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45年的冬天似乎沒有去年的嚴寒,少見風雪處處陽光,皇宮裏的臘梅孤獨的立在梢頭,都少了份往年的俏麗。(.)我覺得她們與我一樣,都在期待能與它一競白香的雪花片片。


    過了這個冬天,又將是新一輪的選秀,那時會有多少妙齡少女踏入這座宮門,成為誰家新婦?我在這個時代已經見過兩次,也為胤禛迎接過兩個小老婆,明年,似乎沒他的份。


    我和孝顏並排站在永和宮門外,看著遠處,不約而同地邁步再相互對視一眼,我們都在笑,卻都笑得無聲。


    胤祥又跟著康熙出門謁陵去了,家裏仍有待產的女人,胤禛善心大發,竟然讓我去陪著孝顏,怕她一個沒生過孩子的小女人照應不過來。該說這是為著胤祥,還是感謝孝顏那四個月對我的每日陪伴,或是……四爺府裏即將臨產的宋氏不需要我這個嫡福晉關照?


    我和孝顏想不出來,也不願費心猜測,隻是感激他的體貼,讓我們在這樣的寂寞冬日能夠守在一起。


    孝顏很少再說哀怨的話,隻會把對胤祥的思念一一寫在紙上,卻從不找人送出。我看著那些像日記一樣的信幾乎變成了書,卻隻能無言地陪著她繼續等胤祥的歸期。


    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不管是胤祥,還是那場遲遲不肯飄落的冬雪,再或是疏影的孩子。


    十一月十五日傍晚,我和孝顏坐在庭院裏,溫了一壺酒。她的琴音悠揚響起時,漫天的白色雪花終於降臨大地,落在我們周身,還有不遠處的粉白梅花瓣上。


    空氣中隱隱香氣飄浮,燙過的酒滑入喉中,也加倍的溫煦馨香。若是胤祥在,一定會用他那清幽淡遠的笛音來配孝顏的箏,在這樣的初雪時節。


    胤禛跟著管家走進庭院時,淒厲的尖叫劃破夜空,孝顏的箏走了調。我們愣愣地看著他,隻聽見嘣的一聲悶響,弦斷,劃過孝顏的纖細指尖,長長的甩在半空,像是一條亂舞的銀色長蛇,白雪覆蓋的地麵上霎時綻出鮮紅的血色花瓣。


    顧不得站在桌邊的胤禛,我忙取了絲帕輕輕包住孝顏的手掌,拭掉指腹上滲出的血珠。柔軟的溫暖覆在肩上,聽見胤禛的低聲吩咐,“秦管家,去喚接生嬤嬤準備著。”


    孝顏瞅著我肩上的白色銀狐披肩,微挑嘴角站起身看向胤禛微微一福,“弟媳給四哥請安。四哥這是知道下雪了,特意給四嫂添衣裳來了,若是讓十三爺知道弟媳怠慢了四嫂,回來不定怎麽說呢。四哥和四嫂廳裏坐吧,府裏今兒要添喜,弟媳先失陪了。”


    孝顏說完轉身就往後院走,我站起來想要跟過去,胤禛已出聲喚道:“弟妹,讓你四嫂陪你過去,四哥到前廳等著。”


    孝顏攥著我的手,很緊,指尖冰涼。我輕輕的回握住,卻發現沒有溫熱的傳遞,都是寒涼。


    我們站在疏影的房外回廊下,聽著她一聲聲的叫。曾經那個眉眼間酷似孝顏的女孩,如今要為胤祥生第二個孩子了,她和無數這個時代的女人一樣,心裏裝下某個男人,有幸陪在他身邊,卻始終鬱鬱不得歡。[.超多好看小說]


    可她又是幸運的,因為她心裏的人是胤祥,即使不愛仍是寵著她,沒有刻意的冷落忽視,至少,還肯給她機會去生個兒子。


    胤祥也是幸運的,在他兩世的生命中,都能得到孝顏的愛,更能得到她的理解和包容。


    看來,悲催的永遠是女人,肯站在男人身邊,甘心愛他陪他,又甘心隱忍奉獻的女人。如孝顏,是否也如我,或是還有更多這皇家的嫡福晉們。


    即使是在利益的趨使下,在康熙的一道道聖旨下,結成了一段段的姻緣。可是在日積月累的生活中,又怎麽可能沒有感情滋長,畢竟他們都是康熙優秀的皇子。隻是最後,可能全都化成了家人一般的存在,隻是看誰活得更加通透、瀟灑,誰又活得更長久。


    “咚……咚咚”,院牆外傳來子時的敲更聲,我拉著孝顏走到雪裏來回踩著,搓著她泛白的手指,活動已經有些麻的腿腳。


    疏影長長的尖叫聲漸逝,轉為低喘的悶哼。我看著窗影裏來回走動的人影,攬著孝顏輕聲勸著,“再等等,快好了。”


    孝顏微點點頭,咬著自己微白的唇,直到有了些血色,死死盯著窗子後的剪影。隔了會兒,才小聲的像是自言自語,“他總說我現在的身體還小,不肯讓我生,可是她們……每一個,都在生健康的孩子。”


    我低下頭,不敢讓她看見臉上滑下的淚,隻能無聲的點頭。悄悄拭了淚才看向她,扯了絲笑輕聲回道:“聽他的,沒錯,以後,你們會有很多健康可愛的孩子,我還等著做姑姑呢。”


    “很多?”孝顏幽幽地重複著,茫然地看著我,眼中閃過絲淺淺的笑。


    我堅定地點著頭,握緊她的手,“是的,很多。這種事不是爭先後論輸贏,是命中注定,你們兩個的命早就拴在一起了,誰也拆不開。我當年生弘暉的時候,都十九了,你現在才十八歲,確實還小,別急。”


    “十九……”孝顏又看著那扇透出昏黃色光芒的窗子,小聲呢喃,“我也可以的……”


    我無聲歎息,這種事,能說什麽呢。


    屋子裏又傳來一聲尖叫,緊接著便聽見哇哇的嘹亮哭聲。我攥緊孝顏微顫的手,看到她眼底的淚光閃動,被滿院的白雪映得清晰。


    “孝顏,孝顏……”扶住貼著我滑向地麵的孝顏,幾乎和她一起跌在雪裏。抬頭看著身邊的丫頭連聲叫著,“展箋,幫我把你主子扶起來,送回房去。眉嫵,去找四爺找秦管家,找太醫。”


    我坐在孝顏的床邊,看著她笑中帶淚的樣子,真不知說什麽才好。這樣的雪夜,喜事倒是一樁添一樁,隻是來得太急,又有些晚。


    窗外是胤禛和蘇太醫的側影,能聽到他們很輕微的對話聲,囑著要十三福晉多休息,不要操勞,靜心養胎。諸如此類職業化的說辭,我都會了。


    輕歎口氣仔細地為她掖著被角,仍是忍不住小聲埋怨,“你們兩個是笨蛋是白癡麽?說好先不要孩子又不知道小心著,說你們什麽才好!隻是這樣倒也罷了,現在都四個月了,他不知道,你自己也不知道麽……氣死人了。還好今兒個發現了,要不你非得等要生了才能知道?”


    孝顏隻是抓著被角眨著大眼睛看著我,一個勁的傻笑,氣得我杵著她腦門連戳兩下,“你就知道笑,真是傻了。安心養著吧,還有得你熬。記住,別再喝酒,也別沒事兒坐院子裏扮女鬼彈琴了,好好地養著身子,等胤祥回來。”


    “知道了,真是囉嗦,知道你有經驗,我虛心受教。”孝顏閉了眼睛,小嘴仍是動著,“我要睡了,你快去吧,你家四爺在外麵站了好久,別讓他凍著。”


    我看看窗外的人影,隻剩胤禛一人,像是對著院子而站,那個背影讓我安心。點頭笑笑輕聲囑咐,“你放心睡吧,我還不回呢,等胤祥回來了我再回去。”


    說完,我悄聲走出房門,看到胤禛仰望的側臉,正看著院內覆了雪的梅樹出神。像是有感應似的,突然轉臉看向我,眼中竟閃過絲溫和的笑。


    牽著手走回前廳,胤禛對秦管家交代著一些瑣事。我站在他身旁仔細聽著,想著他在自己府裏都沒這麽和李福說過,他對胤祥倒是真的好。疏影才剛為胤祥生了個兒子,孝顏此時又被蘇太醫宣布已經懷了胤祥的孩子,能感覺到他這做哥哥的也是開心的。


    我跟著他邁出府門,看到高無庸牽著兩匹馬立在門前的雪地裏,黑色的夜時蹄子埋在雪裏,腿上還掛著些白色的雪,高大帥氣。


    胤禛低頭看著我,溫熱從他的掌心傳過來,“你再住些日子吧,等十三弟回來,到時我來接你回府。天兒冷了,自己小心身體,若是哪兒不舒服了,隨時讓他們去喚蘇太醫。明兒我讓解語給你送些衣裳,還有什麽缺的就和她說,讓她再為你準備。”


    我湊上前攏著他身前的鬥篷,仰頭望向他小聲回道:“知道了,你快回去歇著吧,害你在這兒等了半天,回去喝碗薑湯再睡。這裏什麽也不缺,別讓解語再跑了,有時間好好照顧著紅挽姐弟,我怕他們著了涼。還有……”


    我不敢說出噎在喉嚨裏的名字,心裏卻想得厲害。自從住進胤祥的府,已經有日子沒去見過弘暉,這樣的雪,在山裏怕是很冷很難熬。


    胤禛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前緊了緊,點頭應著,“知道,放心,有我。”


    兩匹馬一前一後的走了,踏在雪裏少了些疾馳的嗒嗒聲,卻仍是轉眼就消失不見。


    ~~~


    臘月初八,我端了碗臘八粥送到孝顏麵前,沒吃幾口,竟然看到推門而入的胤祥。下巴上有著未刮的青色胡碴,冬帽和肩上掛著片片雪花,帶進一身的寒氣。


    胤祥直接走到床邊,俯身看著愣愣的孝顏,唇邊掛著一抹笑,眼睛晶亮,看了許久才冒出一句,“我回來了。”


    這包含了千言萬語?


    我低頭笑著搖了搖頭,取過孝顏手裏的粥碗放在一邊榻桌上,站起身讓出位置。拉著胤祥坐在床邊又幫他摘了帽子,掃下肩上的殘雪。看著對視無言的二人,覺得自己像一顆瓦數超高的電燈泡,忒煞風景。


    既是千言萬語,就讓主角去說吧,小小配角光榮謝幕。不等胤禛來接,我已帶著眉嫵自己回到了許久未進的貝勒府。


    府裏的氣氛不大好,李福迎著我進了門,低著腦袋小心地走在我身前左側。快到前廳時才彎著腰小聲說道:“福晉,初五那天,宋格格生了位小格格。”


    喜事!四爺十三爺親如兄弟,兩座皇子府前後降生小主子,真是瑞雪吉兆。


    “隻是……”李福的話說了又停,待我坐進前廳的椅子,才沉聲繼續說道:“今兒一早,秋兒來找奴才,說是小格格怕是不行了,讓奴才去找太醫。”


    不行了?宋氏等了十年,才盼來的孩子,怎麽又是才生下來就不行了?


    我的手按在椅子扶手上,緊緊攥住,聲音都有些抖,“現在呢?蘇太醫人呢?可是來看過了,說了什麽?四爺呢?”


    “回福晉話,四爺此時正在宋格格房裏。蘇太醫一早兒便趕過來了,隻說小格格確是不行了,四爺便讓蘇太醫回了。這會子……奴才不知。”


    “你去忙吧,辛苦你了。”我看著李福退出廳門,消失在外麵白雪覆蓋的長長甬道轉角,抓著扶手站起身。


    這瑞雪隻怕幫不了宋氏的忙,而我此時回府……何苦要巴巴地趕回來。


    眉嫵扶著我走到三合小院,沒有看到常坐在那裏說笑的祈箏和暮汐,也沒看到蘭思偶爾閃現的溫暖淺笑,更沒有宋氏靠著秋兒輕撫腰腹的揚頭得意。有的,隻是閃在陽光下的一片寂靜。


    每間房門都緊緊的關著,關住一個又一個屬於這個時代的小女人,偶爾,還有她們共屬的男人走進去的身影。


    以前的我,認為靈魂是自由的,就像我信奉的那一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現在看來,這一扇扇房門,關住的不隻是她們長長的歲月和點滴流逝的青春,還有女人們裝著某個男人的低微靈魂。


    幾家歡喜幾家愁,不管是哭還是笑,都掩在房門之後,也掩這白色京城,某處角落。


    我拉著眉嫵的手往自己的後院走,靜謐中響起房門輕啟的聲音。我忍不住扭頭去看,胤禛頎長的身影從宋氏的房間走出來,隱在回廊的陰影下,看不清臉孔。他身後,是死一樣的灰色寂靜,陽光曬進房裏,照著金色的塵埃,浮動在空氣中。


    他原本暗淡的臉色看向我時,微怔,立在房門前愣了一會兒,抬步向我走過來。


    薄唇,抿得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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