次啦!”


    聞言,霍明錚狀似無意地問道。“那你喜歡吃什麽?”


    “小民母親做得糖糕與陽春麵可是一絕。”說到江聆環,容清源麵上與有榮焉,霍明錚看著他,突然擱著袖子抓住他的手,容清源勉強跟著對方的步伐,兩人小跑著停在一家糕點小鋪。


    霍明錚每種口味的糖糕點了一小份,等結算時竟是滿滿一大袋,容清源朝他搖搖頭,勸誡道。


    “殿下,您要是喜歡,買一兩塊滿足口腹之欲就好,這糖糕太甜,吃多了倒顯得膩味。您買上這麽多,吃不完的豈不是壞了、丟掉了?您之前就告訴過我,耕農辛勤,須得感念……糖糕雖小,這鋪張浪費的習慣可要不得。”


    霍明錚沉默地抿著嘴,猶豫了一會兒退掉了栗子糕和杏仁糕,他指著棗泥和桂花糖糕,堅定道。“這些要包起來!”


    老板笑得見牙不見眼,好久沒碰上這種大客戶了,他手腳麻利地分類包好,出店門時,霍明錚將手裏的糕點放進容清源的懷裏。


    容清源下意識接住。


    此時,霍明錚已經先行幾步,他平靜道。“既然喜歡,帶回去和容孟大人一起吃。”


    容清源看著霍明錚的背影,露出淺淺的笑容,他單手勾著捆紙包的紅繩,快步跟上。“謝殿下!”


    “殿下——前麵有家陽春麵館,我們去吃麵吧——”


    “……你怎麽像隻饕餮,吃不飽?”霍明錚餘光看了眼跟上來的容清源,挑眉道。


    兩人在小麵館裏找了個座位,點了兩碗陽春麵,容清源想了想,還點了一份醬牛肉,等上麵時,將醬牛肉全倒在霍明錚的麵裏。


    容清源大口吃著素麵,含糊地說:“我不喜歡吃牛肉。”


    霍明錚無聲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之前三個包子根本無法填飽肚子,沒有吃肉的身體的確渾身沒有力氣,他伴著牛肉吃麵,胃口極佳。他也不嫌棄環境不好,無論是優雅的茶樓,亦或是路邊的攤販,霍明錚都從容以對,根本不像是個少年封王的皇子,當然,霍明錚也從未過得養尊處優。


    雖然封了“寧瑞王”,但霍明錚沒有任何實權,霍祖恒也沒有賜予任何宅邸,反而以皇後不舍親子為由將霍明錚留在宮內。眼見著天色愈發黯淡,勉強吃飽的兩人朝宮門處趕去,途中,容清源突然眼前一亮,“殿下等等——”


    他進了一家藥店,買了瓶跌打損傷的軟膏,氣喘籲籲地捧著瓷瓶出來,他將瓶子遞給霍明錚。


    “殿下,將藥膏用力揉進傷處。”說著,容清源指了指霍明錚的額角,又揉了揉自己的額角,那是霍明錚講學時被帝王經書砸紅的地方,如今還有一點淺淺的紅印。


    霍明錚捏緊了瓷瓶,這小鋪的藥膏自然不如宮裏的好,但他還是珍之重之地收好,深深看了一眼容清源。“堂徽……”


    “殿下,宮門要關了,您快走吧,明日我們還能在國子監見麵——”


    容清源催促道。


    霍明錚緊緊按住容清源的肩膀,眼底發紅,似乎想要擁抱他,卻暗自抑製住。“堂徽,定不負你所望。”


    霍明錚隨即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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