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的第二年冬日,江南陰雨連綿。


    正是天還未亮之時,榕西從床上坐起,披了件衣服下地。她摸到靠牆的小櫃,伸手從抽屜裏拿出火折子,隨即點燃了櫃上的燭台。


    火盆裏的炭已經熄了,屋中稍顯清寒。榕西嗬了一口氣,將衣服整整齊齊穿好,疊好了被褥,這才端著自己屋中的銅盆出去。


    剛一開門,榕西就嚇了一跳。她低頭定睛一看,隻見合薑就蹲在自己門口,像隻走丟的小狗,怪可憐的。


    “你一大早在這兒做什麽?”榕西左手撫了撫心口,道。


    合薑卻道:“你今日起得格外早。”


    “莫念醒得早,我總得把水燒了才是。”榕西彎腰,伸手拽了她一下,“你先起來,不冷啊?”


    “冷。”合薑順從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吧。”


    榕西隻覺得今日的合薑有些奇怪,但哪裏奇怪,她也說不上來。但念在以前的合薑也總是時不時不正常一下,故而榕西也未曾多想,就任由她跟著了。


    今早陰雲密布,榕西端著銅盆的手立刻便被風吹得涼了個七七八八。


    合薑伸手替她端了過去,笑道:“我來。”


    榕西想開口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沒吭聲,和合薑一路沉默。


    小廚房裏黑燈瞎火的,合薑剛進門就被門檻絆了一下。榕西眼疾手快地攙扶住她,低聲提醒了一句:“小心些。”


    她分明感覺到自己手下合薑手腕傳來的絲絲涼意。


    榕西心頭一慌,鬆開了合薑的手。


    合薑低垂眼眸,斂住那一瞬間的失落。她自嘲似地笑了笑,隨後背過身去,佯做若無其事地把銅盆放到灶台上。


    榕西則到水缸邊上,往壺裏舀滿了水。


    等水燒開的空當,榕西就拉過來一張長凳,坐下,然後偏頭看了看合薑,道:“你也坐吧。”


    合薑第一次猶疑了。她也回望著榕西,長久沉默以後,她最終還是慢慢走過去,坐在了榕西身邊。


    或許是寂靜的清晨讓氣氛更加鬱結,榕西手來回整理了一下衣袖,低頭道:“你今天怎麽起這麽早?”


    “想吃你做的湯麵了。”合薑的目光仔細描繪榕西的側顏,她講話的聲音輕極了,似乎擔心嚇到榕西。


    榕西點頭:“好。”


    合薑道:“我還想麵上臥一個雞蛋。”


    榕西道:“好,還有呢。”


    合薑這次搖頭:“沒有了。”


    水剛燒開,外頭就有了動靜。聽聲響,大概是謝寶林起了,在屋裏哄醒來就要大哭的莫念。


    “你先去洗吧,我給她們送水。”合薑提起水壺,往榕西的銅盆裏倒水,隨口道。


    榕西說:“我很快,出來就給你做湯麵。”


    合薑笑了笑,這次沒應聲。


    榕西回到房間,正淨麵,她心頭忽地一陣陣地跳。她總覺得不對勁,於是匆忙放下了麵巾,快步走出房門。她先去合薑的房間看了看,發現屋裏收拾得整齊得可怕。榕西說不清為什麽,腳步更快,徑直來到謝寶林和王令宜的房間外。


    “夫人?”榕西輕輕敲了門。


    謝寶林過來開了門。


    榕西一瞧,隻看謝寶林正抱著莫念,而王令宜則坐在床上,香肩半露,顯然是剛醒過來的。


    “我剛看……合薑好像不在?”榕西按耐著自己的情緒,問。


    謝寶林輕輕拍著莫念的背,神色淡淡,仿佛是在說今天是一如既往的陰天:“合薑啊,她走了。”


    榕西自己都快要認不得自己的聲音了:“你說什麽?”


    這次換做了王令宜答話。


    王令宜衣衫還有些淩亂,不過已經站起來,走到謝寶林跟前把孩子接到自己懷裏,道:“合薑走了,哦對了,昨天晚上我就看她在你門口等著……”


    榕西連話都沒有聽完,轉身往大門外跑去。大門外行人三三兩兩,她駐足四顧,哪裏有那個嬌俏的身影?


    路上的貨郎看她站著,便走過去問:“姑娘,可要剛出鍋的包子?”


    榕西搖頭笑了:“不用了。”


    她回到小院裏,把門關上,然後走在中間的石板路上,停下,彎身把剛剛掉的那隻鞋穿好,神色一如既往。


    她回到廚房,看著那道門檻,忽然就意識到:今早若不是合薑心裏有事,憑合薑的身手,怎麽能被絆到的呢?


    王令宜來小廚房同榕西一起做早飯。


    榕西幾次三番想問她,是不是早就知道合薑要走的事情,但話到嘴邊,還是說不出。到最後,還是王令宜蓋上鍋蓋,回過身道:“想問什麽,就問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事?”榕西語塞。


    王令宜比了個手勢:“也隻比你早三天。”


    榕西開了話匣子,便一鼓作氣接著問道:“那她去了哪呢?”


    王令宜想了想,鳳眸裏難得一見的認真,道:“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是李姑娘請她一起的。”


    這個李姑娘,榕西是知道的。從她們第一次來到這兒,李姑娘似乎就經常找合薑,而合薑似乎也挺樂意同這個李姑娘聊天。


    才認識多久,對李姑娘也不知根知底,合薑這個傻子……合薑這個傻子就跟著她走了?


    “所以……合薑是考慮好了的。”榕西喃喃道。


    王令宜麵露不忍:“恐怕是這樣。”


    榕西點頭:“那我知道了。”


    她還是做了一碗臥了雞蛋的湯麵,隻是直到涼了,也沒有人來吃。


    合薑這一走,音訊全無。


    榕西似乎情緒並未受到很大的波動,自第一日的驚詫過後,她每日還是做著些瑣碎的事,隻是每日傍晚,她都會把自己關在房門裏,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謝寶林幾次推了推王令宜,想讓王令宜說點什麽,王令宜都會懶洋洋地看她一眼,然後道:“解鈴還需係鈴人,你急也沒用。”


    冬去春來,又到夏日。


    合薑仍然沒有消息,而榕西已經不再會旁晚時分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了。


    莫念一歲半了,現在已經會滿院子走,用稚嫩的聲音喊謝寶林,喊王令宜,也喊榕西。有時榕西會恍惚,她想:怎麽莫念不喊合薑呢?合薑以前也是抱過莫念的啊。


    “去北方太冒風險。”王令宜正摟著莫念坐在樹下搖椅上,搖頭否認了謝寶林的提議。


    謝寶林有些無奈:“西南又不能去,那就隻能再往東南了。”


    榕西正在給莫念繡小衫,聽了兩人的話,知道不過多久可能要搬家,於是鬼使神差般地問了一句:“不等合薑了嗎?”


    合薑呢?


    萬一她回來了,找到家裏了,沒有看到她們,怎麽辦?


    榕西問完這句,自己先不說話了,然後放下小竹筐,猛然站起身,急匆匆地回到自己屋中去了。


    莫念這時候還在問:“西姨姨是不是哭了?”


    王令宜輕輕吻了吻莫念的額頭,笑了:“嗯,娘之前畫的畫賣了好多錢,娘帶念念吃好吃的好不好?”


    莫念立刻就忘了剛才的問題。


    “轉眼就半年多了啊。”謝寶林歎氣,“再這麽下去,我覺得榕西得瘋了。”


    王令宜瞟了她一眼,道:“你知道榕西最大的問題在哪麽?她什麽都好,唯有一點,嘴太嚴,把得太緊。”


    謝寶林知道在這件事上不能跟王令宜多說什麽,於是笑吟吟地道:“夫人長得美,說什麽都對就是了。”


    到了梅雨時節,榕西隻得把櫃子裏的被褥重新烤一遍,方才能把被褥去了潮氣,不長黴點。自合薑離開後,她還是第一回踏進合薑的房間。


    合薑房間裏似乎還有一點點合薑的氣息。


    榕西把她的被子抱起來,對著床愣了好久。憋悶許久,氣極之下,榕西一把將被子扔到床上,然後氣衝衝地離開合薑房間。隻是不出一會,她又推門進來,再把被子抱起,轉身回到自己房間,用火給她烤了。


    “姑且給你烤了。”榕西自言自語道。


    快到年關的時候,她們就應該一路向南,到東南那邊去了。再不回來,她就當真要跟著謝寶林和王令宜往東南去了,榕西想。


    這夜窗外雨水淅瀝,榕西卻難得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榕西撐了傘到小廚房燒水,一推開小廚房的門,榕西卻看到廚房裏站了一個人。那人正叮叮當當地切菜,從榕西這個角度看,切得實在慘不忍睹。


    那人回過身來,衝她心虛地笑笑:“你起來了。”


    榕西收了傘,放在門後,走上前,問:“你在做什麽?”


    “做點湯麵……”合薑聲音越來越小。


    榕西挽起袖子,道:“你去燒水吧,我來。”


    合薑道:“我想要湯麵上臥了個雞蛋的。”


    榕西手上動作一滯:“好,還有呢。”


    合薑道:“沒有了。”


    榕西動作很快,做好了就直接端給合薑,語氣平靜:“吃吧。”


    合薑吃不準榕西到底是什麽意思,也不敢問,隻得垂下眼眸,大口吃了。


    隻是她一直沒有抬頭,因此沒有看到榕西眼裏一閃而過的水光。


    “你都去哪了?”榕西問。


    合薑含糊道:“去了大漠,在那邊過了一段時間。”


    “哦,”榕西頓了頓,繼續問道,“那李姑娘呢?”


    合薑筷子停住,她終於抬頭,看著榕西,道:“其實我還有想要的。”


    榕西問:“什麽?”


    合薑放下碗,一手拉住了榕西的,然後拽著她一路回到自己房間,緊接著就將自己的衣服脫在一邊,她站在榕西麵前,問道:“榕西,我想要什麽,你知道嗎。”


    榕西道:“我知道了。”


    莫念蹲在門口,指著合薑的房門,大聲問王令宜:“娘,裏麵的聲音好像你和娘誒。”


    王令宜紅著臉,衝過來抱起莫念走開了。


    屋內,榕西和合薑相視一笑。


    雲收雨歇,合薑起身,從自己的包裹裏拿出一支玉簪,她道:“這大半年,我在大漠那邊尋羊脂玉,找那邊的老工匠給你雕這個,跟那枚玉戒不一樣。”


    榕西穿好衣服,說了句:“等我一下。”


    合薑捏著簪子,坐在床上,靜靜等著榕西。


    待到榕西回來,合薑看清楚榕西手中東西的時候,她驀地就淚流滿麵。


    榕西手中是兩件大紅嫁衣。


    “你走了以後,我每日都在屋裏繡,想著繡完了,你就回來了。”榕西輕聲道,她難得說這些,如今很是局促,“既然繡了,便不要浪費了,我們,便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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