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璃軍大獲全勝,楚雲卿下令擺酒宴備功名簿,犒賞三軍!


    楚寧於城門樓上震懾齊軍當然也有功,功臣均被賜酒,楚寧自然也不甘示弱,嚷嚷著非要討碗酒喝。


    楚雲卿好笑道:“你還小,別胡鬧。”


    楚寧霍然站起,打了一套伏虎拳,口中振振有詞:“叔父此言差矣。皇高祖八歲登基,平定四方,那是何等威風!寧兒今年已九歲,也是堂堂男子漢了,何況我在城門樓震懾齊軍也算功勞,你剛才承認了的!叔父怎麽還能將我看成是孩子?”


    他這套伏虎拳打得像貓貓拳,引得眾將哈哈大笑。


    楚雲卿歎氣,若不應允,還不知他還要出什麽洋相,於是吩咐侍從,去給小少爺取些果酒來。


    果酒也是酒,楚寧幾杯下肚,臉色已經變成了猴屁股,隻覺腦中鬥轉星移,小腦袋一晃,直接躺在了地上。


    楚雲卿揉著眉心:“老賀。”


    賀老道應聲而起:“二爺。”


    “去給小少爺備點醒酒的湯藥。”


    賀老道笑道:“醒酒湯早已備齊,這個藥量即便是小少爺飲下也不礙事。”


    楚雲卿神色微變,有些吃驚著道:“……你早料到寧兒要喝酒?”


    賀老道依舊笑的從容:“小少爺的性子,也隻有二爺最了解。我準備醒酒湯,不過是因為二爺下令今晚要犒賞三軍,酣暢淋漓,我當然知道諸位將軍都是海量,但酒飲多了未免胃裏要難受,就提前準備了些。”


    他縷縷胡須,又道:“二爺既然委任我為軍醫,自當要為二爺分憂。”


    楚雲卿看著他,慢慢點了點頭。


    楚寧喝醉,鼾聲隆隆響。當然是不能讓他繼續躺在冰涼的地板上,於是煊這位小少爺禦用小廝便將他抱回了房,經賀老道的藥湯稍作調理,倒不必擔心楚寧隔天一早會宿醉難受了。


    賀老道看了看煊的麵色,笑道:“你似乎也恢複得很快。”


    煊微笑著道:“賀老道既然能從閻王手底下搶人,我這點小痛小病,又怎麽會好不了呢。”


    賀老道收回視線,開始收拾藥箱。“老頭子雖然不喜歡別人阿諛奉承,但是偶然聽別人拍拍馬屁似乎也不錯。”


    煊沒有說話。


    賀老道又道:“你方才也喝了酒,這裏還剩一些醒酒湯,你不妨喝點。”


    煊搖搖頭道:“醒酒湯是給醉酒的人準備的,我想醉,隻怕也不容易。”


    忽聽門外一人聲道:“哦?這樣說來你倒是個千杯不醉的酒中聖徒了?”


    楚雲卿!他何時在門外的?


    煊和賀老道都微微露出驚訝之色,他本該在慶功宴上的,作為三軍統帥,中途離席,總是不好的。


    看來他的確把他侄子看得比什麽都重。


    楚雲卿已跨進房門,煊躬身答道:“將軍抬舉小人了,隻有酒量好的人才會喝醉,小人想醉隻怕也不容易。”


    楚雲卿輕笑一聲,看了賀老道一眼,賀老道便明白他意思,躬身退下。


    楚雲卿一雙銳利的眼盯著煊,道:“據我所知,還有一種人也不容易喝醉。”


    “……”


    “裝著重重心事的人!”


    煊還是躬身,沒有說話。


    “一個人若是心中有事,那麽說什麽都不會讓自己喝醉的。方才在酒宴上,其他人都在暢飲,隻有你是淺嚐輒止。是嗎?”


    方才酒宴上,煊坐的位置很偏,本該不會博得別人的關注。


    這便是他的錯處,隻因楚雲卿根本不信任他,他越是坐的偏僻,楚雲卿就越會去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煊唯有歎息:“將軍好眼力。”


    床上楚寧鼾聲實在是響,楚雲卿勾勾手指,要煊到外麵說話。


    夜已深,涼如水。


    院子裏很靜,靜的隻聞風聲。


    三裏外若有人接近,楚雲卿很快就能知道。


    楚雲卿看煊的表情比夜色還冷:“你煞費苦心留在我府中,為的究竟是什麽?”


    煊隻是淡笑,一抹修長潔白的身影,在夜幕下卻顯得落寞蕭條。


    楚雲卿眯了眯眼,眸中全是猜忌之色:“夏娘教出來的人,琴棋書畫自是精通,可像你這種,能於二十萬雄獅壓境之下臨危不懼者,還真是讓本將軍驚訝。”


    楚雲卿捏住煊的下巴,道:“你,究竟是誰?”


    煊被他捏疼,眸中閃過痛苦,但依舊顧著禮數,恭敬道:“煊就是煊,不過是風月燭卑賤之人。將軍若不信我,可到夏娘處求證。”


    夏娘自然不會為了一個煊,跟楚雲卿,跟朝廷作對,所以楚雲卿先前讓元青去問夏娘的話,自然是大大的實話。


    楚雲卿手勁鬆了鬆,問第二遍:“留在我府中不走,目的究竟是什麽?”


    “將軍當真要我說實話?”


    “最好一個字都不要假。”


    煊認命一笑,笑容裏難得現了幾分潦倒落魄:“天下之大,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若不死皮賴臉留在將軍府中,我就再難活命。”


    楚雲卿挑眉,“哦?”


    煊苦笑道:“我得罪了徐侍郎,就算如今徐侍郎已獲罪入獄,還是有人想要我的性命的。”


    楚雲卿的眼裏已有了譏誚之意:“那你當初與侍郎大人的妾行苟且之事時,就沒怕過死麽?”


    他本以為煊會自慚形穢,可煊卻站得筆直,頭也抬了起來,一雙如清水的眸與楚雲卿對視。


    “怕。但為了生存,還是得做下去。這就跟獵人是一個道理,他明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有可能栽在獵物手上的,但他們還是冒險去打獵,隻因他們若剝不到獵物的毛皮、羚角去販賣,就真的會餓死。”


    自比獵人,他倒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楚雲卿譏諷的意味就更為明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莫非隻有這一條生計能讓你活?”


    煊忽然抬頭望向夜幕,夜空無月,黑的蕭條,在夜空的渲染下,煊眸中的光彩也漸漸黯淡。


    良久,他才苦笑著道:“隻因我的命相實在不好,記事起便沒了爹娘,自小孤苦無依過著任人宰割的生活,還被賣到了風月燭那種地方去。那種地方若想要脫離就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死。可我又貪生,隻好這麽苟活下去。”


    直到那晚被楚雲卿撞見,直到被卷入徐侍郎的紛爭中。


    煊搖頭,無限唏噓道:“人呐,為什麽要有種族之別,為什麽要有階級之分?”


    楚雲卿瞳孔驟縮,煊這最後一句唏噓仿若一粒沉入湖麵的石子,在他心底泛起層層漣漪。


    ——“餘平生所願,天下再無種族之分,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男有分,女有歸,是謂天地大同。”


    這是楚雲飛一直以來的信仰,至死不滅的信仰。


    大哥……


    楚雲卿忽然看向煊,極力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麽,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楚雲卿仿佛從那靜如冬湖的眸中看到一絲隱忍的痛苦與無奈之色。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他又何嚐想做這個男倌?


    如果他楚雲卿沒有投胎到楚家,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命運?


    楚雲卿眼中戾色忽然就淡去很多,雖對煊仍心存猜忌,可說話間卻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了:“這就是你的心事?……怕死也是人之常情,說來也沒什麽可恥。”


    他說完轉身要走,煊不解地喚住他:“將軍……”


    “不要以為留在將軍府就沒了性命之憂,別忘了你的性命現在是捏在我手裏。既然你這麽懂得伺候人那就照顧好寧兒,寧兒若是有個什麽,我還是會叫你不得好死,明白麽?”


    煊品著楚雲卿的語氣,字麵雖狠,但那語氣卻是變得沒有戾氣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似乎也讓楚雲卿對他的態度有所改變。


    煊躬身道:“小人明白。”目送楚雲卿闊步離去。


    次日清晨,楚寧從睡夢中醒來就看見煊那近在咫尺的惡心笑臉。


    “嘩呀——!”


    真是見鬼了,這個笨蛋煊差點嚇死他。


    “小少爺,可有頭疼腦熱不適之處?”


    煊這般殷切備至讓楚寧好不適應。


    楚寧狐疑:“……你這是做什麽?”


    煊笑道:“奉將軍之命,照顧小少爺飲食起居。”


    “……啥?你不是叔父的男寵嗎?”


    “唔,那麽小少爺就當成,我還沒成功勾引到你叔父吧。”


    楚寧一聽,樂了。拍拍胸脯自豪道:“那是,我叔父是誰?哪是那麽容易被人勾引的!”


    他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他是他叔父的爹,在為自己那坐懷不亂的兒子感到驕傲一樣。


    煊隻是笑笑,伺候楚寧更衣洗漱。


    朝廷來了旨意,速招楚雲卿回京。樊城將在不日後有朝廷下派的官員到任,在此之前,是由王雄的部下守城。


    楚雲卿攜本部兵馬辭了王雄一幹將領,浩浩蕩蕩回京。


    回程路上,路過一座小山丘,楚雲卿忽然下令軍隊在山丘下小憩片刻,楚二爺說這裏山青林秀,他詩興大發,要上山丘吟詩一首。楚寧本來想跟,一聽作詩,聽著就困,立馬打消念頭,而是調侃那幫新兵去了。


    除了元青外,誰也不知道楚雲卿在此停留的真正用意。


    山丘頂上,隻有一座用土堆成的簡易墳地,連個墓碑銘刻都沒有,墳頭長滿了雜草,已許久沒人打理過。


    楚雲卿佇立在墳頭前,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身後元青已露出不忍之色,他深知二爺性子,知道他再痛苦難過也決計不會表達出來的。他難過地背轉頭,便發現煊不知何時也跟了上來,站在他們身後。


    元青立時厲聲:“退下!”


    楚雲卿頭也不回,隻是淡淡道:“……讓他過來吧。”


    元青驚訝,這個地方,二爺可是連楚寧都不願知道。


    煊走到楚雲卿身邊,看了看那墳頭,問道:“……誰的墓?”


    “我大哥的。”楚雲卿的聲音裏,依舊是聽不出半點波瀾。


    可是卻叫煊從那波瀾不驚的聲線裏,捕捉到了一絲脆弱,捕捉到一絲悲憤之意。


    煊看看周圍的土地,忽然想起昔年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的戰役,北齊人入侵東璃國土,後在宋太傅的英明指揮下,東璃擊退了北齊的進犯。那場戰役雙方死傷慘重,東璃更是損失了一員大將。


    那位將軍的名字正是——楚雲飛。


    正是在這座山丘之上,楚將軍被圍攻,他雖勇猛挑落五員北齊大將,卻仍是寡不敵眾,被敵人亂箭射死。


    楚雲飛死前對天長歎:人活百歲終有死,可惜啊,他卻不能為國趕走進犯的敵軍。


    想到這,煊急忙看向楚雲卿,沉默了半晌,才道:“將軍……為何不為飛將軍立碑?”


    元青臉上微變,剛想叱吒煊的僭越,這時,隻聽楚雲卿的聲音借著風聲飄來,聲音之縹緲,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大哥說……他沒有麵目見東璃百姓。”


    人死後,墓碑就是他的臉麵。


    出師未捷身先死,他還有何麵目麵對世人?


    楚雲卿雖麵無表情,卻讓煊和元青覺得心痛如刀絞。


    煊看著那墳頭上的荒草萋萋,惋惜道:“飛將軍乃當世豪傑,國之英雄!可惜他的墓卻無人打理……至少這些草……”


    楚雲卿淡淡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既然知道大哥葬在這裏,也有這個能力,為何不派人打理大哥的墳墓?”


    煊垂下了頭。


    他一向舌燦蓮花,現在竟不知道該答什麽好!


    楚雲卿慘然一笑,道:“因為這世上再無人比我還了解大哥。”


    一母同胞,血濃於水,世上除了自己,了解自己的就隻有兄弟。


    他的目光又緩緩移向那座孤墳:“活著不能為國效力,死後便以自己的身軀滋潤土地。大哥瀕死前一定在想:但願以他的血肉,滋養這片土地,好多成長些林木花草,來蒼翠東璃國土。”


    煊怔住。


    元青不忍,輕喚:“二爺……”


    楚雲卿抬起手,示意他們噤聲。


    煊終於明白,為何楚雲卿的親信要喚他“二爺”了,因為在楚雲卿心中,配得上“楚將軍”這個稱呼的,就隻有他的大哥。


    煊忽然覺得站在自己麵前的,是個高不可攀的巨人,他看著楚雲卿的眸中已滿是敬意。


    他又抬頭看了看天色,忽然輕歎道:“如果這個時候能下場雨就好了。”


    楚雲卿睫毛微顫,不回頭,淡淡道:“哦?”


    元青也不解地看向煊,就聽他似自言自語般說道:“因為落雨,能掩蓋很多東西……”


    比如說,雨流在臉上,便能掩蓋掉人的眼淚。


    楚雲卿原本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扯出一抹苦笑。他忽然揮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吧,這裏用不著護衛。我想跟大哥……獨處一會。”


    煊跟元青默默退下。


    煊看著身旁默默流淚的男子,又抬頭望望天,喃喃道:“怪事,何時下起的雨我竟然沒察覺到?”


    “你懂什麽!”元青惱怒,“就算二爺獨自留在上麵,也是不會落一滴淚的。我這是……在替二爺哭!”


    煊雙手塞住耳朵:“你說的我一個字都沒聽見!”


    元青抹抹眼淚,瞪了他一會,才道:“我警告你!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對小少爺多一句嘴,我就扒了你的皮!”


    煊鬆開手,“這句聽見了。我又不是女人,哪裏會亂嚼舌根子。”


    “還有,你以後不要再叫‘楚將軍’,而是稱呼‘二爺’。”


    煊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元青則是不爽地低哼一聲。


    二爺既然跟煊分享了這個秘密,那就代表不再把煊當外人。


    雖然元青不清楚一夜之間二爺為何會突然信了這個小子,但是不可否認的,的確有東西在發生變化。


    起風了。


    風在林梢。


    傷心人在歸處。


    這年臘月,楚雲卿迎著初雪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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