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心中那叫一個氣啊,心說:難道朕就這麽讓你看不上眼?朕如此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器宇不凡、才情橫溢之人,還貴為天子,能看你一眼就不錯了。你一介胖子,區區小貴人,竟敢看不上朕?


    可他能怎麽辦?他能拿她怎麽辦?


    再像剛進宮那會兒那樣,讓禦膳房再不往她菜裏放油?把她餓瘦了,回頭她還感謝你呢。把她置辦一頓,讓她以後乖乖俯首帖耳,見到他就一副小羊羔的樣子?那容若下回還不跟他絕交了?再說了,現在鼇拜剛除,四大輔政大臣隻剩下遏必隆那個兩邊倒的老好人一個了,朝中正是需要人的時候,他還想重用明珠呢。拿他心肝寶貝妹妹開涮,明珠那個小心眼兒,日後必定對他陽奉陰違,不好好出力。那本《神鳥俠侶》還有《鹿鼎記》都還沒寫完呢……


    再退一萬步講,她也沒犯什麽錯兒啊?人家藐視君威、出言不遜了嗎?人家吃醋嫉妒、殘害妃嬪了嗎?人家恃寵而驕、擾亂後宮綱常了嗎?都沒有。現在還乖乖地福著身子呢,一副純良憨厚、乖巧和順的樣子。


    可他就是能從她的眼神裏看出“瞧不起”仨字兒。或許那不叫“瞧不起”,那叫“帶不動”。對,這丫頭和她侄子一個樣兒,自詡有幾分小聰明,覺得她比他會吃、比他會玩兒,她吃的他都沒吃過、她會玩兒的他都沒玩兒過。


    這種人最壞了,她不跟你計較,可她用行動醃臢你、用眼神鄙視你。麵兒上還特溫柔,道:這個不應當是您吃的;這個不應當是您玩兒的。玄燁記得小的時候,自己有個皇姑姑和碩建寧長公主,順治十年的時候嫁給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了,小時候待他就是這樣。


    果不其然,小胖丫衝著他溫柔婉約一笑,“萬歲爺,這個是臣妾閑來無事,和底下宮女奴才們一塊兒鬧著玩兒的,難登大雅之堂。”


    你不帶朕玩兒、朕偏要看看這是個什麽東西。玄燁在心裏輕哼一聲,對雲惠笑道:“惠兒越是這麽說,朕越是好奇。怎麽?難不成惠兒有好玩兒的,不願意給朕看?”


    說著,便背著手自顧自走到了石桌邊,一掀開長袍底子,坐在了石凳上。右手順手就翻開了方才雲惠壓在桌子上的一把牌。


    隻見上麵寫著:幺二三之類的數兒,有用黑墨寫的,有用朱砂寫的,中心還有圖案,紅心兒的、黑心的、黑樹葉子的、紅四方的。


    “這是個什麽物件?”玄燁饒有興致地問道。


    見他已經翻開了,雲惠隻好過來道:“回萬歲爺,這個是……葉子牌。”


    “胡扯。”玄燁啞然失笑,拍著大腿道,”你這哪兒是葉子牌?連個圖都沒有,你當朕沒見過葉子牌嗎?”


    雲惠攪了攪手中的帕子,抿著唇道:“這是……納蘭家祖傳的葉子牌!”


    “祖傳的葉子牌?”玄燁哈哈大笑,“依朕看,那喇氏一族就你們這支幺蛾子最多,怪不得能生出你這麽個小心思多的。來來來,坐下跟朕說說,怎麽個玩兒法。”


    雲惠努努嘴,不情不願地坐了下來。“萬歲爺,這個咱們玩兒不了。您瞧,這得四個人才能玩兒,臣妾能陪您,可她們這些奴才哪兒敢哪!”


    玄燁擺了擺手,不以為意道:“這有何難?”說罷,回頭招呼道,“小玉子。”


    “奴才在。”


    “你去把你師父叫過來,這都好些天了,他那屁股還沒養過來?”玄燁蹙了蹙眉,二十大板知道李德全是他跟前的得力大太監,又沒下狠手。就是打開花兒了,這會子也該合上了吧。


    “嗻。”小玉子一聽,心裏一陣狂喜,麻利兒地腳底抹油就奔去乾清宮找李德全去了。昨兒夜裏他還見了師父,師父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雖說上回是因著宜貴人的事牽連了師父,殺雞儆猴,讓後宮知道不要多嘴過問。


    可眼下情形又不一樣了呀,皇上除去了鼇拜這個心腹大患,也親政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這奴才跟著主子,哪兒有什麽真真正正的得力不得力?一半看能力,一半靠運氣。主子今兒看你順眼,能提你到跟前兒當紅人,明兒就能把你拖出去。


    別說是小玉子,李德全自己心裏也沒底啊。


    聽到萬歲爺要把師父喊來,小玉子這還不趕緊地去喊李德全?


    其實康熙這些日子有意不用李德全,並非想換個太監總管。用慣了的人,換一個還得慢慢培養磨合。可這李德全也是有些沒輕沒重了,奴才就是奴才,在後宮之中辦事,永遠不能替主子拿了主意。這是有意給他個下馬威,殺殺他漸起的傲氣。


    一個李德全不夠,玄燁又把曹寅和容若叫了過來。這倆人前些日子幫著皇上生擒了鼇拜,正春風得意著呢。一聽說要來延禧宮,便曉得定有又好玩兒又好吃的事情等著他們了。


    過來一看,原來是雲惠在宮裏也捺不住寂寞了,把在府裏玩的“那九葉子牌”又重出江湖,和延禧宮的奴才們一道玩玩,沒想到就入了皇上的眼。


    第一輪皇上挑了李德全,從小就跟著自己的奴才,總歸機靈些。納蘭姑侄倆坐對桌兒,曹寅站在一旁看著。


    玄燁心說:你納蘭容若會詩詞歌賦,平日裏猜物射覆的把戲可不大會玩,這種葉子牌定也不是個能手,這回非得好好讓那個小丫頭開開眼,讓她知道朕的厲害不可。


    想著,玄燁就有幾分得意地道:“李德全,好好用用你的腦子,贏了朕重重有賞。”


    李德全賠著笑臉,心裏清楚,贏了是重重有賞,可意外之意呢?輸了不得扒了他的皮呀。於是偷摸兒地朝著惠貴人拋去一個求助的眼神,雲惠自然看在眼裏,作為李德全的上家,想要放水還是很容易的。雲惠悄悄點了點頭,讓李德全放心。


    本就是個玩兒的,哪兒能贏了皇上?贏了他一人,幸福所有人,何樂而不為呢?


    四個人便高高興興地玩了起來。


    哪知一路玩了下來,雲惠徹底傻了眼,自己是回回放水不錯,可她懂得給李德全放,容若不懂啊,回回壓著皇上不給出牌。上一把連個小二子都沒讓皇上打出手去。不一會兒皇上和李德全就回回雙下,雲惠和容若就攻上了大幺。


    李德全嚇得失了魂,雙腿隻哆嗦,別說屁股疼,現在腦袋也疼了。自己第一次複出,奈何皇上就拋出了這麽一個“重任”,著實是為難人嘛!心裏直叫苦道:我的好惠主子,您倒是也給您那絕頂聰明的侄兒遞個眼色啊,一會兒奴才的腦袋可就要搬家了。


    雲惠一個勁兒地朝容若擠擠眼,哪知人家愣是開啟了麵癱模式,死活不不理會。


    這下可就難辦了。眼看著皇上一路輸,李德全那臉上的汗,都快滴到腳脖子了。


    雲惠幹脆把牌一扔,故作不滿地道:“李公公,你這麽笨,就莫要同咱們一道打了,瞧瞧,因為你一個人,都拖累萬歲爺了。要不是你出手太慢,爺一邊讓著我這個女流之輩,一邊還得顧及著你這麽個不會打的,一心哪能二用?”


    說著朝李德全擠擠眼睛。


    李德全頓時心領神會,慌忙跪下來,求饒道:“是啊,皇上,奴才就是個太監,連個幺二三四五都分不清,哪兒還分清這帶黑花色的、紅花色的?這等高深的博弈,實在是奴才學不來的呀?還請萬歲爺降罪。”


    說罷磕頭如搗蒜。


    康熙剛剛還有些心煩意燥,忽聽雲惠這麽說,心裏豁然開了一些,對啊,是李德全不會,才會拖累自己。那容若同她是姑侄,兩個人血脈相通,自家祖傳的葉子牌,玩法兒自然比自己清楚多了。兒時在閨中不知玩了多少回,自己才頭一回玩兒,難免的。


    於是便大度地擺了擺手,“也罷,不為難你了。你起來吧,一旁伺候著。”


    “嗻,謝萬歲爺。”李德全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站到了一邊,不由感激地看了看惠主子。


    這回,玄燁學聰明了,他不要和曹寅在一頭,曹寅是個生手,勢必和方才李德全一樣。自己和納蘭在一頭,拆開她們姑侄倆,看他倆還怎麽打。


    哪知這一回的如意算盤,又落空了。


    這個曹寅也不知是頂了新手光環還是怎麽的,一會兒的功夫,滿手都是同花順、炸之類的。有一輪連出牌的機會都沒給對家,直接就一把甩了出去,留下其他三個人麵麵相覷。


    玄燁這下徹底是崩潰了。難道其他人腦子都是靈光的,隻有他不是?


    不不,自己貴為天子,是天之驕子,他絕對不承認這一點。


    忽然,他靈機一動,發現上一輪容若就是坐在曹寅現下坐的這個位置,那個位置一定是今日的財神正位。對,定是自己坐的這個方位不好,招了衰神了。


    他站起身來,對曹寅道:“朕想坐你的位置,正好可以對著這園中的秋海棠,邊賞花邊與你們博弈。如此甚好。”


    雲惠心裏隻想笑,您這正宗是不會睡覺怪床歪,手氣臭怪風水不好。


    既然如此,換就換吧。


    換完位置,換對家。換了一輪又一輪,小玄子依舊坐穩末遊倒數第一。


    雲惠心裏暗暗罵道:這是真笨哪!做皇帝那麽聰明,怎麽打個牌這麽累?看來這等雕蟲小技,真的非一代賢帝所能駕馭,非得是那種遊手好閑的昏君才能勝任。


    雲惠對著玄燁福了福身子,笑道:“萬歲爺,古話說得好,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還是臣妾同您一道打對家吧?”


    玄燁一聽,當即樂了,還是自己和自己老婆打對家的好。自家人和自家人作伴,定能一同抵禦外敵。這個主意好!當即拍板,這回,方位他也親自挑選,凳子他也親自挑選,坐姿他也調整好了,先把手再李德全袖子上蹭了蹭,把晦氣擦走了;再借故蹭了蹭曹寅的手,沾沾運氣。


    這一輪,胸有成竹地大戰了。


    雲惠狠狠瞪了容若和曹寅一眼,你倆小兔崽子這回膽敢再撒開手贏的話,別怪老姑翻臉不認人。


    那二人與皇上打小一處長大,念書、騎馬、練功的,平日裏下棋就互相不想讓。哪知這次皇上竟是叫起真兒來。


    容若心裏明白了,以前是以前,兄弟之間互相爭高下,咱們這個皇帝賢明,他希望臣子能放開了與自己比,這樣比輸了自己也好再接再厲。可這回不同,有女人在啊,男子漢大丈夫,總要個麵子,怎麽能在女人麵前輸?


    自己做錯了,應當讓皇上贏一把吧?


    三個人打定了主意,就開始了最後一輪攻堅戰。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曹寅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皇上,您真是沒救了。


    容若無奈地歎了口氣:皇上,奴才隻能能幫您到這兒了。


    這一輪雲惠絞盡腦汁,她出完了對子,出單張,出完了單張出順子,好容易看到玄燁手中隻剩兩張牌。心裏疑惑道:我的萬歲爺,您這手裏捂著的到底是什麽呀?


    末了,玄燁將手裏的牌默默放了下來,幽幽地念了兩個字:對二。


    三個人徹底是認了。


    雲惠氣急敗壞道:“你怎麽這麽笨哪!”


    話音剛落,一院子的人都直愣愣地看著自己,雲惠隻覺得脖子後麵一陣陣冷風颼颼。


    這回,是不是腦袋真要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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