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林這日還剛起身,睡意卻已經消散幹淨了,她正接過榕西遞來的溫鹽水含了一口,還沒來得及吐出去,就聽見外頭一聲:“阿姐。”


    榕西遞了帕子給謝寶林,看著她按按自己的嘴,才輕笑道:“原來四郎今日休沐?他倒是又騙人。”


    “想來是想陪我一起去道觀。”謝寶林麵上還帶著少女的稚嫩,正是花骨朵一樣的年紀,眼眸中水光流轉,說話的語氣很是溫柔。


    謝寶林話音剛落沒多久,謝問杉便撩起棉簾低頭走了進來。謝問杉如今個頭竄了上來,高過謝寶林半頭還要多,再也不是以前整天喜歡跟在姐姐身後的那個小男孩了。謝問杉狹長的眼眸漆黑,眼尾略略上挑,生得是唇紅齒白,很是俊秀。


    “用過飯了?”謝寶林沒管他,隻把手伸進銅盆裏,掬了一捧溫水細細洗臉。


    謝問杉便笑了:“我是來阿姐這兒蹭飯的。”


    “我這兒都是蘿卜青菜,你可愛吃?”謝寶林洗過臉,用柔軟的麵巾輕輕把臉上的水按淨,又給了榕西,這會兒方道,“別真給你吃這個,一會兒又要去娘那裏告我的狀。”


    謝問杉笑著把謝寶林推出門去,邊走邊道:“那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你別總念我這個,不過阿姐,我可聽說了,前幾日有人想跟娘提你的事。”


    “我什麽事?”謝寶林不甚在意。


    謝問杉道:“自然是阿姐的婚事,娘雖然不說,但心裏還是急的。”


    “這種事從來都順其自然,強求不得的。”謝寶林笑著拍了謝問杉的肩膀一下,“問杉,都兩年多了,皇帝已經不是太子了,不如早些推了皇帝陪讀這事。”


    “我也這樣想。皇上自然也不會一直要人陪讀的,況且,我阿姐要是嫁人了,我總得在家給阿姐撐腰啊,天天在宮裏哪成。”謝問杉顯然跟謝寶林想法一致。


    不過聽謝問杉話說到後半句,謝寶林臉上就不由得紅了紅,強自鎮定道:“你才多大,還給我撐腰,好大的本事。”


    謝問杉得意得很:“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前些日子青山書院的陸先生要收我當弟子了。”


    “陸先生德高望重,已是多年不收弟子的,這倒是個極好的消息。”謝寶林聞言,當即又多誇了謝問杉幾句,不過還是又道,“戒驕戒躁,等你到青山書院,跟著陸先生好好做學問。聽說青山書院冬日苦寒,我回頭再給你做幾雙棉鞋。”


    謝問杉連連應是。


    一餐安靜用過,差不多就到了要出發的時候了,謝寶林吩咐榕西等人把東西帶齊了,然後一行人便往主院去了。


    謝閣老瞧著這姐弟二人,便笑了起來:“也就一兩日,可別把家搬過去。”


    “祖父,阿姐叫人帶了好些物什呢。”謝問杉立刻便告狀。


    謝寶林暗暗瞪他。而謝問杉隻裝作不知。


    聽聞這道觀素來有靈氣,是以百年不衰。隻是昨夜下了好大的雪,山路難行許多,謝問杉坐在馬車裏頭,饒有興致地掀開簾子往外看。


    謝寶林則手捧一隻暖手爐,微眯著眼小憩。


    “對了,這兒的山下倒讓我想起來,前些日子,我在一個寺廟下頭的官道上,碰到了王家那個小姑娘。”謝問杉忽然道。


    謝寶林這才睜開眼,悠悠哉哉道:“好端端的,她怎麽跑出來了。”


    “應該是有人帶著,我路過的時候,她還抬頭看我。”謝問杉回想著那個小丫頭片子的反應,又笑了笑,“阿姐可見過她?”


    謝寶林沒好氣地把暖手爐塞到他手裏,道:“見過,她還過吃我桌上的櫻桃。”


    “感覺王家這姑娘挺好玩的,”謝問杉想了想,“眼睛很有靈氣。”


    謝寶林不忍心告訴這位天資聰穎的問杉公子,王家這姑娘靈氣歸靈氣,可如今都十二歲了,讀書還是不大好。京中的少女沒哪一個是她這樣的,誰不飽讀詩書?


    道觀今日人煙稀少,十分冷清。或許是在這樣的天氣,大家都更樂意在暖意融融的屋裏取暖的緣故。謝寶林照例先去洗幹淨手,方才去往正殿,點了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爐中,又命榕西將帶來的幹淨貢品供了上去。


    因著還是平時,謝寶林並未行三拜九叩之禮。


    上過香,謝寶林便出了正殿,裹緊披風,四下看了看,沒看見謝問杉,有些奇怪,問道:“問杉呢?怎麽不見他過來。”


    榕西笑道:“四郎說在後院樹下等著您。”


    謝寶林這才想起來,之前,她還哄著謝問杉說帶他去後山玩的。誰料昨日下了大雪,謝寶林以為謝問杉就不記得這件事了,結果現在卻並不是這樣。


    天子伴讀,如今還是一副孩子心性。念及此,謝寶林不由得笑了。


    謝寶林走到後院時候,謝問杉正立在樹下,雙手背在身後仰著頭看著落了雪的樹枝,不知道在想什麽。


    “阿姐,”謝問杉聽見腳步聲,收回思緒,偏偏頭瞧著謝寶林,笑道,“上次來的時候,這棵樹還很繁茂。”


    謝寶林也抬起頭,那棵老樹已經飽經滄桑,如今葉子落盡,有些許蕭瑟,她道:“等你明年再來看的時候,就又枝葉蔥鬱了。”


    “應當是的。”謝問杉走到謝寶林跟前,扯扯謝寶林的衣袖,“阿姐,說好的去後山,你可不能賴。”


    謝寶林從來沒有拒絕過謝問杉。


    她想著謝問杉功夫也不錯,便帶著謝問杉一同去了。


    剛到一處平地,謝問杉顧念著謝寶林,便讓她坐下休息。她自己卻還要偷偷去獵隻兔子來烤著吃。謝寶林遲疑著勸阻他,謝問杉笑著擺擺手:“沒事。”


    謝寶林的眼皮忽地跳了兩下。


    等了一會,就在謝寶林等得心中不安的時候,謝問杉手裏拎著一隻兔子就腳步輕快地回來了。


    “阿姐!”謝問杉笑盈盈地向她走過來。


    謝寶林心中不由得鬆了鬆,剛站起身要迎過去,隻見謝問杉忽而不動了。謝寶林呼吸一滯,她看見謝問杉右肩上生生紮出一支箭,箭頭上的血積攢片刻就滴到了地麵上。


    謝寶林眼前一黑,當即就跑過去摟住謝問杉:“問杉!”


    “阿姐……”謝問杉神情也有些不可思議,他忽地對謝寶林笑了笑,“阿姐,你會嫁一個怎麽樣的人呢?”


    謝寶林扶著他,目光卻緊緊盯著那六七個凶悍的人,為首那人臉上有一道疤。


    “抓住他。”刀疤男人淡漠說道。


    謝問杉卻是一把將謝寶林推開,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來。


    然而毫無用處,六支箭對準了謝問杉。刀疤男人道:“謝公子,還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兄弟們隻是生活艱難,借謝公子一用。”


    “我有錢,你要多少?”謝寶林擋在謝問杉身前,神色堅毅,沉聲問道,“多少?”


    “不好意思,兄弟們從來不與女子為難。”刀疤男人輕描淡寫地拒絕了謝寶林。


    兩人麵對七個人,能有什麽作用?謝寶林被人拉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謝問杉跟著刀疤男人離開此地。


    謝問杉扭頭的時候,還向她比了口型,是什麽呢?


    謝寶林反應不過來,說的是不是“快逃”?


    然而謝寶林口鼻被一人捂住了,她頓時就失去了意識。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她麵容木然地坐起身,查看周圍的環境,很明顯,馬賊將她帶離了那座山,防止她向道觀求救。馬賊成患,可就在京城的衛城,居然也敢如此囂張。


    今年的雪下得特別大,一尺見深的雪,謝寶林沒走幾步,褲腿便已經濕透了,剛開始還冷得發抖,隨後就刺骨到沒有知覺,也不知道累。


    她一步一步地在雪山中走,邊走邊找,邊留記號。


    山林裏樹木參天,遮雲蔽日,她淚已經再也流不出,駐足望天,天色灰蒙得似乎怎生也突不破,生生地攏住了天地。偶有沒有遷徙的鳥尖銳地鳴了一聲,盤旋至天際。謝寶林渾身冰涼,她不敢停下休息,生怕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趁著有雪,有腳印,她用盡自己的力氣去尋。


    終於在深夜,她站在了馬賊寨子門前的樹林裏。寨子裏燈火通明,聽聲音又十分熱鬧,似乎是在慶祝什麽。


    寨子門口守衛很是精神,裏麵也沒有什麽人出來,謝寶林心中急切,便要往寨子後頭繞。沿著外圍走,謝寶林凍得聞不出味道的鼻子忽然就聞到了一絲絲臭味。


    謝寶林當即又湊近了些,終於確定這就是寨子的茅廁,就在這時,兩個人解手時便聊起來:“二哥好大的本事,把謝問杉也擄了來,謝家給的那些錢,足夠咱們吃香的喝辣的了!”


    “謝問杉不就是謝家的眼珠子麽,少見多怪。”


    應當是馬賊送過信,然後謝家給過錢了。那麽問杉呢?謝寶林此時慢慢感覺到了腳底的寒意。


    “不把謝問杉還回去,謝家能樂意?”


    “怕什麽?他吃好的喝好的,還給他治傷,夠好了。”


    謝問杉還在這裏。謝寶林的心又提了起來。


    雖說此處是個山寨,但是戒備森嚴,謝寶林混不進去,於是,謝寶林又連夜下山,直到將近黎明時分,她才形容狼狽地攔住了一輛驢車,聲音嘶啞道:“勞煩,去京城謝家。”


    大爺心中有些害怕,但還是拉著她離開了此地。


    直到午後,謝寶林重新站在了謝家門口,重重地扣下門環:“開門!”


    她徑直走到祖父的書房,此時謝家幾位主要人都在商討解救謝問杉一事,忽然就被直接推門進來的謝寶林嚇了一跳。


    “問杉在蒙山的山寨裏,”謝寶林一滴眼淚也未曾流,“我可以帶路。”


    皇帝聽聞此事,當即撥了一隊精銳士兵給謝家。謝父當晚就帶著士兵趕到蒙山,潛伏上去。為防止馬賊知道此事,逼急了害了謝問杉,謝父先派了幾個擅於掩藏的人進去探路。


    謝寶林則被看管在家,蒙山的事,她一概不知。


    她昏睡了兩天,直到她醒來,她的頭昏昏沉沉,疼得受不住。她啞著嗓子問:“榕西。”


    榕西低著頭進來,眼眶通紅,語氣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回道:“姑娘。”


    “問杉那邊……”謝寶林問。


    榕西眼淚頓時流了下來。


    謝寶林的心忽然就死了,她感覺不到任何情緒,木然起身,道:“沒了?”


    “是……”


    謝寶林頷首:“知道了。”


    謝問杉在那日謝父帶人去山寨之前就已經沒命了,謝父怒平山寨,殺盡所有馬賊,一把火燒光了這座山寨。


    因著謝問杉死於非命,謝問杉的屍身存在棺槨之中,便直接蓋棺了。


    謝家這樁喪事,未曾大操大辦,這件事過去,謝家很是消沉,閉門不見客長達一月有餘。直到皇帝再三請謝閣老回朝,謝閣老方才重新回到朝堂。


    三月後,皇帝下旨,封謝寶林為後,懸空幾年的後位終於花落謝家。


    在旁人的恭賀聲中,那日鞭炮鑼鼓喧鳴,謝寶林蒙著紅蓋頭,踏上了皇後規製的車輦,她穩坐車輦中,手中緊攥著謝問杉送她的那隻玉雕的兔子。


    車輦緩緩駛動。


    謝寶林垂眼,眼眸淡漠,麵冷如冰。從此以後,深宮高牆。


    車輦儀仗全都慢慢離開後,人群慢慢散去,謝楨正要回到謝家,偏頭瞧著門口石獅子台麵上的有隻小小的玉兔,覺得活靈活現,伸手拿了起來,然後走上台階,走進了謝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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