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楨與明德以前印象中的實在太不同。以前明德隻覺得謝楨是個世家子弟,眉目俊朗,生得白淨。如今再看,謝楨黑瘦了許多,眉宇之間隱隱透出了堅毅的味道來。


    “殿下。”謝楨正欲行禮,就被明德給托了起來。


    明德道:“不必多禮,進去說。”


    寨子裏人行走步伐穩健,絲毫不見有混亂,明德由謝楨帶路往主會事廳走,沿途人見了明德,恭敬行禮。明德也一一點頭示意。


    明德看一切竟然有序,難得道:“不錯。”


    謝楨聽了,隻跟明德說了句“應當的”。除此之外,麵上再無更多喜悅神情。


    苦難向來能令人成長迅速,就如同謝楨,在謝家安然無虞之時,他看不到繁華之下的危機,帶著世家子的驕傲,視一切為無物。然而,在他狠狠跌了一個跟頭後,他才恍然驚覺,原來謝家從來都不太平。那些世家帶給他的錦繡蒙蔽了他。


    如果說謝問杉的死訊帶給他的是失去兄長的苦痛,那麽謝家大廈的將傾就是留給他的最後一絲機會。


    明德攤開了京城大內布防圖,手指輕輕點到了禦書房,道:“該動手了。”


    西南地區忽然大開城門,揚言接納江南流民,一時間明德和李景煥的名頭在江南傳揚。也就在這時,陳姓富商在酒席間不經意透露出朝廷賑災款撥下不來時,是李景煥和明德暗中相助的。


    這對江南失去家園和目標的流民來說,無異於是天大的消息,他們開始分批漏夜逃往西南,想要尋求庇護。


    皇帝一掃麵對江南時的懷柔政策,連夜召大臣到禦書房商討,最終下旨,稱明德李景煥試圖自立為王,違反天命,大逆不道,現今雖不忍手足相殘,但為了天下黎民百姓,勢必要維護江山穩固,第一收回明德和李景煥的西南封地,第二調兵圍剿西南叛軍。


    直到淩晨,大臣們才紛紛離開禦書房。皇帝揉了揉眉心,閑暇時,想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卻發現茶水早已經冷透了。


    張太監在門口低低跟人說話,聲音傳進禦書房,讓皇帝心生煩亂。皇帝揚聲問道:“門外是誰?”


    “是袁夫人。”張太監在門外道。


    皇帝蹙眉,這個時候過來做什麽?皇帝道:“讓她進來。”


    張太監推開門,腰上的香囊隨著動作晃了晃。


    袁夫人挺著大肚子,八個多月的身孕讓她走起來更笨重了些,但她手中還是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個小湯鍋和兩隻小碗。她還沒走到禦書房西邊的圓桌,皇帝就已經快步走過去,接住了袁夫人的托盤,道:“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這幾日皇上休息不好,妾身也難過,便想著送點安神湯過來。”袁夫人道。


    皇帝心中稍稍熨帖,扶她坐下,當著她的麵揭開了湯鍋蓋子,一股食材清香便散了出來。這湯看起來沒什麽東西,但香味很是濃鬱,顯然是熬了很久的。皇帝自己盛了一碗,又給袁夫人盛了。


    袁夫人自己來回舀動著,遲遲沒喝。


    皇帝便也放了勺子,道:“怎麽不喝?”


    “妾身擔心。”袁夫人直截了當道。


    皇帝倒是第一次聽袁夫人如此說,但他如今也苦於沒人可以傾訴,壓抑許久的心情似乎探尋了一個出口,他接了話:“擔心什麽。”


    袁夫人笑得充滿苦楚:“雖說後宮不問前朝之事,但妾身也是聽了些風聲的,想必如今前朝已經十分凶險了。”


    “無礙。”皇帝道。


    袁夫人忽地落淚,雙眸淚水星星點點,哽咽道:“妾身是擔心皇上,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妾身是怕皇上遭了人暗算。”


    皇帝言語一滯,沒再說話。


    袁夫人捧起碗,喝了幾口湯鎮定心情,繼續道:“妾身可能幫不上什麽忙,但妾身絕對會在您這邊,萬死不辭。”


    與此同時,宣旨太監帶了士兵,直接圍堵了整個泰禧殿。宮人忙稟報嬤嬤知曉。嬤嬤知道此事有異,即刻不停,同太後寢殿大宮女通了氣,由大宮女進去喚醒太後。


    太後睡意全無,立刻穿了衣服,去喚李景煥。


    李景煥早已經穿好衣服,待到太後過來,還未開口,隻聽太後語氣急了:“你快跟哀家走!”


    “母後。”李景煥急切道。


    太後閉緊了眼睛,沉聲道:“景煥,逃了吧。”


    “為何偏是我逃?”李景煥此刻麵目冷靜下來,“我同阿姐,仰人鼻息許久,以後難道連個安穩覺也睡不得了嗎?”


    “你這是大逆不道!”太後語氣沉痛,她隨後一把捏住李景煥的手,近乎哀求:“景煥,哀家養你們長大,是要你們順風順水過活,不是要你們做其他事。”


    李景煥道:“母後,死有什麽怕的,與其逃亡一生,不如一搏,若是真死了,倒也幹淨。”


    “孽障!”太後一巴掌摑在李景煥臉上,手掌火辣辣地疼,那疼就順著血液直接進了心裏,“你有幾分勝算!如今拿你的人就在外麵,你跟著他們走,怎麽死的,你知道嗎!”


    李景煥搖頭:“母後,抓不到阿姐,他怎能心安?殺我算得什麽?他擔心的從來都是阿姐。”


    太後後背漸漸涼了起來,她聽見自己聲音裏細微的顫抖,她問:“他要以你為餌,誘明德上鉤?”


    “我在,阿姐肯定會來。”李景煥笑了,“所以,母後,就讓阿姐來吧。”


    太後眼睜睜地看著李景煥獨自往外去,那背影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從容。太後恍然想起剛教養李景煥時候,那時他還很小,跑起來也還不穩當,背影就那麽小小的一點,什麽時候已經脫胎換骨了呢?似乎就在轉瞬之間,他已經長得這麽大了。


    如今他已成了青年,挺拔而偉岸,也懂得要什麽了。


    太後頹然放手:“去開宮門。”


    宣旨太監細長的眼來回一掃,看見正當中站的李景煥,便尖著嗓子道:“秦王李景煥,明德公主李景文,意欲對江山社稷不利。朕雖不忍,然必要肅清朝綱,暫將李景煥打下天牢,不惜代價追捕李景文。”


    就在李景煥即將被人帶走時,太後忽然喊道:“景煥!”


    李景煥回頭,道:“母後?”


    “裏麵冷,哀家叫人給你送床被子。”太後捏緊了衣袖,盡量平靜道。


    李景煥點頭:“多謝母後,想必皇兄也不會拒絕的。”


    當夜,大雨瓢潑,電閃雷鳴,直到清晨,在人開始往來的街道上,隨著一聲巨響,屹立百餘年的諫言石柱轟然崩壞。人們忙聚過去探看,隻見那座曾被一信真人祝福的石柱隻剩底座。人群中,一個中年人喃喃道:“一信真人不是說,朝廷安穩,石柱就可長存嗎?”


    “不正是預兆嗎?江南西南都起了事。”


    短短一上午,坊間關於石柱的傳說越來越多,對大內之事的猜測也越發多了起來,有心人不由得想起了前些日子謝家的風波。更是慢慢就證實了一信真人所言。


    秦王淪為階下囚,明德成為在逃犯人的消息由朝廷發布出來,再一次引發軒然大波,朝廷布告上稱江南西南之亂象都是明德和秦王企圖顛覆朝堂所做之事,證據確鑿。


    不論坊間還是朝堂,都分成了兩派,雙方各執一詞。隻是朝堂之人不敢言明,怕在這時觸了皇帝的黴頭,惹了怪罪。


    如今明德尚未露麵,西南卻又並不示弱,整個局勢不明。所有人都將目光集聚在前朝,而漸漸忘卻了廢後謝寶林。


    唯有王令宜一刻也沒有忘。


    華陽宮管製相對寬鬆,她尋了個機會跑了出去,直接尋到了泰禧殿外,然而泰禧殿這邊,皇帝卻未曾放鬆過管製,哪怕如今李景煥入獄,也是一樣。


    王令宜遠遠地看著,知道太後此刻也自身難保,更覺求助無門。於是她失魂落魄地往鳳儀宮去,想著能找空當進去看看,卻迎麵碰上了袁夫人等人。


    王令宜抬眼之時,袁夫人已經笑著打了招呼:“喲,這不是王姐姐麽,怎麽形容這般狼狽?”


    王令宜大致看了一眼,袁夫人身後都是些新麵孔,想必如今都是借了袁夫人的光。聽聞袁夫人的話,王令宜心中毫無波瀾,狼狽與否,可有半分重要?


    她還是貴妃,吃穿用度就已經大不如前,削減得七七八八了。更不必提謝寶林,身為廢後,哪裏還有一點點餘地呢?


    “哦,原來是看謝寶林的。”袁夫人笑著走到王令宜前麵不遠處,下巴微抬,麵上盛滿了諷刺的笑意,“想去嗎?”


    王令宜道:“想去。”


    “再說一遍,大聲點。”袁夫人作勢,抬手動了動耳朵,“沒聽到。”


    王令宜眼看著周圍的鶯鶯燕燕,頭腦隱隱發脹。如今她們的笑意都淬了毒,哪裏是解語花?分明是一群食人花!


    見王令宜不肯說話,袁夫人忽地收了笑:“看來你是不樂意了,想見謝寶林,你就求我。”


    “求你。”王令宜低聲道。


    袁夫人對旁人道:“是本宮聽錯了麽?堂堂貴妃娘娘,說要求我?”


    “對,求你。”王令宜眼眸低垂,她看著袁夫人抬步又走向自己,頭低得更厲害了。


    原本看慣了王令宜居高臨下的樣子,袁夫人就恨得咬牙切齒,後來王令宜還膽敢出手傷她,那一刻,她甚至想撕碎了王令宜那副高高在上的假麵。如今沒有什麽比王令宜開口求她更讓她心生快意的了。


    就在袁夫人剛剛站定之時,王令宜陡然衝到袁夫人左側,左手抬起摟緊了她的脖子,右手拔下了袁夫人頭上的發簪,對準她的脖頸動脈處,冷聲道:“帶我過去。”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袁夫人麵如土色,聲音即刻尖銳了起來。


    王令宜美目如同數九寒冰,她沉聲道:“不若就看看你的皇上到底來不來救你。”


    “王令宜,你果真是瘋了!”袁夫人驚呼。


    王令宜往動脈處使勁按了一下,引得袁夫人吃痛低呼:“我帶你去!”


    “早說。”王令宜挾製著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鳳儀宮中。


    任憑鳳儀宮外守衛直接離開跑去向皇帝通風報信,王令宜也目不斜視,直到將袁夫人押進了偏房,王令宜才放開她,喚了一聲:“榕西。”


    來者卻是謝寶林。


    這些日子沒見,謝寶林清瘦許多,她看見袁夫人時,道:“你綁她做什麽?”


    “不然怎麽見你。”王令宜回過身,她走上前,壓低聲音道,“謝寶林,我拚這一次,咱們跑了吧。”


    謝寶林抬手捏了捏王令宜的臉,道:“跑到何時才算完?要走,我也要光明正大地走。”


    說罷,謝寶林便瞧著伏在桌邊正喘氣的袁夫人,開口道:“袁夫人,想必待會皇帝便會過來,你大可先放心休息。”


    “皇上不會來的。”袁夫人咬牙道。


    謝寶林神色淡淡,不以為意:“袁家是皇上的忠心擁躉,此刻舍了你,不是明智之舉,袁夫人想必也是清楚的。”


    王令宜伸手捏住了謝寶林的手,道:“袁夫人可要喝茶?”


    “你這傻子,我這兒現如今沒有茶。”謝寶林睨了她一眼。


    王令宜點頭:“我想也是,整日喝西北風,也沒見你精神不好。”


    袁夫人看這兩個人又將她視若無睹,自顧自地說起來,心中憤恨,卻也隻能調整著呼吸,一言不發,也不肯示弱。


    偏房狹小,王令宜仔細檢查了屋子,確認袁夫人不能輕易跑了,方才放心留榕西和顏華守門,她則同謝寶林在院中梧桐樹下坐著,等著皇帝過來。


    “真奇怪,我此刻一點也不怕。”王令宜抬起頭,看了看仍舊陰雲密布的天空,道。


    謝寶林看王令宜臉色並不好,便起身過去,輕輕摟住了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語氣輕柔道:“你也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就不用怕。”


    王令宜掐了她的腰一把,悵然若失:“又偷偷瘦了。”


    漸漸地,天色又暗下,甚至又起風了。


    謝寶林忽地看向了宮門。


    隨著吱呀一聲響,宮門逐漸打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就跨過門檻,麵色陰沉地走了進來。他身後隻緊跟了五六個人,似乎本就是打算短暫停留,然後離開的。


    “謝寶林,朕就該賜死你的。”皇帝道,“可惜朕對你還是太仁慈。”


    謝寶林指了指偏房,嗤笑:“你本不想來的吧。”


    皇帝的目光先掃了掃偏房,隨後落在了王令宜身上,他驀地開口:“王令宜,你決意要和謝寶林共同進退了?”


    “你還不若先問問袁夫人。”王令宜冷聲道。


    皇帝漠然看了兩人一眼,抬步走向偏房,他身後侍衛忙攔住他。侍衛道:“隻怕有詐。”


    皇帝擺手道:“你們留在外麵。”


    皇帝剛進去掩住門,外麵侍衛即刻開始動手,撲過來伸手就要將謝寶林抓住。謝寶林口中發出一聲奇怪的哨響,隨後便有十幾個蒙麵人出麵,手拉弓箭對準這四五個侍衛。趁著侍衛抬頭反應之時,謝寶林一把拉過王令宜躲在了梧桐樹後。


    肉身怎能抵擋飛箭?隻兩撥箭雨下去,院中已經多了幾具屍體。


    蒙麵人圍住了偏房,為首之人一腳踢開那扇門。謝寶林拉著王令宜從一旁走進包圍圈,在門口站定,冷聲道:“袁夫人如何了?”


    皇帝和袁夫人並肩站著,自門內走出來。皇帝瞧了瞧這些人,道:“那日接走明德的,想必也是這些人了。謝寶林,朕還是小看了你。”


    謝寶林沒有同他多說,抬了抬手。


    蒙麵人立刻搭箭,對準了皇帝。第一支箭幾乎沒有任何停頓時間,直直地射向皇帝的脖頸,皇帝下意識地拉了袁夫人一把,隻是這支箭最後卻是釘在了他們身後的門板上。


    皇帝道:“還不出來!”


    宮外便頓時衝進了大批手持長刀的士兵,將他們又團團圍住,以利刃相對。不知哪裏來的一陣風,猛地撲上了不知誰的刀麵,震出“嗡”的一聲響。


    “拿下他們!”皇帝即刻下令。


    話剛出口,皇帝忽地心悸,捂住了心口。


    謝寶林衝上前去,扶住了皇帝,避免他倒下。


    “你……”皇帝想開口說話,可他的嘴卻陡然失了靈,再不聽使喚。他想推開謝寶林,手也沒了力氣。


    謝寶林朗聲道:“拿下他們!收押天牢,詢問幕後主使!”


    謝寶林和王令宜一起,將皇帝扶到屋內的床上。待到外麵打鬥停歇,謝寶林這才回過身,看向了緊盯著她們的袁夫人,道:“袁夫人,皇上身子不適,你最好留下來照看一二。”


    袁夫人剛要出聲尖叫,王令宜陡然開口:“我建議你好好想想,方才,他為什麽拉了你一把。”


    袁夫人嘴唇顫抖起來,她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男人,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如今在宮裏出了這事,皇上恐袁夫人出意外,所以請太後出麵掌管後宮。”謝寶林繞過袁夫人,看著門外被製服住的那些蒙麵人。


    士兵卻並不買謝寶林的帳,有人道:“皇上怎的不再出麵,可是皇上出了意外!”


    “若不信,大可請太後前來,當著太後的麵由太醫來診斷!”謝寶林神情肅穆,“皇上連夜操勞,已是幾晝夜沒有休息的,如今事情方才落定,皇上支持不住,有何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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