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拍了拍被陸笑珊濺在衣服上的雪,在台階上站穩。


    他那被錦衣狐裘包裹著的身軀散發著雍容典雅的氣質。徐徐吹來的微風,撫弄著他簡單束起的漆黑長發,就仿佛絲緞一般。被那雙如風般溫和、無可捉摸的雙眸凝視,竟讓人莫名感到安穩。


    楚雲卿趕緊迎出,抱拳,單膝下跪,恭敬問候:“末將參見樂陵王。”


    樂陵王武襄紅明,乃當今聖上武襄紅日的異母哥哥。他生的優秀,卻因母妃地位低而不討先帝的喜,先帝命他母子二人前往陵州封地,名為封王,實則與發配無異。


    院子裏的元青和楚寧先是一驚,然後也趕緊下跪行禮。


    煊趴在地板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樂陵王。


    樂陵王抬起雙手扶起他:“免禮。本王不請自來,楚將軍莫要怪罪。”


    楚雲卿忙道:“末將不敢!”


    樂陵王拍了拍楚雲卿的肩,在楚雲卿“請”的手勢下步入庭院,他的兩位隨從緊隨其後。


    元青和楚寧還跪著,樂陵王忙說:“你們兩個也起來吧,今兒個新年,不必多禮了!”


    二人說了聲“是”,這才起身。


    煊還像死魚貼砧板一樣趴在地上呆呆地盯著樂陵王瞧,樂陵王的視線落在煊身上,沒有怪罪煊的無禮,反而對他溫和地笑了笑。


    楚雲卿趕忙吩咐元青:“你先扶他回房擦藥。”


    元青便將手裏的酒壇和燒臘放在地上,拽煊起來,扛在肩上,把他送回了房間。


    “王爺,裏麵請。”楚雲卿將樂陵王讓進了大廳。


    廳堂高懸的禦賜牌匾,樂陵王眯眼看了好久,平靜的表情竟難得見了一絲激動的變化,但變化也隻一瞬,頃刻間便又回到那永遠冷靜、了悟一切的表情。


    他忽然歎了口氣,幽幽道:“本王孩提之時,你父親教過本王劍術,教過本王兵法。現在,物是,卻人非了。”


    樂陵王站在一把寬大的紅木椅前,他沒有坐上去,而是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椅背和扶手,以凝視心愛之物的眼神看著,眸中波光浮動。


    他的話語,也有幾分淒愴之意。


    這把椅子,本是楚老將軍在接待賓客時,最喜歡坐的一把椅子。樂陵王到現在還記得,他練劍練得累了,楚老將軍就坐在這把椅子上,將孩提的他抱在腿上,給他讀著兵法。


    他那時頑皮,總是不注意去聽,楚老將軍便會用他的胡子紮一下他的小嫩臉,懲處他的不專心。


    現在,椅子看上去還是很新,可是那個喜歡慣坐它的人卻早已不在。


    楚雲卿垂首不語。


    可麵上卻也有了三分哀傷,七分懷念。


    他也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們兄弟與父親生活的點點滴滴。


    樂陵王忽然轉過身,正對著楚雲卿,道:“武襄家欠你們太多。”


    實在太多。


    楚老將軍為國操勞一輩子,皇家卻沒有善待楚家的子孫。


    楚雲飛為國捐軀,皇帝一字不提。


    楚雲卿立下戰功,皇帝也隻是禦賜一塊匾,再無其它封賞。


    樂陵王若是楚雲卿,也會感到寒心。


    楚雲卿忽然抬起了頭,正對上樂陵王惋惜的神情,對上樂陵王那雙宛如皓月般明亮清澈的眸。


    眼前這個男人,把楚雲卿的心徹底攪亂了。


    這時楚寧端著茶水走來,剛巧聽見樂陵王這句話,同樣怔在了原地,手上脫力,托著的茶具就這樣打翻在地。


    ——武襄家欠你們太多。


    這話從武襄家的人嘴裏說出來,楚家的人聽了當是什麽滋味?


    “哐啷”一聲,倒是讓楚雲卿回了神。


    樂陵王卻先一步走過去,輕柔地抓起了楚寧的小手,急問:“燙到沒有?”


    楚寧木訥地搖搖頭。


    他這般關懷備至,仿佛楚寧是他的兒子。


    楚雲卿道:“王爺……”


    楚寧還小,不擅於隱藏自己的情緒,驚恐與防備之色就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了臉上。


    樂陵王歎了口氣,往後退了退與楚寧保持讓他安心的距離,對楚雲卿抱歉一笑,道:“抱歉,本王觸景傷情,加上你們是恩師的子孫,所以才……抱歉,是本王做事欠妥,捎帶惹得你們不開心……”


    “王爺言重。”


    樂陵王道:“你一定很奇怪,本王無端端的為何跑來你家?”


    楚雲卿:“……”


    他樂陵王的身份過於特殊,又是年初一,一結束朝賀不去尹太師或是宋太傅府中做客,而是跑來義雲府,確實不太合適。


    京城裏,到處都是尹太師的耳目。尹太師一直視他為危險人物,現在,恐怕也將楚雲卿列入了這個名單。


    樂陵王道:“本王是來傳達皇上聖旨的。”


    一個侍從自懷中取出聖旨,雙手遞到樂陵王麵前。


    “楚雲卿接旨。”


    叔侄二人一聽,連忙下跪接旨。


    樂陵王卻將聖旨往前一遞,“你自己看吧。”


    楚雲卿接過,皇帝命楚雲卿率軍協助樂陵王討伐白蓮邪教。


    原來是樂陵王封地陵州興起了一個白蓮教,早先成立之初,還隻在陵州發展,可近幾年教眾勢力幾乎遍布中原。


    這白蓮教表麵道貌岸然,暗地裏卻欺瞞無辜,壞事做盡。


    教眾奉聖女為尊。據說這位聖女有神通之力,她所製作的聖水有治愈百病、延年益壽的功效。若入教侍奉聖女左右,聖女還可以令教眾長生不老。


    起初,百姓可花錢買聖水,後來,隻有入教的信徒才能被賜予聖水,百姓一聽,紛紛加入白蓮教。


    可百姓入教後又紛紛失蹤,引來樂陵王的注意,家屬隻道是跟著聖女騰雲駕霧修仙去了。百姓不以為意,他卻不能。可惜他派去的耳目也都失蹤。


    但天網恢恢,白蓮教百密終還是一疏,被樂陵王摸到分壇地點,可他手中無一兵一卒,隻好借著新年朝賀之際,向聖上奏明,請聖上派兵搗毀邪教據點。


    楚雲卿隻好在心中歎氣,看來,他的將士們是不能享受跟家人團聚了。他問:“王爺,我們何時出發?”


    “最好明日就走。晚一天,失蹤的百姓就會更多。”


    這時元青回轉,說飯菜已備好。原來他把煊扔回房間就不管了,藥也沒幫著擦,心想著反正他也死不了,便去忙活給樂陵王準備飯菜。


    飯菜當然是陸笑珊送來的那一大箱,雖然不喜歡那女人,但飯菜是無辜,不用白不用。


    楚寧對皇家的人仍心存偏見,楚雲卿便讓他端著一碟菜幾個饅頭,去煊那屋跟他一起吃。


    樂陵王修養果然高,煊是何人,他竟也不問。執起酒盅,他忽然往地上一灑,在地上畫出一道弧線。


    “這杯酒,敬你父親,還有你大哥。”


    他說得無比真誠,看不出造作,讓楚雲卿心中五味陳雜。


    其實,武襄紅明雖是皇家人,可他的際遇並不好。楚家的境遇,也著實與他無關。


    想到此,楚雲卿心裏稍微釋然些,對待樂陵王的態度也不再那麽的疏遠。


    酒過一巡,樂陵王道:“雲卿,今夜本王打算留在你府中過夜。明兒個剛好從你府中出發。”


    他不等楚雲卿拒絕,又道:“本王不太喜歡皇城的空氣。”


    這話說的悠然,但楚雲卿卻從一直侍立在他身後的兩名侍從麵上捕捉到一絲憤懣不平之色。


    他若留宿皇宮,即便武襄紅日不為難,尹太師又怎會讓他好過。


    楚雲卿隻好答應:“寒舍簡陋,委屈王爺了。”


    樂陵王哈哈一笑:“等你入了陵城看了本王的住處,才知道什麽是簡陋。”


    用完餐,楚雲卿吩咐元青給樂陵王和兩位侍從安排住處,而他則是去煊那屋看他傷勢。


    老遠就聽見他子哇亂叫,還有侄子的聲音:“我下手已經很輕了,要是換賀老道給你塗傷藥,還不知要怎麽弄疼你呢。”


    煊小嘴一抽一抽的,模樣可憐至極。


    “這女人下手可真狠,不愧是最毒婦人心。”


    煊鼻孔出氣:“哼!我要是會武功,怕她?”


    楚雲卿倚在門口,看著他那樣,忽然笑了:“別跟這吹牛皮,你知不知道她是江湖有名的母夜叉,就連那位在江湖名人榜中排行第三十六的無極山莊少莊主仇鴻朗,見她都要躲著走。”


    煊一聽,便蔫了下去。江湖名人榜他是知道的,那母夜叉不在榜,卻沒想到讓江湖中人那麽忌憚?


    “那她……怎麽會纏著二爺的?”


    楚雲卿歎氣:“隻因我在采花賊手中救過她一次。”


    下五門的采花賊武功雖然不濟,可這用香的本事卻是高超,因為實在防不勝防,被這些人盯上,即便是江湖老手未免也要中招。


    “那二爺豈非也能在江湖名人榜中立個名頭?我看一定能排前十!不,前五!”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先拍呼上了再說。


    楚雲卿搖頭失笑,走到床頭坐下,從侄子手中接過傷藥,輕輕塗抹在他患處。


    煊一臉欣喜:“怎好意思勞煩二爺……”


    可他的表情卻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在勞煩二爺的樣子。


    楚雲卿十分輕柔,藥膏涼涼的熨帖他背,讓煊享受地閉起眼。


    楚寧嘿嘿一笑,衝煊擠了擠眼,知道自己在待下去便礙事了,於是就冷鍋貼餅子——溜了!


    楚雲卿修長的手指順著煊光滑的皮膚一路蜿蜒,被他這樣撫觸,煊的體溫因羞赧而陡然上升。


    煊扭動著身體,嘴中發出含糊不清的濃濁低音。


    “別動。”


    “二爺……我……我……”


    “你什麽?”


    “我……我好癢……”煊本想說“想要”,卻又臨時改了口。


    楚雲卿忍著笑,問道:“既然怕癢,那就不塗了吧。”


    “別別別!不癢……不癢……就是……就是……”


    “就是什麽?”


    “就是被二爺這樣關心,我有那麽點子難受……想……想要……”煊扭捏著,還是說出了口。


    楚雲卿瞅著他那一柱擎天,好笑道:“你當我是禽獸?即便我好龍陽,也總不至於對病患下手。你自個兒想辦法把火氣壓下來吧。”


    這話讓煊聽出了希望,想必假以時日,他定能成功勾引二爺,於是沒半點沮喪,反倒樂得像個傻子。


    楚雲卿繼續上藥。塗抹到最後一處,他忽然開口:“明日……你離開吧。”


    煊一驚,失色道:“二爺,你說過我可以留下……”


    “以前是,可是以後就不同了。”他歎氣,“明日我要跟樂陵王討伐白蓮教,這一去……也不知會有什麽後果。”


    “區區一個白蓮教,怎能難倒二爺?”


    “我擔心的……你大概也不會懂。”


    這次行軍,楚雲卿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忽然覺得,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死是武將的宿命,亦是光榮。


    可沒必要拉一個無幹的人陪著。


    所以楚雲卿決定讓煊走,因為若繼續跟在他身邊,隻會有太多未知的危險。


    樂陵王進京,應該足夠吸引尹太師的注意力,煊那點子破事想必已不會被太師放在心上。


    可惜煊並不懂他心意,固執道:“我不走,我要留在二爺身邊。”


    “朝廷那麽多將才,為何皇上要派我去?這等差事,本應由兵部或其他官吏去做。”


    “因為二爺先前立下戰功,皇上賞識、信任二爺。”


    楚雲卿搖搖頭。


    洛城告捷,楚雲卿深得軍心,人氣已高過當年英勇無畏的戰神宋太傅,更不要說從未帶過兵的皇帝。


    功高震主。曆朝曆代,總有這些個慘劇發生。


    煊瞪大眼:“……難道二爺是覺得,皇上此意是想借……”


    這“借刀殺人”,他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


    楚雲卿沒有說話,而是凝向遠方,良久,他才道:“所以你不必跟著我去。”


    “不!”煊執拗,“從二爺搭救我的那一刻起,我這條賤命就是二爺的了。我願意為二爺死!”


    他爬了起來,連身上的傷也不顧了。


    楚雲卿看著他,被他熱切的眼神所觸動,心竟在這一刻再也狠不起來。


    被煊那花癡表情盯著,楚雲卿隻得歎氣搖頭:“……隨你。”


    煊立馬笑得靦腆,好像一個得到蜜糖的娃娃。


    他的眼睛也因喜悅眯成了一條縫,那隱藏在眼睛後的另一雙眼睛就這樣被他輕鬆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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