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氣場還是很足的。隻一個眼神便讓在場眾縉紳麵麵相覷。


    有些明眼人已經看出王縣尊這席宴不是白吃的,暗暗有些後悔。但仍然有人抱有幻想,認為這新任華亭縣令與之前的沒有什麽分別。


    一切謎團都隨著酒宴的深入而解開,當王守仁宣布將在全縣範圍內清仗土地時,那些仍然對王守仁抱有幻想的人才幡然醒悟,原來縣尊的這席酒宴是個鴻門宴啊。


    可惜現在明白過來已經太晚了。


    既然已經入了縣衙,酒宴吃了一半總不可能立刻逃走吧。


    真要是這樣,他們也用不著為清丈土地犯難了,恐怕光是蔑視官府一條就夠吃一壺的了。


    王守仁見眾人皆是麵露苦色,隻覺得好笑。


    這些縉紳哪個不是出自當地望族,屬於要錢有錢要地有地的。叫他們吐出些骨頭來就裝起可憐,真是叫人作嘔。


    值此時刻,眾人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徐家和吳家上。


    這兩家是鬆江府華亭縣一頂一的望族,有他們在這裏頂著,便暫時不需要擔心出頭的問題。


    終於,徐曇忍將不住率先發聲道:“縣尊,此舉恐怕有所不妥吧。”


    徐曇的發聲在王守仁的意料之中,他淡淡道:“徐員外何出此言?本縣的這一決定是遵奉國策,這新政是陛下倡導的,難道徐員外認為有什麽問題嗎?”


    在場眾人皆是替徐曇捏了一把冷汗。不得不說,王守仁的手段確實是高,搬出了國策作王命旗牌,不管徐曇說什麽都不占理,還很可能會把自己繞進去。


    徐曇也是愣了一愣。


    怎麽動不動就扯到國策上去了,這王縣令還真是拿著雞毛做令箭啊。


    “縣尊有所不知,本縣的情況十分特殊,即便要清丈土地也清丈不出什麽東西。”


    徐曇自然不甘心就這麽被王守仁繞進去,憤然說道。


    “那徐員外倒是說說看,本縣的情況怎麽個特殊法?”


    王守仁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唬的徐曇心中一墜。


    這個王縣令該不會是下好了套等著他往裏跳吧?


    可如今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如果徐曇在這個時候選擇退縮,那麽不但將在本地縉紳麵前顏麵大失,還會平白長了王守仁的氣勢,割肉給縣令便是在所難免的事情了。


    沒有人會嫌地多財豐,徐曇自然也不例外。他甚至想過有朝一日將吳家踩在腳下,接收吳家的全部財產,讓徐家成為華亭縣獨一無二的豪族。


    但眼下,他顯然陷入了危機。若是這個危機解決不好,別說獨霸華亭縣,就是維持原狀都有些困難。


    這處境,十分不妙啊.......


    徐曇咽了一口吐沫,定神道:“縣尊有所不知,本縣繳納商稅是全鬆江府最重的,便是排在整個南直隸也僅僅次於蘇州府吳江縣。”


    明代江南手工業繁盛,素來有蘇州綢,鬆江布的美譽。


    這兩樣東西都是名冠天下的珍品,價格自然也就不菲。


    蘇州絲綢、鬆江棉布的大量外銷給本地官府帶來巨額商稅,漸漸成了地方官府的財稅依靠。


    “那又如何?”


    王守仁不動聲色道。


    徐曇咬牙道:“既然如此,土地便應該免稅。不然沒了本地農戶種植棉花,誰去織布?沒了這鬆江布,縣尊相不相信,本縣所收商稅將十去其九!”


    王守仁暴喝一聲道:“放肆!你便是這麽和本縣說話的嗎?”


    一直溫文爾雅的王守仁突然暴怒,嚇得徐曇一個寒顫。


    此時他不知道該不該去接話,隻愣愣的站著。


    “你方才說本縣依賴農戶所織絹布,這倒是不假。不過這和種植棉花分明是兩件事。不管朝廷對這些土地免不免賦稅,這利都落不在農戶身上。朝廷收稅,農戶要繳納絹、麻、棉布。朝廷不加稅,自然有你們這些地主收稅。區別隻在於收稅的人是誰。至於商稅,雖然華亭縣在全府乃至於南直隸都是收的較高的,但是還不夠。本縣這次便要更改商稅,一改到底,絕不容情!”


    這話自然是說給在座縉紳的。


    這些人既是地主,又是富商,多重的身份決定了他們的立場。


    縉紳們利用土地免稅政策給出利差,向投獻的農戶收租,並壓價收購佃農種植棉花的價格。


    收購到大量棉花,他們再開設手工作坊,雇傭大量織工織布,將大量織好的棉花售賣到外省,從而賺取暴利。


    乍一看來,他們在租田給佃農時似乎沒有賺太多的利。但這實際上是為了給織棉花鋪路。


    唯有讓佃農活下去,心甘情願的為縉紳生產織布的原材料--棉花,他們才能獲取最終售賣鬆江布的暴利。


    可惜普通佃農無法看透縉紳的想法,被縉紳賣了還不知情,真是叫人唏噓。


    被王守仁戳破了心思,徐曇直是漲的麵頰通紅。


    “當然,若是你們主動將侵占的土地交出,配合官府清丈。那麽本縣可以允諾,在商稅的重新製定上會聽取你們的意見。”


    王守仁話鋒陡然一轉,語氣隱約間有了軟化。


    原本在場的縉紳都已經絕望,現在卻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對於他們來說,土地雖然重要,但經商販賣棉布賺取的銀錢同樣重要。


    如果能夠二選其一的話,他們便會去選擇後者。


    道理很簡單,雖然有不少農戶主動將土地投獻在他們名下。但實際上,種地所得的大部分糧食、棉麻還是落在了土地原所有者身上。縉紳當然也會收租,但這租子很低,遠遠比皇稅低,不然這些農戶也不會為了逃避朝廷稅賦,多此一舉的把土地投獻在縉紳名下了。


    對於縉紳來說,多了一成利不多,少了一成利不少。他們不可能真正侵吞這些投獻的土地,因為這是鄉族製度的依托,一旦毀壞整個縣鄉的統治模式也將隨之崩塌。


    對於他們來說,真正能大肆操控的是棉布的利。


    利用低價收取棉花,開設紡織作坊賺取巨額差利,才是這些百年世家的生財攬財之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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