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太醫走後,林幼瑤坐在穆景瑜的床邊,手托著腮看著他。她微微一歎,怎麽說病就病了呢?


    她認識穆景瑜也有大半年了,他身姿高大,就像一棵大樹,參天而立,挺拔偉岸,枝繁葉茂,自成一片天地。這樣一個男人,似乎在一瞬間病倒了。人吃五穀,生老病死,他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罷了。


    林幼瑤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一下子又縮了回來,溫度灼人。這時代雖然沒有體溫計這種東西,但是這麽燙,應該超過四十度了吧。他的臉頰因為高燒而透出異樣的紅暈,嘴唇幹裂,眼睛緊閉,眉心蹙緊。


    林幼瑤搖搖頭,天潢貴胄又如何?生病了,該痛的時候還是要痛,該難受的時候還是要難受,別人誰也擋不住,替不了。


    她正在謀劃怎麽從真園逃跑,可是……


    她換了一隻手托腮,平時高高在上的端王世子,病成這樣了,也沒個人照顧。出門在外,他也沒帶什麽小廝下人。阿思自己還病著,澤盛這樣的侍衛也不會照顧病人,剩下的就是粗使下人。至於原本就在真園的下人,讓他們做事還行,真的要照顧穆景瑜……


    她倒底應該狠下心,不管他,趁機溜走,還是應該留下來照顧他?


    林幼瑤托腮的手從左手換到了右手,又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她終究還是下不了這個狠心。


    她歎了一口氣,心道:我一邊計劃逃跑,一邊照顧你,等你好了,我再跑路也不遲。


    ——


    穆景瑜頭痛欲裂,時而在火海中炙烤,時而在冰雪中發顫。


    朦朧中,他進入了長長的夢魘中。在夢中,他回到了孩提時代。


    “景瑜,你的功課如何了?”這是娘親的聲音,嚴肅中帶著溫柔。


    “娘親,您又問功課了,學這麽多功課做什麽用?連煜這個時候定是在玩樂呢。”他也有不懂事貪玩的時候,那個時候他似乎才五六歲。


    “你跟三皇子自是不同的。他身上沒有背負責任,日後做個閑散王爺,逍遙一生也就是了。要是他上進好學,那才會被人所不容。你是端王的嫡長子,端王一脈的繼承人,將來楚國的輔政親王,你肩上責任重大,你不好好學,怎麽行?”


    “可是娘,我想玩,我就玩一會兒,好不好?”他甩著娘親的手臂,哦,他也有撒嬌撒歡的時候,“娘,你看爹就是端王。他從來不輔政,不也整日裏玩嘛?”


    “娘親,你怎麽了?哦,我知錯了。我這就去做功課去了。”他說錯話了,好端端的提起爹來做什麽?又惹得娘親傷心了。


    “恩,景瑜乖。快去吧。”娘親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臉。


    “娘,我去習字去,多寫幾張大字,寫好了給您看看。”


    ——


    意識消失了一會兒,穆景瑜又進入了另一個夢魘之中。


    這時他有十四五歲了,按說這正是年少輕狂的年紀,但是在他的身上似乎並沒有少年人的浮躁。退卻童年的稚氣,此時的他已有了幾分威嚴的氣勢,但是人卻還沒有現在這麽清冷。


    “我爹還沒有回來嗎?”十四歲的穆景瑜說道。在他的麵前,跪了一地的端王府下人。


    “回殿下,端王殿下,端王殿下還沒有回來。”有仆人顫顫微微的回答他。


    他用力甩了甩袖袍,坐到太師椅上。娘親已並了幾月之久,眼看已是在彌留之際,自己的父親卻至今沒有出現過,端的是無情。


    “殿下,王妃醒了。喚您進去。”王妃身邊的婆子來叫他。


    “恩。”少年穆景瑜應了一聲,急忙走進王妃的屋子。


    “景瑜。”娘親的聲音好虛弱。


    “娘,你快躺好,好好歇著。”少年穆景瑜道。


    “不用了,景瑜。我有話跟你說,不說怕來不及。”


    少年穆景瑜眼圈一紅,點了點頭。


    “雪漪那丫頭,被我寵壞了,是我的錯,光顧著寵她,卻沒有好好教導她。日後,我若不在了,你能照顧她一些就照顧她一些吧。”


    “好,娘。”少年穆景瑜點頭應下。


    “日後,若大一個端王府就靠你撐了,娘實在心疼你。你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兒,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好,娘。”少年穆景瑜點頭應下。


    “娘無法看到你娶妃生子了。”


    “您長命百歲,一定可以看到的。”少年穆景瑜喉頭哽咽。


    ——


    穆景瑜躺在床上,眉頭蹙的更緊了一些。腦中的場景,又換到了他娘親的靈堂裏。


    母親的喪事是他一手操辦的,他的父親依舊沒有出現。風光大葬又如何?死時夫君都不在,是多麽可悲。


    他跪在靈堂上,偌大的靈堂,哭聲一片。


    他一人跪在靈堂一側,答謝前來吊唁的人,眼前隻有一片白色。


    那白色之中什麽都沒有,荒蕪一片,無窮無盡。


    漸漸的,漸漸的,那片白色之中出現了一個嬌俏的身影:“殿下,你喜歡我嗎?”


    輕靈的嗓音那樣柔軟婉轉,那樣纏綿繾綣,卻直入他的心房,敲的他心也在發震。


    ——


    “淳太醫,怎麽樣了啊?感染了個風寒,怎麽昏睡了三天還沒有醒?”林幼瑤見穆景瑜連日昏睡不醒,時而眉頭微蹙,時而睫毛顫動,心中越發擔心起來了。


    “姑娘,等我看看。”淳太醫道


    淳太醫捋起胡子仔細診斷了一番:“風寒不見好轉,發熱也不見退。風寒且不去說它,這高熱總是不退……。如此高溫,燒了三天,再這麽燒下去……。”


    “淳太醫,再那麽燒下去,會怎麽樣?”林幼瑤道。


    “腑髒陰陽失調直至受損,暈睡不醒直至厥脫。”淳太醫沉聲道。


    淳太醫一番話,林幼瑤聽懂了個大概,發燒雖然隻是感染風寒的一個症狀,但是高燒不退卻是非常危險的。心肺功能會受到損傷,人也有抽搐驚厥的風險,嚴重的話,還有可能會休克。


    這個時候,林幼瑤無比懷念起前世現代醫學,一粒抗生素就能緩解風寒,一劑退燒藥就能降溫。可惜這是現代醫學尚未啟蒙的古代,多少人因為一個小小的風寒喪了命。


    “淳太醫,怎麽辦?”林幼瑤道。


    淳太醫搖搖頭,一向很有喜感的臉上也蒙上了幾分頹然:“是藥三分毒。如今的藥方已經下的很重了,甚至不能多喝,若是這兩日還不醒的話……”


    “還不醒的話,淳太醫,會怎麽樣?”林幼瑤道。


    “著實凶險。”淳太醫道。


    林幼瑤靠在桌邊,手心攥緊,糾結,心裏亂成了一團麻。淳太醫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她不想去想。


    她垂了眸,定定的靠著桌子站著,耳邊是淳太醫不住的歎息聲。


    “姑娘,你……”淳太醫見林幼瑤一動不動的站著,不禁開口問話。


    可話剛說了一半,他見林幼瑤忽然抬起了頭,杏仁眼中閃著光點,明眸擔憂中帶著希望,急切中帶著信心。


    “淳太醫,我知道個法子,可以退燒。”林幼瑤攥著手心道。


    淳太醫遲疑了一下,道:“姑娘請講。”


    林幼瑤咽了口唾沫:“淳太醫,是這樣的,每隔半個時辰,用溫水擦拭血管密布的地方,比如頸間,手肘之類的。”


    淳太醫思索了片刻:“姑娘,是從哪裏得來這個法子的?”


    林幼瑤道:“我是偶爾聽到的民間偏方,應該有用。”


    淳太醫沉吟了一會兒,道:“這個法子我倒是沒有聽說過,不過民間奇人異事很多,民間偏方多半有些道理。每隔半個時辰用溫水擦拭,”淳太醫朝林幼瑤看了一眼,接著道,“辛苦姑娘了。”


    林幼瑤搖頭道:“我無妨。”


    “恩。”淳太醫頷首,看向林幼瑤的目光多了幾分善意。這姑娘對殿下費心費力,倒也不枉殿下對她的寵愛。


    這一整夜,林幼瑤都沒有入睡。


    每隔半個時辰,就用溫水給穆景瑜擦拭一番。


    昏睡中的穆景瑜,覺得自己在熾熱的火焰之中,時而迎來清涼一片,就像酷熱難擋的炎夏裏,雨後的涼爽,讓他在夢魘之中有了難得的一絲兒舒適。


    夢魘之中,總有個嬌嬌俏俏的女子伴在他身側,她時而眼波流轉,嬌羞溫柔;時而神采飛揚,大膽熱烈,時而鬼靈精怪,可愛靈動。


    她在他耳邊低喃詢問:“殿下,你喜歡我嗎?說,喜歡還是不喜歡?喜歡還是不喜歡?喜歡還是不喜歡?”


    是的,我鍾情於你。


    ——


    子夜時分,穆景瑜終於悠悠的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屋子裏燭火昏暗,帷幔的影子映到了牆上,隨著搖曳的燭火,微微晃動。


    他轉過頭,身邊趴著一個腦袋,頭頂上紮了一對雙丫髻,發髻邊別了一支翠玉製的蝶戀花發簪。


    幼瑤,他在心中默默的喊了一聲。


    林幼瑤趴在穆景瑜的床邊歪著,眯了一會兒眼。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抬起了頭。


    穆景瑜見林幼瑤動了,一時情怯,急忙閉上了眼睛,裝作還沒有醒過來的模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


    閉著眼,他聽到了林幼瑤放輕了的腳步聲和倒水的聲音。


    林幼瑤走到麵盆架前,悉悉索索的兌了溫水。她將一方帕子在臉盆裏沁濕,擰幹。


    隨後,她又走回到穆景瑜的床邊,在他身邊坐下。展開沁了溫水的帕子,她把帕子貼到了穆景瑜的耳邊,從耳邊擦到頸後。


    接著,她起身走到台盆架邊,把這帕子洗了一遍。她拿著這溫濕的帕子,又走回到穆景瑜的身邊。


    她雙手伸進了穆景瑜的被子裏。


    她的手在他的被子裏來摸索,摸到他的腰側,找到中衣暗扣,將他的中衣敞了開來。用帕子在他的鎖骨、腋下、身側,極為輕柔的來回擦拭。


    再然後,她卷起他的袖管,擦他的手肘,卷起他的褲管,擦膝蓋。


    林幼瑤終於擦完了。


    她呼出了一口氣,起身將臉盆帕子收拾好,然後重新回到了穆景瑜旁邊,趴了下來。


    穆景瑜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隻感覺到她的手所到之處是一片舒適的清涼,是一絲兒柔軟的溫情。她身上香氣劃過他的鼻尖,淡淡的,甜甜的。


    他的心弦被一下一下的輕輕撥動,震顫著暖化為一片繞指的柔情。


    林幼瑤趴了一會兒,可是睡不著。她就抬起頭,在托著腮,看著穆景瑜。


    她歎了口氣道:“燒也沒有退,人也沒有醒。淳太醫說就看這兩天了,要是老是這樣,怎麽辦?”


    過了一會,林幼瑤又哎了一聲,自言自語的說起話來:


    “殿下,你不知道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被關在內院的日子。我呀,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喜歡到處看看,四處走走。


    草長鶯飛時,去青青草原上騎馬;


    春暖花開時,去江南看桃紅柳綠;


    夏季,去海邊吹海風衝海浪。


    冬季,去北方看冰天走雪地。


    這才是我向往的日子。


    然而,我也不是不願意留在你的內院之中。


    有句話叫,情之所衷,便是心歸之處。


    殿下,你不知道我對你的情意有多少。我怕死。那日在楚河上,我沒有逃跑而是去救你,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會這麽做的。因為你,所以放棄我所向往的生活我也願意的,隻要……”


    林幼瑤這近乎表白的話語,讓穆景瑜心跳加速。


    美人恩重,何以為報?


    林幼瑤打了哈欠,換了一隻手托著腮,接著喃喃的說了起來:“你不知道,我這次跟你來了南方,其實是做了兩手準備的,所謂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不過這話,你一定沒有聽說過的。


    我是這麽想來著:我想讓你眼裏、心裏隻有我一人,讓你再不想要別人。我要你答應我,從此以後,對我忠貞不二,從一而終。


    你說,你倒底懂不懂啊?兩情相悅怎麽可能容得下另一人?你看那些比翼雙飛,連理並枝的傳說,哪裏還會有別人?我怎麽可能容忍你和別人做那些親密的事情?


    若是你可以答應我,我就放下心中那些向往,安安心心的與你相伴。


    若是你還要娶妃,還要有別的女人,對我而言,這些就是相負,就是背叛,就是不衷。


    不過現在我已經徹底明白了。你和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海角天涯,滄海桑田,都不足以形容你我在空間和時間上的距離。


    總之,我明白了。我的這麽許多想法不過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其他一些事情對你的重要性的。


    我的想法是你所無法理解的,我的要求你所無法答應的。正如你想讓我接受的,是我無法妥協的。


    糾纏了那麽久,我也想通了。於其這麽糾纏下去,還不如相忘於江湖。我可以過我想過的日子,你也可以好好的做你的世子殿下、將來的端王。


    人的一輩子很長很長,你我相識還不到一年。我們的這一段感情,就當它是年輕的時候,一段美好記憶就是了。時間流逝,記憶也淡去,濃烈的感覺也會慢慢失色。我們會有各自的人生。


    這就是我的另一手準備。”


    話說到這裏,林幼瑤突然想起什麽似地,接著說道:“哦,對了。本來,我還想著,趁你我情濃時,讓你幫我把畫眉從二公子那裏救出來。再請你把米媽媽的,恩,米媽媽的待遇,弄得好些。不過,現在也沒有辦法了。”


    林幼瑤唏噓了一聲,接著說道:“端王府戒備森嚴,想要逃跑自然沒有這麽容易,可是出門在外就不一樣了。這真園的護衛戒備就遠遠不如端王府,更何況還有回程的一路,到時候想要離開就容易很多啦。”


    林幼瑤在床邊絮絮叨叨說著話。而穆景瑜在錦被中的雙手用力緊握。


    “哎,”林幼瑤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我走了之後,我們之間,不管是劫是緣,都將過去;愛恨癡嗔,不如相忘。這天下那麽大,總有我安身之處。


    等你醒了,我就沒有機會跟你道別,現在就先跟你道個別吧。”


    林幼瑤說罷,附下身去,在穆景瑜的唇上,蜻蜓點水般的輕啄了一口。觸感柔嫩一如之前他們唇齒相依的每一次。


    一陣清脆的鳥鳴聲傳來,東方泛白,天已微明。


    “天亮了呢,我也去洗漱一下。”林幼瑤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


    她站了起來,走出了穆景瑜的臥室,輕輕帶上了房門。


    昏暗的臥房中,穆景瑜倏地睜開了雙眼,心中驚濤駭浪。


    林幼瑤出了穆景瑜的房門,看到阿思正在門口候著。


    “阿思,你在這裏啊,你身子可大好了嗎?”林幼瑤關切道。


    “恩,幼瑤,我病好了,本就不是什麽大病,普通的風寒罷了。這一陣辛苦你照顧殿下了。”阿思道。


    “沒什麽,不用客氣。哦,對了,我正要離開回房洗漱一下,接下來,殿下,要你來照顧一下了。”林幼瑤道。


    “好的。”阿思道。


    “恩,那我走了。”林幼瑤道。


    穆景瑜在屋子裏聽到門外林幼瑤和阿思正在說話,隻是隔了一扇門,朦朦朧朧的聽不真切,似乎隻聽到了林幼瑤說的什麽“要離開”,“我走了。”


    他心下一驚,一掀被子,往房門走過去。


    “砰”一聲,他猛的推開了房門。


    冷風嗖嗖的從房門處往屋子裏灌了進來。


    他站在門口,隻穿了一件玄色的中衣。


    他的目光穿透一切,直直望向了林幼瑤。


    “殿、殿下?”林幼瑤愣了一愣,“你醒了?”


    林幼瑤還來不及歡喜,就撞上了那雙幽黑的眸子。


    狹長的鳳眼定定凝視著她,如墨的眸子深邃幽暗,仿佛亙古不變的夜空。隻是這眸子不同平日的清冽和平靜,裏頭透著她從未見的劇烈情緒。


    疑惑的,慍怒的,深情的,悲傷的。


    林幼瑤一個怔仲,心猛的一跳,小心翼翼的試探道:“殿下,你剛才就醒了?”


    穆景瑜沒有說話,他單手扶住門框,穩住自己虛弱不支的身體,手指節骨發白,額頭浮出一層虛汗,目光牢牢鎖在林幼瑤的臉上。


    “來人,看住她。”


    ——


    這一日晚上,穆景瑜命人將文房四寶筆墨紙硯,送到了房裏。


    當晚,他就寫了一封邸報給楚國皇帝,請求楚帝允許他即刻啟程回京城。寫好邸報,他命人快將這封邸報通過軍機驛馬的通道加急送到京城。


    穆景瑜坐在桌子前,擱下筆,背靠在椅背上,伸手捏了捏眉心。


    這驛馬一天可以跑八百裏,每到一個驛站就換一匹快馬。從江寧城到京城,坐馬車需要七八天,而用驛馬加急通道隻需一天一夜就可以到京裏,打個來回也就是兩天兩夜。


    等陛下準了他回京,他就可以立即啟程返京。他要盡快趕回京城,將林幼瑤帶回王府,這樣他才能安心。


    阿思站在一邊伺候著,憂心道:“殿下,歇會兒吧。您的燒還沒有完全退了。”


    “恩。”穆景瑜隨意應了一聲。


    他起了身,挪了步子坐到床榻上。也許是因為大病未愈,平日裏沉穩有力的步子,現在卻有些虛浮。


    “殿下,喝水?”阿思小心的詢問。


    “擱下吧。”穆景瑜淡淡道。


    穆景瑜半躺在床上,斂了眼眸。


    今天,林幼瑤在床邊的一番話,給他帶來的衝擊太大,一時半會兒的,他難以消化領會。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先把人看住再說,然後,就是想著趕快把林幼瑤帶回王府。


    現在,他靜靜的坐著,開始思考起林幼瑤的話。


    隻允她一人,可行嗎?他若是答應她,又是否真的可以做到?若是真的不娶妃,不要嫡子,他又怎麽跟楚皇陛下交代?怎麽跟族中長輩交代?怎麽跟他已故的母親交代?


    穆景瑜心中歎了歎,讓他再想想吧。


    林幼瑤這幾日卻是出奇的平靜。


    她心意已決,她一定會離開這裏。穆景瑜現在看著她,於她而言,不過就是一場“貓和老鼠”的遊戲罷了。


    這幾日,林幼瑤不能離開真園,但是在真園之內的行動卻是不受限製的,她可以在真園內自由走動,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然而,之前不同的是,現在她在真園裏走動,總有一個人跟著,寸步不離的看著她,唯恐她離開視線一步,她這是被變相軟禁了。


    真園裏的眾多仆人對這個變化,都覺得十分不解,好好的得寵丫鬟怎麽突然被軟禁了一樣。不過穆景瑜一向治下有方,真園眾人也隻敢在心裏疑惑,不敢隨便打聽討論。


    京城楚皇陛下的旨意很快就到了江寧。


    旨意中褒獎了一番穆景瑜在江寧巡視水患的功勞,同時也允了穆景瑜回京的要求,並且定下了他回程的日期。


    回城的日期就定在後日。


    旨意一到,整個真園立刻忙碌起來了。清點人馬,收拾行裝。


    穆景瑜的病剛剛好,就又開始為回程忙碌起來了。


    林幼瑤身邊有他的心腹跟著,他隨時隨地都知道她在哪裏,在幹什麽。


    得空的時候,他也會遠遠的看看林幼瑤,看看她窈窕嬌俏的身影。


    ——


    明日就是聖旨中定下的回京日期了。


    穆景瑜下了令,明日一清早,所有人馬行裝在真園門口集合,寅時出發啟程回京。


    而當晚,穆景瑜要去江寧府衙赴宴,由江寧知府卞從宗以及眾多江寧大小官員為穆景瑜餞行。


    這是例行公式,不得不去。


    穆景瑜的腳步在林幼瑤的房門前徘徊了一陣,隨後,他停了腳步,朝窗口搖曳昏暗的燈光定定的看了一會兒。


    “阿思,馬車是否備好?”穆景瑜回頭問道。


    “殿下,已備好了。”阿思輕聲道。


    “走。”穆景瑜聲音沉沉,眉目寒霜。


    他坐了馬車去府衙赴宴。


    宴會上,杯觥交錯。穆景瑜卻明顯的心不在焉,散發著冰雪般的氣息。這樣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讓人不敢靠近。看到這樣的穆景瑜,江寧的官員也識趣,不敢太過造次。


    一場宴會下來,穆景瑜高冷淡漠的形象給江寧官場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印象:咱們大楚國未來的端王,真是清冷嚴肅的像塊冰一樣啊。


    宴會後,穆景瑜坐著馬車從府衙宴會上回真園,馬車還沒有到真園,就看見真園的方向出現了火光。


    夜色之中,火光十分明顯,濃濃的煙霧在火光的周圍呈彌漫狀逐漸上升。


    馬車停在真園門口,穆景瑜急忙跳下車來,一股濃濃的煙味鑽入鼻中。


    “怎麽回事?”穆景瑜蹙著眉問道。


    “殿下,柴房著火了,”立刻有門房的管事急忙應道,“已經派了人,去滅火了。”


    “可有人傷亡?”穆景瑜微微頷首道。


    “沒有人傷亡。火是從柴房燒起來的。柴房中的木柴和幹草都是幹燥易燃之物,所以火勢很大。但是柴房中一向是沒有人的,所以也沒有人傷亡。”這門房管事雖說已有五十多歲,但是耳聰目明的,倒是把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的清清楚楚。


    “現在火勢如何?”穆景瑜問道。


    “園子裏的下人們都放下手頭的事情,先去救火。現在,火勢已經小了一些。”管事答道。


    “恩,加緊滅火,”穆景瑜沉吟一下道,“此外,將柴房周邊的易燃之物全部清理幹淨,在柴房與其他的屋子之間形成一條空無一物的隔離帶。若是火能滅了最好,若是火不能滅也不會累及其他房屋。”


    “是,殿下。”那門房管事應聲答道,正要轉身去辦事,卻又聽到穆景瑜的問話。


    穆景瑜眉頭一皺,問道:“等下,你剛才說柴房之中無人?”


    “正是,殿下,柴房是用來堆放木柴和幹草的。每天一大早,會有下人去柴房取木柴幹草,搬到廚房中,供廚房一天的用度。除此以外,柴房裏一向是沒有人的。”管事躬身答道。


    “柴房之中無人,如何起的火?”穆景瑜問道。


    “這……這光顧著滅火了,這個……”管事怔了一下。


    穆景瑜猛的一驚,心突然一抽,便提了步子就要往內院走去。


    “殿下。”管事喊道。


    “照我剛才說的去做。”穆景瑜回了一句,就再也不管這行禮的管事,腳步匆忙的就往內院疾步而行。


    到了內院,穆景瑜並沒有進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林幼瑤的屋子。


    一路上全是來來回回、提著水桶滅火的下人,穆景瑜卻是全然看不見似的,他的心裏反反複複隻有一個名字,幼瑤。


    他快步走到林幼瑤的屋子前,站定。


    此時已是酉時,天已全黑,窗戶裏透出屋子裏的燭光,仿佛屋子的主人正就這燈光或是看書,或是洗漱,或是休息。


    穆景瑜心安了一些。


    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隨後,突然伸手推開房門。


    “嘭”的一聲,房門打開了,穆景瑜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然而此時屋內哪裏還有人?


    屋子裏幹淨整潔,床上的帷幔掛在床的兩側,錦被疊的整整齊齊,褥子鋪的平平整整。


    人不在?穆景瑜胸口起伏了兩下。


    他的目光在屋子裏睃尋了一圈,見桌上擺了一物。


    他仔細一看,此物不是別的,正是自己親手在林幼瑤發髻邊插上的發簪—蝶戀花。


    穆景瑜頓時眼前一黑。


    他伸手拿起這支蝶戀花,耳邊響起林幼瑤在他病床前說過的話:“是劫是緣,都將過去。愛恨癡嗔,不如相忘。”


    是劫是緣,都將過去。愛恨癡嗔,不如相忘。


    “啪”的一聲,他的整個人被一個罩子罩住了。


    他的眼前漆黑一片,他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在黑暗之中,隻有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振聾發瞶:


    你若回來,幼瑤,你要什麽,我都應了便是!


    ……


    手心緊緊捏著簪子,簪子的銳利紮到了他的手心,手心開了口子,沁出了鮮血。


    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開出了妖異的鮮紅花朵。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


    ——


    “澤盛,阿城。”穆景瑜迅速招來了他的貼身侍衛和端王府護衛統領。


    “殿下。”兩人抱拳躬身應道。


    “找人。”


    這一夜,穆景瑜調用了所有的力量徹夜尋找林幼瑤。


    真園的護衛,王府帶來的侍衛,府衙的衙役,江寧護城的五城兵馬司……隻為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林幼瑤。


    不能讓她再離開他了。


    若是他沒有將目光停留在林幼瑤身上,沒有讓她走進自己的心裏,他便還是以前的那個穆景瑜。可是她讓他嚐到男女情愛的滋味。對他這樣一個孤獨清冷的人來說,嚐過這般滋味,便是再也去不掉,戒不了,割舍不下。


    她已長在他的心頭。


    一夜過去,穆景瑜徹夜未眠,而林幼瑤並沒有被找到。


    天已大亮,真園的大門之外,車隊已經集結好,護衛也已經列好隊。


    統領梁陌,淳太醫,以及一眾王府幕僚俱已收拾妥當,按著各自的身份地位,排列開來。


    真園的大門口,已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日頭漸漸升高,已經快到頭頂上方了,真園門口的隊伍依舊列著隊等待著。


    這隊伍剛列好隊的時候,是井然有序的,每個人都是精神抖擻,嚴肅齊整。可是這快到晌午了,眾人等了那麽許久,可是連口水都沒有喝到。侍衛一向身體強壯,各種惡劣的環境都經曆過,但是一般的隨從幕僚,就有些吃不消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隊伍中,就有人交頭接耳,小聲的嘀咕起來了。


    “等了快半日了,怎麽還不見殿下的身影?”


    “我哪裏知道,原來不是說今日一大清早就要啟程的嗎?”


    “是這麽說來著,我早上天沒亮就起身,收拾行囊了。”


    “那怎麽到現在,殿下還沒有出來?殿下不出來,如何啟程?”


    “會不會出什麽事兒了?”


    “你是說殿下?”


    “這話不可亂講,胡亂猜測當心被怪罪。”


    “那我們怎麽辦啊?”


    “隻能繼續等著。”


    “哎,也隻有這樣了。”


    端王府的護衛統領之一,梁陌,正站在隊伍的最前端。他回過頭,朝隊伍裏看去,隻見隊伍裏眾人正三五成群的交頭接耳。


    他不禁皺了皺眉頭,轉過頭,他又朝真園的大門看了一眼,心中也是擔憂和不解。殿下向來嚴謹自律,也是十分守時的,到底是什麽原因,能讓他耽擱了那麽久?


    時間漸漸到了中午,這門口等候的人群,越發騷動起來。一大清早就來準備啟程,早飯吃的也早,現在已是饑腸轆轆了。


    有幕僚走到車隊的最前麵,小聲的問梁陌:“梁統領,車隊何時啟程?”


    “駱先生啊。”梁陌朝真園門口瞥了一眼,搖搖頭,“我也不知。”


    “這……”駱先生麵色猶豫,他花白的眉毛擰了起來,眼角的皺紋也因為擰起的眉眼越加明顯。


    “還請駱先生維護下這車隊的秩序,讓大家稍安勿躁,我到真園裏頭看看。”梁陌說道。


    駱先生點點頭:“好,那就請梁統領進去問問,至於這車隊,我去請大家再安靜等等。”


    “恩,我這就去。”梁陌說罷,大步走向真園的大門。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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