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量出的體溫,超過38度,而蘇葉的身體狀況,在半個小時內急轉直下,關節和肌肉酸痛無力,整個人軟塌塌的,周浦深電話打來,她拿過手機,下一秒就從掌心掉落,完全無意識無控製力。


    蘇葉盯著不受使喚的手,看一眼跌在地上的手機,眼神從深邃變成空洞,呆愣良久,她緩緩抬起頭,衝傭人和醫生說,“離我遠一些......”


    醫生眼球一縮,突然意識到什麽,撚起體溫計裝入透明封袋裏,跑出了房間。傭人站在邊上,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眼鏡深邃好看,她歪著腦袋,“蘇小姐,怎麽了?”


    蘇葉捂著嘴,“離我遠......”話未說完猛然抬眼,剛剛傭人扶過她,所以很可能......


    蘇葉說:“你到陽台上去坐著,不許進來,也不能出去。”


    傭人不明所以,還是照做,“好的,不舒服您要叫我。”


    床邊,手機在契而不舍地響,蘇葉彎腰撿起來,“喂?”


    周浦深的聲音不太穩,“睡一覺,等我。”


    “嗯。”她答應。


    電話掛斷,她癱回床上,盯著天花板,回憶看過的文獻信息。


    埃博拉病毒感染者,初期症狀是發燒頭痛,關節肌肉酸痛,咽喉痛,病狀與流感相似。接著,腹瀉、嘔吐、胃痛,腎髒功能衰竭,後期耳鼻喉、眼睛、嘴巴七竅流血而死。


    很醜。


    不能自己嚇自己,空調開得有些冷,她撈起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閉上眼睛嚐試睡眠。


    可一些關鍵字就像彈珠似的,蹦個不停,壓不下去,又硬實得很,砸得心口直疼——


    西非,疫情區,幾內亞,塞拉利昂,利比裏亞......


    我是利比裏亞的財政官帕特裏克......


    頭痛......


    眼球痛......


    後背痛......


    肌肉無力......


    大小便失禁......


    七竅流血......


    蘇葉猛地起身,撥打達爾貝達政府服務電話,手顫抖,怎麽都按不對,終究是撥出去了,“您好,我在摩洛哥境內,現在懷疑自己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自請隔離,還有,這裏是rc公館,要帶走人,恐怕你們需要武裝力量的支持。”


    十分鍾後,蘇葉聽到了樓下的打鬥聲,方智在喊,“你們知道這是誰的府邸嗎!”


    她用袖子捂著嘴,跑到陽台喊:“方智,讓他們上來。”


    方智盯著蘇葉看了半晌,無奈讓路。


    大批穿著防護服的醫生衝上樓,整個小院被武警包圍,拉起警戒線。


    簡單檢查過後,整棟樓的人都被帶走隔離,蘇葉被套上隔離服,麵部處透明,能看到她臉色半紅半白,有些駭人。


    方智的槍還頂在警察頭子的太陽穴,英語一時半會兒組織不上來,他怒氣衝衝的操起國罵,“我去你大爺的吃了雄心豹子膽了,這什麽地界兒也敢上來撒野!”


    蘇葉到了跟前,說:“方智,放開。”


    “蘇姐,咱等先生回來不好嗎?你不能跟他們走!”


    等他回來,蘇葉眼神放空,“還沒有確診,隻是隔離而已,我們不能拿大家的命開玩笑,包括方睿,淩數,還有先生,等他們回來,就晚了。”


    方智遲疑很久,怒挑的眉低下來,放下槍,穿上了隔離服。


    一路上,卡薩布蘭卡的街景很美,藍天白雲黃土房,遠處高塔鑲嵌五彩琉璃,陽光白花花的,耀眼又熱烈,熱情奔放的非洲啊。


    醫院卻死氣沉沉,和大多數非洲醫院一樣,設施簡陋,隔離病房是緊急設立的,蘇葉到時,裏頭剛進行過消毒,護士繞著她走,避之不及,即使她穿著隔離服。


    因著周浦深的關係,她的身份特殊,衛生部不敢怠慢,檢查前拿了套幹淨的病服給她換上。她聽到外頭幾個官員在爭吵,講的法語,蘇葉可以聽懂一些。


    “如果現在上報,就意味著我們衛生部將要承擔這一責任,世衛組織也要來監督,到時候麻煩事情就多了。”


    “可是不上報,萬一確診,更是我們應對不利!”


    “如果在兩周內沒有發現新的患者,就說明我們的隔離舉措已經有效遏製病毒蔓延,到時候再上報也不遲,那就是功,不是過了。”


    “現在這些都是小事,你們都知道這個病人的身份,周先生要是算起帳來,要怎麽處理?”


    “無論如何都要守住了,再調些武警過來,我擔心那位周先生來硬的。”


    來硬的,倒是他的風格。


    蘇葉癱在床上等檢查,傭人羅伊斯就被隔離在隔壁病房,透過小小的玻璃窗能對視,她看了一眼蘇葉,別過頭去了。應該是知道了,自己有可能感染上了可怕的生物殺手。


    蘇葉也低著頭,她怪她,是自然的事。


    她已經開始冒汗,完全止不住的,大顆大顆,像是春筍似的從毛孔裏冒出來


    許久才來人,大概是抓鬮輸了。醫生護士都裝束齊整,給她抽血的護士,手套戴了不止兩層,檢查完消了毒,才走出去。


    上頭有人盯著,結果很快就出來,醫生在外頭跟衛生部官員匯報,蘇葉聽得清清楚楚。


    “紮伊爾”型,埃博拉病毒裏致死率最高的一種,高達90%,染上了,半個身子就已經踏進鬼門關。


    蘇葉閉著眼,眼淚格外滾燙,蘇葉睜眼周旋,把它們封在眼眶。


    外頭在說,目前能夠確認感染的有兩人,她,以及傭人羅伊斯。


    她睜眼坐立,透過小窗看羅伊斯,她眼周通紅,眼神空洞,睜得圓圓的,眼白渾濁,眼球一縮,突然就尖叫,朝蘇葉的方向撲來,猛用力敲打玻璃窗,沒敲破,被醫護人員拉開了。


    但她敲破了蘇葉砌起的眼淚的高牆,格外滾燙的珠子,淌過她炙熱的皮膚。


    蘇葉擦掉臉上的淚漬,反複深呼吸,協調自己的心跳頻率,在病床上做一些簡單的肢體運動來轉移注意力,同時腦部開始運轉,下著盲棋保持清醒。


    終於是等來了宣判,醫生告訴她要保持身心平靜愉悅,不能被心魔擊垮,也不是沒有被治愈的病例的。


    蘇葉停下來問:“有幾個?”


    “這個......”醫生愣住了,眼前這個女人,冷靜得有些異常,“還是有10%的人活下來了不是麽?”


    蘇葉微微笑說:“好。”


    醫生看她的笑,震了一下,給她建立了靜脈輸液通道進行補液,輸入抗生素。


    蘇葉問:“這是什麽?”


    “抗生素。”


    “有用嗎?”語氣平靜。


    醫生怔了一下,沒有回答,收拾器材出去了。病房門關上,醫生回頭看蘇葉,她也看著他的方向,這回她沒有笑。


    埃博拉病毒,目前無藥可醫,一些醫療護理,隻能延緩死亡的時間。說有人痊愈,卻也不知道痊愈的原因,如今看來,一切都是命。


    蘇葉嚐試入睡,但是隔壁羅伊斯的哭聲讓她難以入眠,就隻是眯著眼。


    病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雜亂,來自許多人,順著走的,倒著走的,推搡著走的。


    “周先生您這樣我不得不動用武警的力量,到時候誤傷周先生......”


    周浦深的聲音狠戾可怖,“你知道組織我的後果是什麽!”


    話語間已經來到蘇葉病房外,被武警攔下。


    蘇葉翻了個身,坐起來扯了針。


    “讓開!”他沉聲吼。


    蘇葉透過窗,可以看見他猩紅的眼神,腦袋上青筋暴起,伴隨著呼嗬聲,他手掌劈下去,武警不敢還手,往邊上倒,後頭來的人架住周浦深,他彎腰倒扣,挾持他的人撞到一起,呼痛躺倒。


    他使勁拉門把,徒勞,退開了些,要踹門,蘇葉跑下去頂在門後,“不要進來!”


    他頓住,隔著小窗,直直注視著她,“蘇葉,我讓你等我,你膽大包天!”


    後頭跟上的武警,見他沒有過分的動靜,就圍在一旁候命。


    蘇葉轉身回視他,“不要看著我,我很醜。”


    接下來會更醜,肌肉抽搐,嘔吐不止,大小便失禁,七竅流血。


    她的嗓音已經沙啞,吐字都有些不清晰了,這麽久沒說話,她自己都沒有發覺。


    周浦深的聲音,像是用足了氣力,又壓在喉頭,竭斯底裏又壓抑,“相信我,我帶你走,我在你身邊,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


    說著又猛地撬門鎖,他掏出了槍,那樣快,他說:“閃開寶貝,我崩了它!”


    蘇葉瞪大了眼,頭搖得像鼓點,“不,深,冷靜,理智,你在我身邊,我隻會更痛苦對不對?”


    她眼白已經開始爬滿了紅血絲,沒一根都像是綁著周浦深的心口,他已經不記得這一路疼了多久,“相信我,有最好的醫療護理,你會好起來,跟我走!”


    他一邊說,一邊往後退,作勢要衝過來踹門,淩數就站在他身後,猛地撲倒了他,準備已久的麻醉針就紮上周浦深的手臂,周浦深瞪著眼,慢慢失去知覺。


    蘇葉的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爬滿了髒兮兮的臉,看著周浦深被抬起來推走,懸著的心緩緩放下了。


    淩數回頭來看她,蘇葉無聲說:“謝謝。”


    淩數深深她一眼,也說,“謝謝。”


    隔離病房歸於平靜,醫生進來給她把針重新紮好,突然說:“你很勇敢。”


    勇敢?麵對死亡,又有誰真的勇敢,“不,我很怕。”


    醫生說:“真正的勇敢不是不怕,而是怕,還能去麵對,去承受。”


    “謝謝。”她說。


    “就好像你現在還可以平靜說謝謝,就有萬千人做不到,我有直覺,你能好起來。”


    蘇葉看隔壁病房裏沉寂下去的羅伊斯,沉默了。


    夜裏羅伊斯開始咳嗽,她感染得晚,但不知是不是體抗力的關係,她的反應要比蘇葉快,也比蘇葉劇烈得多。


    蘇葉一直看著她,不敢閉眼睛。


    她咳得很厲害,胃裏開始嘔吐出東西來,醫護人員來了,也隻是站在遠處無計可施,她拿紙巾捂著嘴,紙巾很快浸濕,染上了黑紅的顏色。羅伊斯看著手上粘糊糊的東西,麵部扭曲地在尖叫,但是聲音卻很小,很沙啞。


    她消停了一會兒,一有力氣,就瞪著蘇葉,狠狠地,那空洞洞的眼神像具僵屍,病房裏燈光很冷,她整個人像是被遺棄在荒野的鬼娃娃,陰森可怖,蘇葉的眉頭沒有舒展開過,因為心髒一直緊緊揪在一起。


    護士處理好她的嘔吐物消好毒出去了,蘇葉的視線卻一刻也沒離開過羅伊斯。她覺得她的狀況還好,雖然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但她的腸胃沒有什麽反應。


    蘇葉注意到,羅伊斯的檔口由淺變深,甚至鼓脹起來,而她已經沒有意識,也沒有力氣叫醫生。蘇葉趕緊下床拍門,示意隔壁有情況,護士看了一眼說:“她大小便失禁了,暫時不方便處理。”


    蘇葉急了,“什麽叫做不方便!”


    “很臭,也帶有病毒,她這樣子活不了多久了,等一並解決吧。”轉身就走了。


    蘇葉癱回自己床上,麵如死灰。她縮在床上,不再看羅伊斯,她想,沒有那個女孩,願意讓他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


    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哦,不,也許幾個小時以後,她也會如此,趁著現在意識還清醒,也許她可以回想回想她短暫的二十幾年人生。


    第一個閃現在眼前的,竟不是鍾路鳴,而是周浦深。


    他穿著白襯衫,翩翩少年,向她伸出手......


    他西裝革履,謙謙君子,向她伸出手......


    他說:“是什麽讓你誤會,你現在可以走了。”


    他說:“蘇葉,我給你機會,到我身邊來。”


    他說:“寶貝,或許你可以管這叫劫機,還跑麽?”


    他說:“蘇葉,我在很認真地追求你。”


    ……


    一樁樁,一件件,不是她記性太好,是每一個他,都讓人如此難忘。


    這麽好的周浦深,能短暫地擁有,她蘇葉,一生也足矣。


    病房裏一片死寂,醫院外卻不平靜,衛生部官員衝到外頭的時候,武警和軍隊已經呈現抗衡之勢,醫院外頭的主幹道上,一輛車、一個行人都沒有,看起來路已經封死。


    周浦深從車上下來,身邊跟著軍官,明目張膽地控製了整個醫院。


    他已經沒有了下午那時候怒火攻心的著急模樣,一步步走得又沉又穩,他進了大門,穿過陰暗幽長的過道,停在門前,護士正要出聲,他一個眼神過去,護士畏顫顫坐回位置上。


    下一秒他踢開了病房的門,“寶貝,我來接你回家。”


    護士注意到,他沒穿防護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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