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熱河已值六月,見到康熙我才真切地體會到我回來了,尚未進京已邁入原先的生活。<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


    生命總是有跡可尋,像是早就鋪好的路,兜兜轉轉,回到屬於我的位置。那個空缺,總要補上,不是我也是別人。


    不管戰前如何,皇帝的生活仍未改變,塞外依然避暑依然。


    胤祥跪在禦前,康熙看著他的腿眼神定住,我們無聲跪著,等他示下方才站起。他沒問因何受傷也沒問一路情形,胤祥隻字不提遞了個折子,靜默良久。


    等得汗都浸透裏衣快要站不住時,才聽到他合了折子放於桌麵。


    “先下去吧,過兩日朕再宣你。”康熙說罷又吩咐李德全著太醫給胤祥看腿仔細醫治,我們才謝了恩退出去,分別跟著領路的公公到了安排好的地方住下。


    避暑山莊,聞名於世,中國四大名園之一,其餘三處我曾去過不止一次地流連忘返,偏這裏從未來過,兩世皆是。


    沒有心思欣賞美景,隻知這裏很大有山有水,聽見淙淙的溪流聲悅耳動聽,能看見腳邊的大片陰影,涼爽得吹透汗濕的背。低頭跟著前麵的腳步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該我住的一小方天地,足不出戶關在房裏。


    不兩日有人送來十幾冊佛經。


    站於門外的公公嗓音尖細,身量未足頗顯稚嫩,字句交代康熙口諭時有著超乎年齡的沉穩,無非要我抄寫。小心接過經書捧在額前謝恩領旨,他又叫出身後太醫,說是要給我診脈。


    我又開始與藥為伴的日子,早中晚的灌下去。好時全部受用,壞時吃了不消片刻便吐得幹淨,翻攪到胃裏火燒一樣灼熱,酸得躺在床上蜷成一團手腳冰涼,嘴裏早已亂了味覺,隻有苦。


    譴來伺候的小丫頭伶俐得緊,話不多卻貼心,總會尋來一些不與藥劑相衝的蜜餞等吃食。太醫看了也不言語,隻囑咐她一定讓我按時吃藥不能耽誤,若是吐了便再煎一碗繼續服下。


    這些苦,翻來覆去,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漸漸也不再覺得苦。


    我從佛經裏挑出幾冊曾經聽說過的一一翻閱,不知從何抄起便取了本梵文的往生咒,不知上麵寫些什麽隻依稀記得胤禛念過,那聲音似乎還能從耳邊聽見,虛無飄渺。<strong>.</strong>還有幼年懂事的弘暉,蹲在他們父子身旁的一雙小小兒女。


    初寫時靜了許久的心竟然亂起來,像是被馬蹄不停踩踏丟於路邊荒野,疼得無以複加。看著滿屋的錦繡紅木精致擺件,每一道唯美的花紋彩繪襯著筆下難以辨識的鬼畫符,幾乎窒息。


    尋不到規律寫得很亂,每每煩得恨不得扯了紙頁經卷。不幾日竟慢慢沉下心來,每日抄上十幾回,總要寫到手酸才將筆放下。再沒幾日已無需去看,隻提了毛筆對著桌案上鋪陳的宣紙便能通篇寫下。


    康熙要我把抄的經送去,我把上百篇往生咒小心地遞到再次過來的小公公手上,他也不多說話接了便快步離開,不一會工夫又返回來說是康熙收了,沒有下文。


    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也不費心去想,隻是再寫時沒了動力。隨手翻起另一冊,也不知是什麽便照著抄下去。依然很短,慢慢抄來並不辛苦。


    不過三日小公公又來,沒有接過我遞的經文隻交待要我去見駕,點了頭便跟著他一路走去,沒有初來時感覺遙遠,雖然仍是會累。


    康熙一頁頁地翻看,紙頁輕沙沙的響在頭頂上方。


    聽見他低聲問我可知寫的是什麽,我一愣竟答不出,見他搖了搖頭隨著經文放下我又低頭看著膝前光亮地磚。倒映出的眼睛與我對望著,像是在笑,我扯了嘴角她也回我更加明顯的唇邊弧度。


    “字是見好,隻是沒了前幾日抄往生咒時的虔誠。好好一篇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你抄這麽多篇可知其意?卻又為何不再繼續抄那往生咒了?”


    往生咒……世間皆苦,何必往生。不管窮人富人皆是苦,苦中作樂,無以為樂。


    康熙輕嗽一聲,我看著交疊在地上的雙手,素得空無一物,認真回道:“臣媳愚鈍,未能參透密咒之精髓所在。”


    “你欲超脫困苦往生極樂?”


    “臣媳不敢。”


    “不敢。”


    我聽見他悶悶的哼了一聲,跪在地上竟沒有感覺,隻有地磚涼噝噝的蒸發身上熱氣,腦子清醒許多。


    “你留給朕的紙燒得差不多了,可要續些?”


    我不知他是想放我再去西行,還是真的需要銀子,不知他要多少也不知用去何處,想了想伏在地上,未及開口倒聽見他的解釋。


    軍前需趕製新型火炮,已依了紙樣開始造辦,隻是仍需大量原材質,源源不絕。


    無非就是錢,隻要是用錢能解決的,從來不算事。


    “回皇阿瑪話,此事可交由九爺去辦,一來督造,二嘛……”


    我才頓了一下,康熙便笑起來,了然又有些諷刺。


    “還道你已勘破,原來還會算計老九。”


    “臣媳不敢,隻是身在熱河無處給皇阿瑪取現銀去,若是急用便著人去尋九爺……他若不給,隻管燒了他對麵鋪子便是。”


    “你倒舍得……”他的長音回響在殿內,幽幽的如夏夜涼風,吹不進我每日緊閉的門窗,仍是自顧拂過滿院枝葉。


    “回吧,換一卷長的來抄,別再告訴朕你不知道抄了些什麽。”


    我不知道他在和我打啞謎還是參佛謁,或是隻為了取些銀兩,原路返回在屋裏坐了一下午,才認真從所有的佛經裏挑出一本《金剛經》。


    夠長,而且我知道。


    似乎時光總會倒流,穿越時空來回變幻。總是無故想起曾經,幼年歡笑,幼年淚水。


    那時的母親正是病重,藥石罔故。她的枕邊總擺放著這樣一本經書,有時就靜靜放在那裏,有時翻看。


    那時的我不懂隻是好奇,時常靠在她肩上笑著看上麵寫些什麽。就像我不曾真正明白,自己已經快要失去她。等有一天我從大堆遺物裏翻出那一本小小書冊,溫柔攬在肩上的手,早已空得尋不到蹤影。


    翻開首頁提筆欲抄,整個人都定住,再移不開視線。


    墨靜靜地滴在白淨宣紙上緩緩洇開,我忙將筆搭在硯上,小心挪開經冊,來回翻看是否髒掉。


    胤禛……的字。


    少見的楷體,端秀溫雅,不同於行書的筆隨心至酣暢跌宕,雖無那股蒼勁之感,卻自有一種幹淨秀美的出塵之逸。


    許是他抄這篇經文時,像康熙說的很虔誠吧。


    仔細地重新鋪了紙,一字字地寫。不知是經文太長還是隨著經句細細品讀,收筆時窗紙外已然黑透。不知何時丫頭點了蠟,我都不曾知曉。


    兩份經文對照一回,不由失笑,我竟連他的落款也一並抄下。


    ——康熙五十三年十月廿日,破塵居士書。


    這日子……竟像把我帶回到那時,住在弘暉的小院未曾回府,再一日便是我生辰。


    那晚他沒有出現,隻是譴了高無庸來,頂著滿天風雪送了滿滿兩大食盒的酒菜點心,一頁短箋寥寥數字,一對嵌滿薔薇花葉的紅色短燭。


    細數下來這麽多年,雖然年紀一直在長可是生日的事我們不曾或忘,不管是他的還是我的,隻要兩個人在一起好像真的不怕慢慢變老。隻是離開之後,倒顯得不那麽重要,或是更加重要。


    安靜的時光也能過得很快,在一遍遍的抄經中我已住了一個月。


    康熙像是不急著回京,也不再宣我捧經去見,就連軍前或是銀兩的事也沒有消息,任我一個人在這處小小的房間裏隨意過活。


    我不知道胤祥他們去了哪,住在這裏或是回了京,抑或已然回去青海甚至西藏。還有他的腿傷……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不去打聽,想起時悄悄放回心底。


    藥吃得少了,每日隻需一味,習慣地喝下去,慢慢消化。


    甜到發膩的蜜餞各式各樣,甚至多了精致的點心,見天地換著花樣端到麵前,看來看去失了胃口,總是放在桌上飄散著淡淡的甜香,隔一日又端走,不知浪費去了哪兒。我讓丫頭拿去吃她隻是搖頭,抿著小嘴不停地笑從來不肯。


    外麵淅瀝瀝的下起小雨,放了手裏的筆搭在筆架,推窗看出去。


    經文靜靜躺於桌麵,被窗口吹進的風掀起一角。


    窗台上積了些細小的水珠,晶亮出五彩繽紛的光。仔細看倒像映了湖光山色亭台樓閣,層層疊疊如海市蜃樓。偏偏沒有將我這清靜的院落包容其中。


    我拿了鎮紙小心壓住邊角,看到細雨裏撐傘而來的熟悉身影。


    水氣氤氳的畫麵像極江南某處。


    那些持傘的翩翩少年佳公子,目不斜視袍擺輕搖,走過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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