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薛雲圖難得梳了個複雜的發髻,她透過光潔的銅鏡看著身後趙德水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往自己頭上插帶著新製的紅翡頭麵。


    這是今年上進的翡翠中水頭成色最好的一塊,父皇一眼看留了下來,又由皇兄親自繪了紋樣命內府製了賜給自己。


    今日還是頭遭帶上。


    薛雲圖回過頭,看著躬身收手的趙德水,輕聲問道:“公公,好看麽?”


    趙德水借著拿拂塵的動作拭了拭眼角,低垂的目光中是不能為人所見的慈和:“千歲今日好看極了,老奴說句不應景的,倒實在與娘娘十足的相像,想來聖上見了必然高興非常。”


    這個娘娘指的自然是薛雲圖的生母,已故的中宮之主、國母馮氏。


    “是麽?”薛雲圖輕扶了一下鬢邊的步搖,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澀笑意。


    她謝的不僅僅是趙德水的手藝,亦是對方時時處處的提點。


    與麵上神情不同的是,薛雲圖心中卻是無悲無喜。當年她出嫁之時,父皇也曾說過披著大紅嫁衣的自己甚肖母後。唯一不同的是當年得知賜婚旨意時她滿心都是將嫁得心上人的欣喜激動,全不像現下這般還帶著厭惡。


    不過賜婚而已,公主下嫁總要籌備個兩三年的。


    足夠她弄死衛瑜了。


    身著正紅色百蝶穿花長裙的薛雲圖今生頭一遭點上了赤紅色的口脂。


    一身烈如金烏的豔色更襯得少女如五月的牡丹一般風流多情。薛雲圖深吸了一口氣,扶著趙德水的手跨出乘化宮的宮門,登上了早就準備妥當的公主鑾駕。


    如今整個後宮之中,有資格穿正紅色的也隻有她嘉和公主一人了。


    自從幾句話便迫得賢妃交出掌宮之權後,嘉和公主便已成了後宮中所有嬪妃能避則避的所在。連帶著宮女太監在公主麵前也要戰戰兢兢、小心謹慎許多。


    薛雲圖出行,已不用擊掌示意許久了。但今日卻有膽大的人攔在了公主必經之路上。


    待看清前麵站的是誰之後,本想嗬斥的小太監立時住了嘴。


    跟在鑾駕旁邊的趙德水低聲通稟道:“千歲,是傅公子。”


    薛雲圖抬眼看去,正對上傅硯之看過來的眼睛。他筆直立在那裏攔住鑾駕,胸口微微起伏,白淨的臉上也帶著跑動後特有的潮紅。


    顯然是剛到不久,顯然是快跑而來。


    “韻拾,你這是——”


    “殿下。”傅硯之第一次打斷了公主的話。他張了張嘴壓製住喘息,才在薛雲圖疑惑的目光下接著道,“臣,方才接了旨。”


    “可是李公公帶去的旨意?”早便被趙德水交了底的薛雲圖還是做出了驚奇的神情。


    傅硯之應了聲是:“李公公帶了兩道旨,一道是宣衛瑜麵聖,另一道……是令太子殿下代天子巡幸江南,並命臣與衛瑜陪同。”


    “幸江南?!”薛雲圖驚呼了一聲,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不妥,連忙收了聲,“你細細交代。”


    “千歲,聖上還在等您呢。”趙德水見勢不妙,急忙提醒道。


    前世父皇從未派過皇兄下江南,薛雲圖不知為何心中突然驚跳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擔心害怕。她斜睨了趙德水一眼,見對方神色猶疑心中更覺不妙。便用眼神壓住了想要繼續下去打斷話題的趙德水:“你們先退下吧。”


    這個“你們”,自然是包括趙德水的。明顯知道底裏的趙德水苦著一張老臉應了一聲,揮手帶著侍從們退到十步之外。


    臨走前趙德水狠狠瞪了傅硯之一眼,卻被對方完全忽視了。


    鑾駕被穩穩放下。薛雲圖揮手將傅硯之招至身旁,她居高臨下看著對方,語氣中滿是鄭重不帶一絲玩笑意味:“說吧,下江南是怎麽回事?”


    “臣鬥膽,有一言想先問過公主。”傅硯之也不等回答,直接問道,“公主可知聖上召見所為何事?”


    “自然知道。”薛雲圖不置可否道,“看來你也知道了?”


    傅硯之不發一言,抿唇點頭算是應答。


    第一次看到傅硯之如此外露情緒的薛雲圖驚了一跳,對方眼中的情義便是瞎子都看的出來。她竟有些受不住對方炙熱的目光。薛雲圖想了又想,實在想不出一個足夠委婉又不傷人的方式拒絕,隻得硬起心腸直接道:“傅硯之,你愈矩了。不論聖上的旨意還是本宮的婚、事,都不是你的身份能問的。”


    “臣無意衝撞公主。”傅硯之口中請罪,眼神卻依舊緊鎖在薛雲圖身上,“隻是公主果真要接那道旨意麽?”


    從當年馬場射偏的一箭開始,薛雲圖的心事就全都掌握在了傅硯之的手中。


    薛雲圖眉心微蹙,終於不再回避對方的目光:“傅硯之,本宮就算不出降於衛瑜,也會是其他重臣之子世家英才,但無論是誰,都不會是你。”


    傅硯之卻未被這話打擊到,他反而輕笑一聲,作了一揖:“臣從未有此奢望。臣隻願公主一生順遂,福壽安康。”


    “承你吉言了。”兩人四目相對,最先挪開視線的依舊是薛雲圖。從未有外人敢如此長久地直視她,這樣逾越的目光便是準駙馬衛瑜也不曾有過。


    少年的目光專注而深情,一雙鳳眸中隻印著薛雲圖的影子:“臣還是那句話,不論公主有何心願,臣定竭力而為。”


    “本宮也還是那句話。”薛雲圖下巴微抬,滿是輕忽,“本宮要做的事,不是你小小伴讀能做的。傅硯之,你竭力侍奉好太子便是遂了我最大的心願了。”


    傅硯之的聲音猛地高了起來:“臣的手可握刀!”


    回應傅硯之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傅硯之,擺正你的身份!”


    不遠處聽到動靜的太監宮女們全都縮起了腦袋,隻恐自己知道的太多。


    果真打人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就再忍不住這種衝動。一年多來第二次親自動手的薛雲圖無奈的歎了口氣,她有些不敢去看傅硯之的神情,隻怕這衝動之下不留情麵的舉動將他推向了敵人。


    說不後悔是假的,傅硯之到底不像衛瑜那般與她有著深仇大恨。


    薛雲圖的手卻沒能收回來。傅硯之緊按著附在自己臉麵上的柔夷,掌心與手背緊緊相貼,交換著彼此的溫度。


    傅硯之握著公主的手輕聲道:“傅硯之隻是公主手中的刀,再無其他身份。”


    雖是低聲下氣,卻絕不是卑賤的討好。薛雲圖莫名就想起自己在和離後的百無聊賴之下養在公主府中的那隻小狗,會用柔柔的奶腔訴著衷腸,甜膩膩地讓人心軟。


    兩人似被一片似有若無的曖昧氣氛包圍著。


    “既是我的刀,那便要聽我的話。”薛雲圖隻覺得手背滾燙,她努力維持著麵無表情的鎮定神色。裝作無意一般拍了拍傅硯之光潔的臉頰,正色道,“那麽,父皇的旨意是怎麽說的?”


    “稟公主……”傅硯之更站近了一步,鬆開了力道順從地讓薛雲圖抽回了手。兩人低聲耳語,若不看神情從遠處看來倒像是對耳病廝磨的小情侶。


    將對方所知所想全都盤問出來的薛雲圖坐直了身子,揮手招回侍立在不遠處的趙德水。她的神情十分安然,完全不像有什麽疑心的樣子,趙德水雖心中吊得老高但到底放心了一些。


    趙公公再次狠狠瞪了束手立在一旁的傅硯之,這才上前一步道:“公主娘娘,可不敢讓聖上等急了。”


    “起駕吧。”薛雲圖吩咐了一聲,自己伸手放下了薄紗垂簾。她的聲音中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


    當鑾駕路過傅硯之時,薛雲圖隻覺得一道炙熱的視線附在自己身上。但她知道,以傅硯之的規矩謹慎,萬不會在旁人麵前大大咧咧盯著公主轎輦去看的。


    少年特有的嗓音清澈而堅定,在唱喏聲中突兀的響起,將全部心思都刨開放在了薛雲圖的麵前:“臣智謀淺短,犬馬齒臷誠恐一旦顛仆,無以報稱。”


    “嗯。”


    聽到公主回應的傅硯之看著鑾駕消失的方向,他抬起手放在胸口,感受著心髒劇烈的跳動。


    “殿下……”


    他摸了摸腫燙的臉頰,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明明是比往日旁人的嘴上的侮辱更加過分的行為,但確實脾性甚大的傅硯之卻生不起一絲惱火。


    隻因為如此做的人是公主,所以他就給予無限的包容。少年的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情緒莫名發酵起來。


    無法自抑。亦不願壓抑。


    仲春的太陽極好,照得人暖洋洋的卻不燥熱。


    搭著趙德水的手走下攆轎,薛雲圖目不斜視的走過立在門前等候傳召的衛瑜,高視闊步地走進巍峨雄渾的天極殿。站在內室門前,薛雲圖伸手壓住趙德水欲要通傳的舉動,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兒臣拜見父皇。”


    “快宣公主進來。”許久之後,內室才隱約傳來明德帝急急的吩咐聲,那帶著倦意的疲憊聲音讓薛雲圖好不容易抑製住的情緒全都翻湧了上來


    薛雲圖忍了又忍,才將湧至眼睫的淚水全都忍了回去。


    “父皇,阿婉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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