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趙孟慶氣極反笑,指著顧鼎臣的鼻子罵道:“大家都做的是大明的官,又何必在這裏惺惺作態呢?下官是貪了,府台大人也貪了,可那又如何?大明的官員又有哪個沒貪過呢?”


    不待顧鼎臣反駁,趙孟慶便接道:“太祖皇帝嚴懲貪官汙吏,下令貪銀五十兩以上則剝皮製成稻草人。如此嚴酷的刑罰可震懾住了貪官汙吏?為何貪官汙吏仍一個個的前仆後繼?欽差大人可曾想過?太祖皇帝心疼子民,可難道官員就不是人?寒窗苦讀數十載,一朝登科本應是萬眾豔羨,可光看官員的俸祿,還以為是叫花子呢。若隻是孑然一身倒也罷了,可到了中進士放官的年紀,哪個不是有家室的?一年俸祿不過可憐的幾十兩,還不夠塞牙縫的呢,養家糊口,真是笑話!”


    趙孟慶越說越激動,麵頰上的肌肉不斷抽動道:“既然皇帝陛下不為臣子們考慮,那官員們自然自己想辦法,別的且不說,便說地方上截留的火耗和獻給京官的冰炭敬,這不能算貪吧?如果這都算貪,大明的官員早就都餓死了。”


    十官九貪,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很多時候不是官員想貪,而是這個文官製度逼著他們貪。不貪就無法向上官敬獻冰炭銀兩,自然在官場混不下去。


    “當然,我不僅截留了火耗,向京師獻冰炭敬,還貪了修建河堤的銀兩。這其中,府台大人也有份。下官相信換了任何一個官員來也不會例外。”


    趙孟慶說完十分暢快的呼出了一口氣。


    至於顧鼎臣,從最初的震驚已經變得沉默。


    趙孟慶所說的雖然有無理取鬧的地方,但細細想來卻也不是全無道理。


    至少太祖皇帝在給文官的俸祿設置上確實太過小氣了。


    千裏做官,隻為吃穿。


    在大明朝官與民的地位分別是涇渭分明的。無數人擠破了頭就是為了能夠當官,一旦官袍加身,其家族在當地都會一躍成為豪族,社會地位提升的不是一點半點。


    除了官員的地位外,最吸引人的自然就是權力帶來的灰色收入了。


    就像趙孟慶說的,既然太祖皇帝不讓他們好過,他們就自己想辦法讓自己好過。


    即便是顧鼎臣,也接收過地方官員每年獻出的冰炭敬銀。


    一來這已經是朝廷默認的合法事情,大家都收。


    二來顧鼎臣有一大家子需要養,僅僅靠朝廷的那點微薄俸祿實在是不夠看。


    而顧鼎臣還是堂堂禮部右侍郎,加內閣大學士頭銜。他尚且如此,那些地方的五六品,六七品官員若是不貪怎麽能活下去?


    但他們截留些火耗以供冰炭敬就好了,為什麽要去貪修建河堤的銀兩?


    他們難道不知道河堤質量的重要性?


    臨清緊鄰黃河和運河,一旦黃河決堤,整個臨清都將被淹沒。屆時無數百姓將會被淹死!


    做人要有底線,做官同樣也是。


    在顧鼎臣看來,有些事情是準許的,比如冰炭敬,比如火耗。再清廉的官員也會收這些。這不能算是貪。


    要說不截留火耗,不拿冰炭敬的官員,全大明恐怕都找不出三個。


    但你不能貪得無厭,連百姓的性命都不管不顧吧?


    “你錯了!”


    顧鼎臣攥緊了拳頭開始了還擊:“本官相信,換了任何一個良心沒有泯滅的官員,都不會貪墨修建河堤的銀兩以肥己。”


    顧鼎臣單手指天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是什麽人都像你那樣不知廉恥的。”


    “是嗎?那欽差大人倒真是高風亮節呢。”


    趙孟慶譏諷道:“你可知道臨清的特殊性?大家都知道臨清有鈔關,衙門官員肥的流油。故而各級官員都會暗示我多交一份銀子。僅僅靠截取火耗是不可能補上這份銀子的。我不去動修建河堤的銀兩,難道能變出這些銀錢嗎?”


    顧鼎臣愣了一愣道:“你說的大家指的是?”


    趙孟慶覺得委屈不已,擲地有聲的說道:“自然是督府衙門,以及兩京六部、都察院、通政使司,還有那十三道監察禦史!欽差大人真以為他們是個個屁股幹淨嗎?欽差大人你說自己沒拿這份錢,下官相信。可大部分的官員是拿了的。他們不會問這份錢是怎麽來的,他們隻管拿錢!”


    他們隻管拿錢!


    這句話不斷在顧鼎臣腦中回響,刺激的顧鼎臣幾乎崩潰。


    不知為何,在他看來強詞奪理的趙孟慶似乎總能找到辯駁的理由。


    “驚訝不驚訝,意外不意味?下官實話告訴欽差大人,你能想到的官員幾乎都拿了這筆銀子。下官貪墨的修建河堤款項看似很大,實則有一大半都進了他們的腰包。大人不是要除惡務盡嗎,怎麽不把這些人一起除了!這樣下官黃泉路上也不會一個人太寂寞!”


    此刻的趙孟慶反而沒了任何的顧忌,說起話來肆意妄為。


    顧鼎臣此刻能說什麽?他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


    如果真的如趙孟慶說的,修建河堤銀兩最終進了京官的腰包,那麽大明的製度真的應該完善一下了。連禦史言官這一監察群體都受賄貪墨,那不等於爛到根子了嗎?靠誰來監督?這不是監守自盜嗎!


    如果一個人出了問題,那可以說是那個人品行不佳,但如果是十個人,是一百個人,一千個人出了問題呢?


    如果整個大明朝都出了問題呢?那一定就是製度的問題了。


    雖然顧鼎臣十分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現在看來,這恐怕才是問題所在。


    即便沒了趙孟慶,也會有吳孟慶、劉孟慶。


    到了這個位置上,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以及各位京官的大胃口,由不得你不貪。


    不貪?那絕對在任上幹不足一年,就會被吏部找個借口調任。


    開玩笑,大家夥都指望著臨清地方官獻上大筆孝敬銀子呢,你說不貪就能不貪?


    這一點恐怕是所有富庶府州官員的心結,很多人不得不戰戰兢兢,鋌而走險。


    而貪墨這種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當然這一切都不成為趙孟慶貪墨的理由。哪怕如他所言他是被逼無奈,他也犯了大錯。


    “言盡於此,本官也無需聽你狡辯了。來人哪,帶下去!”


    顧鼎臣擺了擺手,立刻便有兩名錦衣衛力士上前將趙孟慶拖了下去。


    也許是知道自己難逃一死,趙孟慶哈哈大笑道:“顧大人,聽趙某人一句勸,莫要費心費力處理什麽貪官了,你能處理的了一人,難道能處理的了全天下的貪官嗎?”


    趙孟慶的聲音越來越小,顧鼎臣的心情卻是越來越沉重。


    過了良久他才恢複過來,下令逮捕東昌知府孫炎。


    此人和臨清知州趙孟慶沆瀣一氣,知法犯法,必須嚴懲。


    除此之外,他還命人前去將三濟堂的人全部拿下。


    如此殺手刺客組織如果不一網打盡,任其為非作歹,後果也是不可估量的。


    想不到他來臨清督導運河清淤事宜,竟然牽扯出了這麽多事情,當真是叫人唏噓感慨。


    顧鼎臣決定處理完了這些事情就火速回京向陛下和首輔、次輔匯報工作。


    趙孟慶固然該死,可他說的有些事情還是值得好好思考的。譬如大明的官員為何會去貪,隻有想明白了這點才可能對症下藥,想出好的解決之策。


    不然,任由這些官員貪下去,沒多久大明就從根裏爛下去了。


    ......


    ......


    卻說顧鼎臣將趙孟慶、孫炎等貪墨官員處斬後,更是對臨清乃至東昌府的官員進行了一番清查。


    涉事深的一概撤職拿辦,涉事淺的也降至扣俸。


    至此,貪墨案才告一段落,顧鼎臣也得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督導運河清淤上。


    又在臨清逗留了半個多月,顧鼎臣便啟程返回京師。


    一路上他都在考慮貪墨這個問題,困擾了大明朝一百餘年的頑疾到底能不能在本朝禁絕?


    如果真的能夠禁絕,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麽?


    這一點恐怕也隻有事事通神小閣老知道了。


    話分兩邊。


    卻說正德皇帝得知了臨清的事情直是震怒。


    修建河堤的銀兩裏麵有他從內帑中撥付的,等於是朱厚照自掏腰包。可謂君恩浩蕩。可他的臣子們是怎麽回報他的?


    他們非但不感念皇恩,反而把銀兩放到了自己的口袋裏!


    這些都是朕的銀子,他們怎麽敢!


    等到顧鼎臣一返京,還沒來得及喝一口茶便被天子召見,於文華殿問話。


    天子在殿上,內閣三學士在殿下,氣氛十分嚴肅。


    顧鼎臣先是向皇帝陛下匯報了臨清之行的具體工作,隨後朱厚照就自己關心的點展開來問,問到最多的自然就是貪墨案。


    顧鼎臣為此也準備了許多,直是一一作答。


    朱厚照越聽越氣道:“這個趙孟慶,處斬實在太便宜他了。依朕看,對付這種死不悔改的貪官就應該淩遲處死,要麽恢複太祖皇帝的剝皮刑罰,將他們一一剝皮做出稻草人!”


    呃......


    此刻謝慎嚴重懷疑老朱家是不是有暴力基因。


    貪官當殺這沒問題,但搞剝皮什麽的實在是沒必要。


    朱元璋不就給出了明證。


    這些貪官敢中飽肥己就證明他們已經抱著僥幸心理,或者說做好了東窗事發身死刑場的準備。


    這樣的人可以用賭徒來形容。


    而賭徒是不會因為你增加酷刑威懾就收手的。


    換句話說,不管是斬首還是淩遲,亦或是剝皮都是一個死字,隻不過花樣不一樣,還能死出第二次?


    “陛下,臣以為治貪僅靠增加酷刑恐怕無法有成效。”


    “哦?先生有什麽好辦法?”


    朱厚照又習慣性的朝謝慎投來了求助的目光。


    謝慎和聲道:“回稟陛下,其實治貪最重要的是建立完善的監察體製。提高官員俸祿也有不錯的效果。”


    “監察體製?本朝禦史們不就是用來監察的嗎?”


    朱厚照大惑不解。


    謝慎笑道:“陛下,禦史們雖然有監察之責但覆蓋麵實在太小了。譬如陛下委派一人為南直監查禦史,他的職責是巡查南直各府州縣。可一個人怎麽可能巡查的過來,即便巡查的過來,又怎麽保證這名禦史不會被貪墨的官員收買呢?”


    這......朱厚照無言以對。


    是啊,這個巡查製度從一開始就有很大的問題。


    譬如監察禦史的唯一性導致很容易原則性上出問題。


    “臣以為僅僅提高巡查人數不會有什麽作用。要想徹底改變就要從根子上入手。”


    “如何從根子上入手?”


    “陛下不妨把這個任務交給商人。”


    “商人?”


    朱厚照難以置信的問道:“這怎麽可以?用商人監察官員?先生莫不是在開玩笑嗎?”


    在朱厚照的心中對商人還是很鄙視的。畢竟大明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可沒有商人什麽事。


    “陛下,商人是最恨貪官的人。貪官們貪來的銀錢一大半都來自於商人。平白無故的被貪官從口袋裏拿錢,這些商人早就對貪官恨之入骨。用商人監察官員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謝慎的辦法其實是逆推來的。商人十分富有但缺乏保護自己的方式手段。這在貪官看來簡直就是一隻隻肥羊,不宰都對不起自己。


    普通的平頭百姓,升鬥小民才有幾個錢?即便貪官們刮地三尺也貪不了多少。


    實際上貪官們大部分的進賬都是來自於商賈。


    商賈們表麵上對貪官恭敬有加甚至主動獻上孝敬,但有幾個是打心眼裏願意的?還不都是被逼無奈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那些貪官都是貪得無厭之輩,這一次索要五千兩,下次就是一萬兩,兩萬兩沒有止境。


    商賈們巴不得貪官們都死無葬身之地,但苦於沒有監察手段隻能繼續被貪官剝削。


    如果朱厚照賦予商賈監察當地官員的權力,府縣一級官吏肯定不會那麽明目張膽的貪汙了。


    這其實也是從人性出發考慮的,也是謝慎眼下能想到治貪的最好辦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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