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人遺禍?”黃裳揚眉,表現出恰到好處的疑惑。


    因為先行者的到來,這已經不是曆史上的晚清,生了許多不同的大事,“顧北”長在國內,對這些應該了解,但黃裳隻在倫敦讀過一些報紙,隻是霧裏觀花,看不分明,考慮到原來的學生身份,對這些朝堂秘史疑惑可以有,卻不能太過。


    此事曾問過張全,他那時驚悚不已,不敢多提,也不知真假,此時孫存周娓娓道來,似並無什麽顧忌:“皇上自親政以來一直推行漢製,還易服,重用漢臣,後宮多充漢女,引起滿蒙貴族諸多不滿。辛醜那年九國聯軍來犯,八旗先戰,死傷慘重,一些將領犯上作亂,被一氣鎮壓下去,皇上震怒,下旨嚴查,殺了一大批滿蒙貴族,卻有一些遊魂僥幸逃生,藏在暗處,恨皇上入骨,處處搞破壞,京中數次清查,卻總除不幹淨,有可能找上你。”


    黃裳暗忖,異族皇帝屠殺自己種族,真是怪事,不怕皇位不穩麽?沉思片刻,問道:“既然我這把鑰匙這麽重要,朝廷不派人保護?”


    孫存周沉吟一二,道:“會,但重心會在楊氏兄弟那邊。至於顧北,要看你的選擇。不過也不必太過擔心,朝廷對這一小撮破壞分子極為重視,禍滿屢遭重創,近來已少有出現。而國外反清勢力要展開行動也尚需一段時間。我說起它們,更多還是給你提個醒。”


    國家機器鎮壓之下,這應數正常,黃裳記在心裏,對如今朝局有點疑惑。


    如果譚嗣同是穿越者,能將腐朽的清朝建成如今的帝國,應當大權獨攬,權傾朝野才對,怎會展到這種黨爭局麵,好像還沒占上風?


    黃裳思忖,道:“我大概明白我的處境了……存周選了哪邊?”


    “托家父的福,”孫存周搖搖頭,不知是感慨還是無奈,“我暫且還在岸上。”


    黃裳失笑道:“那四位呢,還有那位蔡鍔?”


    孫存周道:“周良蔡鍔二人是譚公弟子,新黨先鋒,二李與韓兄為舊派。對了,李景林是駐英吉利公使李朝政大人的侄子。”


    黃裳眉毛一挑:“那李公使?”


    孫存周道:“李大人倒讚同譚孫之見,他兄弟政見不一,鬧的很不愉快,因此之故,叔侄二人也不怎麽親近。顧北你也不用太過擔心,家父傳去那幾道符紙,乃是譚公親手所繪,譚大人對你可看重的緊。”


    這話隱有深意,黃裳嚇了一跳:“難道我暴露了?”隨即否定,那樣的話力度會更重更快。


    夭夭玩的累了,跑回來一屁股坐下,喘著氣,黃裳摸摸腦袋,她揚著頭,貓兒似的蹭著,孫存周笑道:“失憶了倒也不全是壞事,小姑娘神氣恢複的挺快。”


    隨後二人談些外國見聞,京中人事,滾滾黑煙,隆隆輪響中,火車出離巴山,進入陝西地界,快到正午時,忽一聲尖鳴後,刹車了。


    二人隻當機械故障,卻聽得隱隱傳來吵鬧聲,探身一望,火車前麵堆著黑壓壓一大群人,大半穿著半舊短衣,拿著鋤頭,似是附近村人,神情激動,正圍著幾名列車員乘警,似在爭論什麽,傳來微弱的“風水”“祖墳”幾個字,列車長雙手連連下壓,在努力安撫,隻是好像沒起什麽用。


    黃裳莫名奇妙,孫存周卻吃了一驚,忙問其故,他大略解釋幾句,跳下車趕去,黃裳也跟上去,夭夭吵著要看熱鬧,隻好把她也從車窗抱下來。


    原來國內近年大修鐵路,因設計施工之故,少不得經過一些老墳祖地,湖河沙塘,特殊地段,甚至許多村落都得整個搬遷,時人極重風水,自然不樂意,又有有心人暗中煽動,在報紙上大做文章,官府百姓兩下相持,惹出許多矛盾爭端,悲慘故事。前些年常有村民襲擊鐵路,試圖破壞鐵軌火車這些“新生怪物”,官府對此也極為看重,聞風即動,鬧出流血甚至人命事件,經一些這時代的“記者”報道,引偌大轟動,民間反思潮起,置疑不絕,矛頭直指新黨,立憲派前身。


    隻是聽孫存周說,這幾年此類事故已不多見,好巧不巧竟於此地遇上一件。


    一路倒是看見幾名穿長衫記者從車上跳下來,急匆匆跑過去,舉起笨重相機砰砰照個不停,爆出朵朵煙火。


    國術專廂在後半段,鐵路上布滿碎石塊,黃裳牽著夭夭,倒也不是很急,這種事情很難有正確的處理方法,隻能等時間改變觀念,孫存周既已到了,以他的實力,應該不會出事……


    這念頭剛剛升起,不到十米外的本已漸漸安靜人群突然躁動起來,一群村民猛地揮舞著鋤頭便朝幾個列車員鋤過去,孫存周被村民們圍在中間,正大聲安撫,忽聽風聲不對,扭頭一看,一名列車員已倒在地上,腦袋上一個大洞泊泊流出血來。


    村民們見了血,反倒更激動起來,剩下幾名列車員乘警嚇瑟瑟抖,又幾柄糞叉捅了過去,孫存周臉色一變,巨吼一聲,黃裳眼見不好,也是運起十滴源血,共鳴長嘯,兩道大聲齊起,好似平地起了數個焦雷,震的人們耳朵嗡嗡作響,站立不住,一時住了手。


    列車長抖著手放在那列車員鼻下,觸電似地收回來,悚然叫道:“死了!”孫存周臉色一沉:“誰動的手!”


    村民們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向後退去,孫存周一眼掃過,大手揮動,老鷹抓小雞似的抓出三個精壯漢子,手中的鋤頭都沾著鮮紅的血,孫存周板著臉,凜然生出一種威煞:“殺人償命,你們可知王法!”


    那三人撲通跪下,連連磕頭,竭力分辨不是自己動的手,一個農婦忽然跳出來,瞪圓兩隻吊眉眼,站定一雙圓規腳,雙手叉腰叫喊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家男人動手了!仗著厲害就汙蔑好人,還有王法麽!”


    孫存周看過去,那農婦漸漸噤了聲,忽然一屁股坐倒,兩腿亂蹬,捶地大嚎,邊上一個族長似的頭花白的老人顫巍巍走上來,拐杖點在沾著血的碎石上,他彎著腰,舉起杖來:“這位壯士,這拐上也有血,難道老朽這糟老頭子也殺了人不成?”兩個後生忙舍了鋤斧,扶住他:“老族長,您老人家可悠著點。”


    一群村民七手八腳將農具沾上血,舉起來叫嚷著:“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們都殺人了!”


    幾名列車員臉色蒼白,連滾帶爬,跌到孫存周身邊,列車長知曉他身份,惶然叫道:“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這隱隱有些不對的苗頭,邊上幾個記者似嗅到了什麽,興奮起來,拍的更起勁了。


    黃裳也不料這些村民竟如此團結,仗著法不責眾,又有領頭人,這麽能鬧騰,不禁有些頭疼,又覺有些蹊蹺:已經出了人命,村民們應該怕事一哄而散吧?且不管它,當務之急是先鎮住這群人,左右一望,旁邊田間立著一塊半人高的大石,似是界石一類的標誌,幾步搶去,兩手按上,力提起,叫一聲:“小心了!”單手托住,朝人群走去。


    村民們麵如土色,駭然四退,黃裳走到近前,拋將過去,孫存周哈哈一笑:“我正可惜鐵軌!”一拳打中,千斤大石砰地碎落一地,村民們都看的呆了。


    黃裳眼光一掃,忽見那列車員屍體手指微微一顫,心中一動,俯身一探,心跳竟還在,急忙招呼一聲,孫存周大喜,伸手一招:“星力召來,甲申固命!”灑下一片淡淡白光,奇跡般地止住血,滲入那列車員體內,氣息漸漸穩固,黃裳嘖嘖讚歎。


    一群村民撲通跪倒:“原是仙士老爺,請恕小人冒犯!”


    便在此時,遠處奔來十幾人,個個紅衣佩刀,戴紅纓帽,卻是官府捕快趕了過來,一時吆喝拿人,勘探現場,忙個不休,一個藍衣捕頭拱手道來:“卑職秦安縣捕頭鄭揚,敢問大人?”


    孫存周亮出一枚銀白徽章,一麵刻著條龍,一麵刻了三顆星星,鄭揚慌忙再次行禮,連連請罪:“驚擾大人行程,卑職萬死。”孫存周道:“無妨,鄭大人,不可冤枉一個好人。”


    折騰半晌,鐵路終於恢複通暢,又行一日,到了河北境內,途經一站時,一個報童上來賣報,跑著吆喝道:“賣報了,賣報了!今日頭條,暴民襲擊鐵路,致使一死兩傷!本國仙士見義勇為,留洋騎士袖手旁觀!”


    二人麵色俱變,叫住報童,買來一看,果見國內最大報紙《大同報》頭版上赫然印著一張黑白照片,這照片角度非常巧妙,剛好將村民暴起傷人、孫存周苦口安撫、黃裳牽著夭夭等場景全部取了進去,幾乎占去四分之一版麵。


    圖下文章甚是惡毒,先介紹了整場事件,點出了孫存周的本土仙士身份,隱去姓名,熱烈讚揚,“見義勇為,我輩楷模”,幾乎誇上了天。爾後筆鋒一轉瞄向黃裳,指名道姓,特意指明“此君乃英吉利留洋騎士”,於他後半場舉動一句不提,隻揪住前麵“袖手旁觀,無動於衷”這一點,大肆批判,“無恥小人,冷血無情”,“留洋忘本,無恥之尤”,“非我華夏苗裔,已成西洋走狗,若入廟堂,必將荼毒百世”。


    這篇文章水準頗高,不動聲色間挑動國人對洋人的仇視心理,盡數移到黃裳身上,讀來一氣嗬成,令人熱血沸騰,油然生出“此等小人著實罪該萬死”之感,恨不得吐一口唾沫,淹死那姓顧的卑鄙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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