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惠真的不是有意要踩皇上龍足,更沒有故意在上麵碾一碾。


    康熙四年,三月初九,老索家在京東城的新宅子上梁,特地私底下托內務府翻老皇曆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日子。滿京城的權貴都來恭賀上梁之喜。


    皇上年滿十二,該立正宮皇後了。全京華的人都心知肚明,太皇太後中意的是首輔大臣索尼家的孫女赫舍裏庭芳。眼下朝中幾位重臣家中有適齡格格可供選秀的就那麽幾位,鼇拜之女、鄂必隆之女、索尼孫女。


    鼇拜勢頭正盛,立了他的女兒為後,無異於如虎添翼,太皇太後不會做這樣的傻事;鄂必隆是個牆頭草,哪兒能靠著就往那邊倚;唯有索尼,開國功勳,忠心耿耿,娶了他的孫女,再有意扶植他的兒子索額圖,才能牽製鼇拜。


    雖未明說,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太國丈家的房子上梁,誰敢不來巴結?


    一大清早,雲惠便在哥嫂的連哄帶騙中,梳洗打扮,沐浴更衣。二嫂覺羅氏給自己特地備下了一身銀粉暗花牡丹紋的偏襟旗裝,還從老太太那兒討了一枝九轉連珠鳳凰銜月釵。為了自己這個不爭氣的胖格格的婚事,兄嫂二人也算是拚了命。


    一個年方十三就二百多斤的胖格格,穿上覺羅氏給備下的衣裙,雲惠絲毫不覺得美,反倒愈發覺得自己像一個剛炸完的肉丸子。


    雲惠就這樣盛裝打扮,獨坐著一輛馬車跟著納蘭家的隊伍浩浩蕩蕩去了相爺新府邸。


    原主納蘭雲惠,小名那九,生在九月初九,生下來足有九斤九兩。乳母二嬤嬤說,格格命中帶那麽多的九,定能嫁個好夫君,生兒育女一輩子長長久久。


    可雲惠覺著,自己逢九就沒有好事。


    京城的權貴人家都住在皇城跟下一圈,其中又以城東為尊。城東南角向陽,取蒸蒸日上之意。街中更有京城最大的幾家書院,尚儒文院、宏彥書院一左一右,皆是請得科舉進士以上學者教書育人。四庫館下朝的學士,也能兼職講兩節課。除了經史子集,也有滿人的騎馬、射箭之學。


    自從世祖皇帝定都北京,將漢人的天下真真正正攬到大清的疆土之後,便不再注重打天下,而是守天下。世祖同當今的太皇太後都十分仰慕漢人文化,雖在位沒多久,漢學卻也在紫禁城內外悄然興起。


    索尼相爺家的新府邸就在城東地段最好的一處,離尚儒書院一步之遙,算是頂好的學區房了。不過相爺家的子孫,壓根就不打算去書院讀書,人家生來就是給皇子當伴讀的,用的是帝師。


    說是上梁,其實府邸早就一應俱全,隻剩主樓的一處頂梁沒上。不過是把原先在關外的一些習俗拿過來熱鬧熱鬧,牽牽人情關係罷了。


    雲惠的兄長納蘭明珠此時隻是一個內務府總管,雖說祖父葉赫那拉金台吉是葉赫部首領,可奈何葉赫部沒什麽人才,父親尼雅哈也不過得了一個佐領的差事。這會子明珠還沒起來呢,誰能想到以後會是跟索額圖朝堂相爭的勁敵?


    有這樣一個日後做相爺的哥哥,自己竟然托生在了一副二百多斤的身子上。


    “內務府總管納蘭明珠恭喜相爺,賀喜相爺!”兄長明珠對著老宰相赫舍裏索尼拱手作揖,索尼衝著明珠微微點了點頭,便忙又轉頭去囑咐長子索額圖去招呼其他客人,順便看看庭芳好了沒有。


    不受待見,明珠似乎早先就已經意料到了這一點。他依舊笑如春風,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和其他幾個身後排隊上來恭賀的大臣們點頭笑談,心裏卻早把索額圖一幹罵了個遍,總有一日我明珠也讓你老索家有求我的時候。


    在主屋前站了沒多久,便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抬著一根木梁上前來,上麵貼著紅紙,綁著紅綢。新堂屋設好的桌案上早就擺好了雞鴨鵝、豬、魚、蛋、香燭等祭品。頭一步,這叫祭梁,由木匠、泥瓦匠同主家邊敬酒邊說好話。


    待祭梁結束後,便由著幾個大漢將木梁抬上屋頂,“上啊!大吉大利!”


    雲惠來的時候聽二嫂說起過,在關外的時候,上梁講究得很。這梁中央紅布底下放著一雙紅鞋墊,寓意給主家添家底兒;一會兒那幾個大漢抬著一個大籮筐,裏頭放著五穀彩袋,裝滿米、紅棗、小麥、花生、萬年青,寓意福祿壽喜,萬年長青。


    再接下來,就是今兒來的所有孩童最期待的環節了:接包。


    從梁上灑下來的包裏裝有果、糖、銅錢,像赫舍裏索尼這樣的人家,恐怕還會包上小銀錁子,不大,不至於砸到人。


    幾個孩童站成一排,翹首以待著,能幫著自家接到這一份福氣。還是這麽一份來自高門大戶的福氣。


    人群中,一個身穿鬆綠鶴紋對襟福字旗裝的婦人,站在索尼、索額圖身邊,手裏握著一根遊龍戲鳳金拐杖,頭發盤成的一字髻梳得一絲不亂,插了一支金托翡翠釵。儀態萬方,麵容慈祥,天庭飽滿,眉宇間有股睥睨天下的威儀。微豐的體態顯示出滿蒙女子獨有的富態來。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等接包的孩童們,不動聲色地動了動嘴,“得了,今兒我就是來湊個熱鬧。咱們大清首輔大臣家新府邸建成是大事,我不能不來啊。”


    索尼父子二人俯首,受寵若驚。


    “也別拘束著了,我也沒帶人來,沒擺儀仗。就是一尋常人家的老夫人,你們瞧你們的。”


    索尼父子連連點頭應聲。


    孝莊看了看那一排孩童,裏頭穿粉衣的一個女娃最為紮眼。


    能不紮眼麽?就這體型,一個頂人家仨!


    孝莊朝雲惠一指,“那是誰家的丫頭?”


    索尼和索額圖都愣了愣,這才瞧見那一群孩子中竟還藏著這麽一個龐然大物。“這……這……”索額圖眯著眼睛瞧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這是誰放進來的?


    還是一旁的管家記性好,反應了過來,忙答道:“好像是內務府總管納蘭明珠家的妹妹。”


    “哦。”索尼父子恍然大悟,內務府總管明珠今天也來了,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孝莊點了點頭,忍俊不禁,同索尼父子相視一笑,衝著雲惠努了努嘴,“瞧著這丫頭還挺生猛。”


    “祖母。我能同他們一起去接包嗎?”一旁一個看上去十二三歲的少年對孝莊道,眼中滿是羨慕。


    “這……”索額圖聞聲,更加俯首帖耳做小伏低狀,剛想說“最好不要”,孝莊卻已然對那少年開口道:“可以啊,今兒祖母帶你來就是看看這民間的上梁是怎麽一回事。以後咱們同索相爺就是一家人了,去看親戚家的屋子上梁這有什麽不可以?”


    一席話說得老索差點老淚縱橫,能被太皇太後稱為一家人,那是一種多麽至高無上的榮耀?


    得了太皇太後的允許,小康熙高高興興地走到了接包孩童的隊伍中。這些孩童都是今天來的八旗貴族子弟,侍衛圖海目光緊跟著,生怕一不留神主子有個什麽閃失。


    梁上壯漢高喊:“財源滾滾來!”接著那包便一個接一個天女散花般撒了下來。


    其實這些都是索尼一家有意而為之。索額圖早在宮裏就打聽到太皇太後想帶皇上出宮來瞧瞧京城的一些民風民俗。而自家更想叫太皇太後能來見一見庭芳,便故意安排了這麽一出上梁。否則這麽大個府邸,哪裏還需要什麽“五穀豐登”?不過討個彩頭,博個眼球罷了。


    瞧著太皇太後同皇上這麽高興,索尼同索額圖父子相視一笑,心下也跟著得意起來。


    忽然,隨著梁上拋下的彩包越來越多,底下不知何時亂成了一團。圖海慌忙在人群中搜尋自己主子的身影,那些個孩童雖說是八旗貴族子弟家的,從來也缺不得這彩包裏的果子、銅錢什麽的。可人嘛,不就都這樣?搶來的總比白白得來的要好,再說了,這是從天而降的,能接幾個就意味著自己能接到幾個福氣。


    不一會兒,就亂成了一團。


    待大人們趕忙上前去拉仗,把自己家的孩子領回來。圖海這才發現發生了件天大的事情!


    皇上受傷了!


    圖海一雙圓目瞪得老大,“皇……”若非孝莊瞪了他一眼,幾乎呼之欲出。


    “老夫人,這……爺受傷了。”


    索尼和索額圖頓時嚇得一身冷汗。


    “怎麽著?”


    那小康熙真不愧是八歲登基,未來的千古一帝。嘴唇疼的發白,卻依舊麵不改色,對著孝莊等人微微笑笑,搖了搖頭。“無事,不小心被踩了一腳。”


    圖海忙要去扶,卻聽“哎呦”一聲,眾人這才意識到情況比自己預想的要嚴重多了。


    索額圖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在自己的新宅子裏皇上的龍足被踩了一腳!這是何等大事!若是皇上和太皇太後追究起來,莫要說女兒的皇後之位不保,就是自己也擔待不起啊!


    一眾人七手八腳,把康熙背到了一處歇息地方。待左右閑雜人等退盡,這才由太醫小心翼翼地脫下皇上的龍靴,一雙白生生的小腳丫青紫了一塊,那大腳趾都被踩扁進去了!


    章太醫是看著玄燁長大的,就連得天花那會兒,也是自己在陪著。心裏不由心疼,“這是何人所為啊?”


    玄燁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笑道:“搶包的時候哄鬧,興許是誰沒注意踩了一腳。”


    “不不!”索額圖慌忙給小皇帝跪了下來,“和皇上一起搶包的都是一些不足十五六歲的孩童,哪裏來的這個力氣?分明是有心之人在鞋底藏了暗器。皇上,太皇太後,此人在我的府邸暗算皇上龍體,居心叵測之心可見。還望太皇太後徹查。”


    孝莊瞄了索額圖一眼,“我看你啊,是擔心我把賬算在你的頭上。”


    索額圖刷地紅了臉。“奴才也是為皇上龍體擔憂。”


    孝莊心裏倒不是很在乎,隻不過是被不小心踩到了腳,何須這般興師動眾?男子漢大丈夫,就應當扛得起這些疼痛。不然如何能撐起這個大清國?


    “玄燁,可有看清踩你的人是誰?”


    小皇帝蹙眉,心裏罵著那個踩自己的人,麵上卻依舊鎮定自若,對眾人勸道:“沒看清,好像是一個身手敏捷的胖子,無事,區區小傷何足掛齒?”


    眾人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作答?孝莊太後微微蹙眉,想起那個穿粉衣的小姑娘,“去問問明珠家的那個丫頭叫什麽名字?”


    府中有人認識,小聲答道:“那九,納蘭大人家的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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