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這對煊來說,是一個非常奢侈的詞匯。


    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從小他便被人訓練成一條狗,供主人任意差使,甚至有時要像一條母狗一樣,被人壓於身下。


    這樣的“狗”當然不止他一條。


    可是他的同伴卻也不能稱為家人,不過都是同病相憐的,可憐的狗。


    在這樣一個沒有溫馨的環境下,就隻有“她”給過他溫暖。


    “她”對於煊來說,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是他永遠的姐姐,永遠的母親,也是他永遠的朋友,亦可說是永遠的“家人”。


    盡管“她”和他一樣,同是主人飼養的一條狗,一條永遠被主人用一根無形的鐵鏈拴住的狗,一條仿佛再沒有自由的狗,但這並不能破壞“她”在煊心目中的地位,因為這地位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


    主人也不能。


    與其說煊忠於主人,不如說,是忠於“她”認定的主人。


    也可以說,他忠於的是“她”的決定。


    “很簡單,我不會丟棄自己的家人,選擇一個人逃命。”


    楚雲卿高昂著頭,正視著心心,這麽說著。


    煊卻低下了頭,劉海遮住了他的眼,他的表情,以至於別人此時看不見他臉上那明顯的動搖和蒼白無助。


    此時的煊,隻覺得痛苦。


    但無論多深邃、多強烈的痛苦他都得忍受。


    人活在世,要麽享受快樂,要麽忍受痛苦,人生,就是這樣的無可奈何。


    心心卻搖搖頭,看著楚雲卿,無限惋惜著道:“可惜呀可惜。”


    楚雲卿道:“可惜?”


    心心忽然笑得很詭異:“可惜你這位‘家人’卻是你的拖油瓶。”


    她故意將“家人”咬得很重,任誰都聽得出來她這話裏的譏諷。


    楚雲卿看著她,沒有說話。


    心心便更加得意忘形,表情也變得越發詭異扭曲:“如果不是他拖了你的後腳,你此刻也不至於受製於人,處於被動。你說我說的是不是,楚大將軍?”


    楚雲卿還是沒有說話,可他表情上一瞬間的變化,並沒有逃過心心的眼睛。


    身份暴露,那麽隻有兩種可能——


    不是白蓮教派出的探子繞過樂陵王的層層部署最終給教主通了消息,就是在他們之中存在叛徒。


    楚雲卿寧願相信是前者。


    他沉默,他思考,麵色開始變得凝重。


    心心欣賞著楚雲卿此時的表情,妖冶詭異的神情在嬌俏的臉龐上完全綻放。


    甚至幾近癲狂!


    世上就有這麽一種人,看見別人越痛苦,他就越快樂。


    心心就屬於這種人。


    形勢越不利就越要沉著應對,這是楚雲卿闖蕩至今總結出來的經驗之一。


    所以他非但沒有失去冷靜,反倒悠悠然地歎了一口氣:“你不愧是叫心心,真是人如其名。”


    心心眉頭微皺:“……什麽意思?”


    楚雲卿也笑了笑,那笑容簡直能氣死個人:“我國百姓給孩子取名時,都有這麽個通病:缺什麽,取什麽。”


    比如有的孩子五行缺金,那麽父母多半會給他的名字裏帶個“鑫”字。


    國人大多信風水,他們認為這樣做就會逆轉孩子乖違的命數,最終給孩子帶來好運。


    所以楚雲卿這麽說,也算有理有據。


    可心心已經氣得麵色鐵青!


    楚雲卿似不覺,仍繼續用揶揄的口吻道:“門外那個,是不是叫德德?”


    馬車疾行,風在林梢,但這並不影響車外的人聽見車內的對話。


    可那人情緒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依舊把馬車趕得很穩,讓車裏的人舒舒服服的,簡直就不像是顛簸在坑窪的路麵,而是躺在自家舒適的床鋪上麵。


    因為他已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他已能了解一個人若是被人言語相激而情緒化就難免要出差錯的。


    人一旦被憤怒衝昏了頭,就會變得不會思考,沒有智慧,所做出的事也多半是平常會覺得後悔的事。


    而時間不會回溯,這個天下更是沒有賣後悔藥的。


    人若真的想成長起來,碰碰釘子總是沒有壞處的。


    韓信就是個很好的例子——胯.下之辱,相信很少有人不知道這回事。


    如果一個人在受了極大侮辱後卻沒有反擊,而是忍了下來,那並不代表他懦弱,更不會是他腦子出了問題,隻能說,在他的心底,有著極大的抱負。


    那抱負會像天空一樣寬廣,所以他的心胸才能像大海一樣寬闊。


    這個道理,絕不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所能理解的。


    所以心心便被楚雲卿激怒了。


    玫瑰已墮轉成罌粟,殺氣已在車廂內漫騰。


    可她忽然想起來教主的吩咐,手剛抬起,又收住!


    “去把楚雲卿和他的朋友請過來。”


    “請過來”和“帶過來”有很大區別,這不僅僅是禮儀周數的問題,而是決定那個人的生死問題。


    教主通常說“帶他來”,那麽在教主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多半已是個死人。


    心心咬著牙,道:“你真該感謝我們教主,他一直讓我們留著你的性命。”


    楚雲卿忍不住問道:“你們的教主究竟找我們去要幹什麽?”


    他雖然已經明白是有人通了風報了信,但他依舊裝成不知情的樣子。


    心心道:“你越想知道,我就越不告訴你。”


    楚雲卿道:“你不願說,但我可以猜。”


    他“嗯嗯”著沉吟,忽然狡黠地笑了笑:“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們聖女太寂寞,而你們教主又滿足不了她,所以才四處學摸著找男人。”


    楚雲卿故作一副了悟的神情,還適宜地以拳擊掌,“我建議給你們教主吃吃牛鞭,沒準能改善改善。”


    心心已變了臉色,怪叫一聲,霍然長身而起,眼看著就要向楚雲卿撲過去——


    忽然,一隻手扳住了她的肩!


    馬蹄在奔,車輪在轉,速度絲毫未減,車廂依舊穩固。


    趕車的男人卻已閃進了車廂,扳住了心心的肩。


    “別衝動!他這麽樣做,為的就是要激怒你!”


    楚雲卿何等聰明,又何等狡猾!當他知道自己已是處於被動之時,又怎麽會不設法逆轉局勢,變為主動?


    “他激你,為的就是等你近他的身,好讓他拿住你!”


    心心道:“你覺得我會被他製住?你覺得我的功夫不如他?”


    她忽然狂笑,表情又變得詭異,“你以為我同那五個廢物一樣?”


    那人道:“你可知道他是誰?”


    心心麵露輕蔑之色,道:“當然知道,不過是一個世襲的將軍,作為武將是挺有兩下子,但我可不把他放在眼裏。這種人舒適慣了,武功基本不會有精進。”


    那人歎氣道:“他是世襲的將軍沒錯,可是在他弟承兄職前,在江湖中還有一個很響亮的名號——浪子。”


    江湖每十年就會新起一批武林新秀,而“浪子楚二”更是人中翹楚。


    他生性灑脫,為人豪爽仗義,非但已在江湖中闖出名頭,更是結交了不少朋友——這些朋友中,本有一些是他的師父的,可他們最後卻成了朋友。


    “如果不是他大哥戰死,他為了他大哥重拾戰甲,想必現在他的名字已然出現在江湖名人榜上。”


    江湖名人榜,雖不知為何人所作,但品評卻很公正。榜上一共五十人,或武功卓絕,或頭腦超眾,總比常人有過人之處。而這五十人永不會增多,也不會減少。作榜之人雖注明排名不分先後,但榜上既寫了五十個名字,就總有先後之分。


    這榜上的名字幾乎每年都會變動一次,因為江湖隨時有新起之秀,也隨時有死去之人。


    近十年來,江湖名人榜相對穩定,如果楚雲卿沒有退出江湖,想必已經可以擠進第四十名。


    就一個年輕小子來說,能進四十,就已是很大的成就。


    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所以即便排在榜中最末也是一種極大的榮耀。


    心心第一次露出驚訝的表情,重新審視著楚雲卿。


    楚雲卿則看著那人,冷冷道:“我還以為我看錯了,這不是‘雷鳴手’班垣麽?想不到班兄竟然做了白蓮教的走狗。”


    班垣自然不在江湖名人榜上。


    他在江南一帶雖有些名氣,但在整個武林中,卻並不能算得上是個大人物。


    人這一生,逐名,逐利。


    可惜他非但名頭不怎麽響亮,也不是很有錢。


    男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三十歲就應當小有成就。


    如果到了四十歲還沒有什麽成就的話,那麽他就該著急了。


    急功便會近利,隻要有法子讓他獲得名利,他絕對會願意做的。


    ——四十不惑。


    一個人若想做到不惑,又豈是那麽容易?


    不管班垣做了白蓮教的走狗是圖的什麽,他現在知道,一定要把教主要的人平平安安“請”回去。


    所以此時他又鑽出了車,執起馬鞭,繼續趕著他的車,而不是跟楚雲卿發生爭執。


    依照楚雲卿的脾氣,即便他不跟班垣立時交手,也總該罵他幾句來解解氣的,可當他偏頭看見煊低垂著頭,似乎很難受的樣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輕聲喚煊,煊卻意外沒有搭理。


    他以為是煊體內的餘毒還沒有散去,才會這個樣子。


    楚雲卿現在倒希望,班垣馬車趕得再快些,早早到了白蓮教的分壇,莫要讓煊再活受罪。


    畢竟趕車的技術再好,馬車也不會比軟綿綿的床舒服的。


    這時,馬車外隱隱有鈴聲傳來。


    鈴聲單調嘶啞,卻極有規律。


    班垣也忽然搖起了鈴,一拍一韻,與遠方的鈴聲配合十分完美。


    這是在傳遞信號,他們已經到了分壇所處的地界。


    楚雲卿已經忍不住撩起窗簾,探頭向外看。


    道路兩側,青草隱約在動,想必是有人在此埋伏。


    如果這輛馬車載的不是自己人,想必那些埋伏的人便會觸動機關,四麵八方呼嘯而來的箭矢便會將入侵者射穿。


    教中高層心思倒也縝密,防範竟然如此嚴密。


    心心聽著鈴聲,已變得愉快,隻聽她嫣然道:“現在你總該知道,與我們教主為敵,是一件多麽愚蠢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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