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時已夏初,石榴花早攀枝頭。


    薛密負手踱步而出,本來匆忙的腳步卻在石榴樹前停了下來。太子微微抬頭,看著近在咫尺處墜在青翠枝葉間的火紅花朵。


    “今年榴花開的真早。”薛密舉手摘了一朵下來,花瓣上晨露點點濕了手指。他將花拈在指尖細細把玩了一忽,才拋給身後躬身立著的小太監,“這倒是好兆頭。好好收起來,待回京了拿去給公主看看。”


    說罷便昂首闊步大步而去。


    待京中事了,阿婉的婚事也該擺上日程了。多子多福……


    捧著花的小太監縮了縮腦袋,看了眼掌心中火紅的石榴花又看了眼並沒有立刻跟上去的高集,一張臉上五官全聚在了一起:“哥啊,這鬧的是哪一出?”


    此時出門在外,高集手中並沒拂塵等物就直接衝著小太監的腦殼錘了上去:“你管哪一出?我隻知道你伺候不好這花兒就哪一出都看不到了。”


    小太監被錘的一縮腦袋,卻也不敢把手中的花兒弄掉了。他眼珠子轉了又轉,到底忍不住追上自家幹哥哥低聲問道:“您說,方才那傅公子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還真是不要命了,竟是什麽都敢問。”高集冷覦了他一眼,卻又重重歎了口氣,“管他真心假意,看的還不是貴人的心意?”


    一句話尾音高高的吊起,就像這太子身邊最得力太監方才在院中高高吊起的心一般,再沒個著落。


    很快傅硯之小院中的事就已傳了個遍,要是不出意外要不了一個時辰便會遠遠的傳進接下來要接駕的官員們耳中。衛太傅嫡孫準駙馬衛瑜負氣而走,武威將軍庶子伴讀傅硯之因著肖想公主被逐出太子身邊,而素來身嬌體貴的太子千歲也因著兩個得力手下的爭風吃醋大動肝火引發寒症不再露麵。


    這回東宮的臉麵實在是丟了個幹淨。


    其實大家都知道,太子爺哪是因為寒症不露麵呢。事情一傳出來,本是精心策劃的接駕全都心照不宣的隱了下去。


    而眾所不知的是,在太子行駕匆匆啟程之前另有一行三騎六馬疾馳出了這江南小城,向著千裏外的京城而去。


    換馬不換人,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不論是依舊腫著張臉的衛瑜還是抿唇不言的傅硯之,都與一馬當先快了半個馬身的太子一般目光堅定無心外事。隻因他們知道,千裏之外的京城之中,早有人翹首以盼的等著他們歸來。


    八百裏快馬加急尚需近兩日夜,他們卻要更快上一些。


    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的薛雲圖扶著盼兒的手臂走至妝台邊,由著宮女為她打扮。她看著銅鏡中很是失了顏色的臉龐,隨手挑出一朵珠花放在一旁:“今兒就帶這支,才叫嬌弱不勝力。”話音卻又一轉,“盼兒,哥哥應該快到了吧?”


    這還是“公主侍疾重病”後的三日內,薛雲圖第一次提起遠在江南的太子。


    正在為公主梳頭的盼兒應了聲“是”,手上不停很快便梳好了一個簡單又不失精致的發髻。盼兒知道公主並不需要自己的回答,所以並沒分出多少精力在應答上,隻一心一意的為公主整理妝容。


    薛雲圖果真是不需要聽別人說什麽的,自顧自玩了會珠釵,待梳好頭後便轉過來由宮女上妝。在點了口脂的銀棒即將觸到她的嘴唇時,薛雲圖像是想到什麽一般突然開口問道:“那你說,傅公子是個什麽樣人物呢?”


    薛雲圖眼簾微垂,看著半跪在自己麵前為自己上妝的宮女,嘴唇微動就能險險碰觸到那微涼的口脂。


    此時盼兒的手很穩,沒有驚慌的樣子。可是薛雲圖的下唇上已沾染了一絲猩紅。


    “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薛雲圖哼笑了一聲,從她手中拿過了銀棒,轉過身來自己對鏡細細塗抹著,“你到底侍候了他一場,怎麽竟一點都不知道呢。”


    盼兒已跪了下去,整個人擺個不停,卻呐呐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來。


    今日所用的口脂,是鮮紅如血的正紅色,是往日裏的薛雲圖幾乎沒有用過的顏色——隻除了前世出嫁與自戕的那兩回。妝點完後薛雲圖便拋下了銀棒,鏡中人已是妖豔不可言,正紅色極好的遮蓋了蒼白的狀態,欲蓋彌彰的意味濃鬱非常。


    薛雲圖終於回過身來,看向跪在那裏的盼兒,說出的話宛如救贖一般:“好了,我知道你是個忠心的,與傅公子並沒什麽瓜葛。不過多事之秋,提點你一句罷了。”


    盼兒不過伺候了傅硯之幾日便被自己要到了乘化宮貼身服侍,以當時傅硯之的傷勢與小小伴讀的地位絕拉攏不到公主身邊的大宮女。但前世皇兄登基後一朝得誌的年輕朝臣想要拉攏一個曾在危難時照料過自己的小小宮女卻並不是難事。


    而權傾朝野的傅相想要把一個宮女安□□已經失勢的長公主府裏自然也是輕而易舉。


    這本該是放在新皇身邊最好的棋子,卻放了在完全沒有得益可能的地方。


    薛雲圖想起前世最後在長公主府中渡過的那段寂寥日子,想起最後盼兒的日日開解與陪伴,想起屢進長公主府而不得入的傅相,突然有些難言的心酸。


    她定是忘了什麽關鍵的事,才會弄不明白傅硯之如此死心塌地的原因。薛雲圖轉過身看了看鏡中那張精致的臉龐,唇間忍不住泄出一絲笑意——總不會是為了這張臉。


    傅硯之並不是貪財好色之人。那麽便真是如他所說一般有什麽小時候的瓜葛?


    薛雲圖歎了口氣,俯下身怕了拍盼兒的肩膀:“走吧,陪我去看看父皇。然後瞅著機會去跟趙公公身邊的小趙子說一聲,讓他幹爹籌備籌備出宮的東西。”


    想來傅硯之已與皇兄說過了此中緣由,按著皇兄的心性,今日下午必得到京。


    盼兒這才明白這是公主的警醒,忙收束心神去整斂東西,準備伺候著公主前往天極殿。倚在妝台旁的薛雲圖見著她動作便在心中點頭,不論如何,這傅硯之選人的目光還是很不錯的。


    皇兄歸京,理應是帶著傅硯之和……的。


    薛雲圖眉頭微蹙,搭著盼兒的手走出了乘化宮寢殿。


    今日實在關鍵。


    明德帝依舊處於昏睡之中日漸消瘦,朝中大事盡被各大臣分次打理。當嘉和公主顫巍巍扶著宮女的手走下攆轎時,得到通報的朝臣們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起身肅立,等待著公主大駕。


    而當公主踏進天極殿時,所有飽讀詩書的人們心中都不約而同的浮現了一句“瘦不勝衣強著冠”,讓人不禁心中生憂。如今聖上臥床不起且後宮無主,嘉和公主薛雲圖與庶皇子薛寧便是這宮中僅有的主人。皇子薛寧年幼怯弱,若公主再一病不起……


    惟盼太子速速歸京主理朝政。而端坐在天極殿外殿的國之棟梁們卻有十之*不知皇帝病危急招太子回京的密折被阻截在了半路。


    隻有嘉和公主侍疾而病的折子被武威將軍以權謀私打上了八百裏加急的批條送往了江南。


    “公主還請保重身體。”衛令自然是這整個外殿中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了。


    薛雲圖抬手掩去咳嗽,柔和的目光投向了曆經三朝的衛太傅,她點了點頭輕笑道:“本宮知道。朝中之事有賴各位臣工了。”


    眾大臣自然躬身道“不敢”。薛雲圖抬手虛扶之後再次環視四周臣子,輕聲吩咐了殿中太監茶水膳食等事後便回身前往明德帝所居寢宮,再沒有一言涉及朝政。


    其妥善周全莫不讓朝臣心中大歎可惜。這可惜的是什麽卻隻有各人心中得知了。


    許是因著身體不適,又或是別的什麽原因,嘉和公主隻在殿中陪侍了小半日便從天極殿後宮門回了寢宮,全不似前幾日那般一坐便是一天。


    步攆遙遙蕩蕩,坐在攆轎中的人卻感受不到一絲晃蕩。抬攆轎的人腳步十分之輕快,不消一刻便到了乘化宮中。


    “公主,已到了。”宮女的聲音驚醒了攆轎中的人。


    “嗯。”轎中人應了一聲,便伸出一隻素手搭在了宮女的臂上。同樣的衣著,同樣的發髻,同樣的首飾,同樣不盈一握的瘦弱腰肢,但若讓有心人看來卻會發現這雖然細膩的手依舊不夠柔滑,那纖細的身姿卻不夠玲瓏有致。


    不過嘉和公主嬌蠻的名聲在外,素來無人敢窺天顏,自然也無人能發現這些不同。


    這邊公主下轎,那邊少年兒郎下馬。


    傅懷蔭坐在高頭大馬之上,臉上無甚表情,眼中卻滿是擔憂。他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建議道:“阿婉,不如舅舅與你同去?太子那邊沒個準信,你獨自在外實在難讓舅舅安心。”


    牽著馬兒的少年郎輕輕撫摸著馬兒的鼻梁,抬頭向著傅懷蔭露出了一個笑容。薛雲圖一身男裝,清俊非常,臉上雖還帶著蒼白卻比方才在宮中強撐著的模樣好上了許多。


    她笑著搖頭,輕聲道:“舅舅目標太大,我這般樣子定沒人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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