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趕到岷州城城門附近的時候,細雨正綿。


    苦楓橋與岷州城中間,其實相隔的是一個占地頗大的亂林穀。雖說也是林穀,但是和西域山林的地勢比起來倒並非崎嶇坎坷,西域地形複雜,叢林茂密,山川河流千姿百態,沒有地圖的話,很容易在深山野叢裏迷失方向,可一旦到了洮水東岸,這邊的山穀相對而言就要平坦許多,視野也很開闊,就算閉著眼也能摸得著方向。


    我們騎著的馬都是軍中的良駒,策馬奔騰走的倒也不慢,走出低丘矮林,岷州城已近在咫尺。一眼望去,前天還拔地倚天、一派祥和的岷州城城牆,此時像是被澆了一層鮮血一樣,血跡斑斑的。


    前天夜裏因為天太黑,我們還看不清楚,現在看去,似乎前夜的戰鬥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慘烈些。城牆上,不少地方還粘附著墨綠色的殘肢碎肉,那是城頭士兵的鮮血和山魈的血肉混合後變成的顏色,因為還下著細雨,城牆上還很潮濕,黏在上麵的碎肉也像漿糊一樣緩緩往下滑動著,一片髒膩。城牆下方則是堆成了長長的一排不完整的死屍身軀,像是一排低矮山丘,城前許多地方正冒著殘火,天空昏暗暗的,一片烏煙彌漫,從我們這個地方看去,整座城樓也像是正被大火烤烤著,焦凜破敗。在城牆外一大片空地上,到處橫臥著吐蕃士兵與山魈的屍體,屍體和地麵上插滿了箭羽,殘屍縫隙間,雨水和血液凝成一股股的正向四處擴散,空氣中,也飄漫著說不出的刺鼻腥臭味。因為吐蕃大軍暫時退去,此時的城門已再度打開,不少岷州城的士兵正在打掃著戰場。


    城牆上那些抓痕和破碎的城磚都是山魈留下的。離得岷州城城門近了,我也抬起頭看著。


    岷州城牆高不可攀,城門兩側山崖峭壁,城頭上的防禦也是精良,吐蕃大軍想要占領城樓,除了借助雲梯之外,隻有山魈那等悍不畏死的猛獸才敢憑借利爪而上,人卻沒那個本事了,那些山魈力大無窮,在城牆上留下的抓痕密密麻麻,小的有手臂長短,大一點的抓痕足有丈許長,在遠處看很是觸目驚心,而離得近了,又更添心驚肉跳。


    雖然吐蕃大軍這一次元氣大傷,被我們打了個落荒而逃,但山魈的悍不畏死卻讓人人膽寒。酒上道人說過這次吐蕃大軍偷襲岷州城是出自迫不得已,話中之意似還會有下一次襲城,我想不出會是什麽時候,但不管是什麽時候,恐怕誰也不願和山魈那等怪物再交手。康平隻怕也想到了這點,不僅派人在城外打掃戰場,城頭上的工事也正加緊修繕。


    如果不是得知夢寒煙他們也參與到這場夜襲當中,或許此時我還能因為擊退來襲敵國而感到慶幸吧?我看著烽煙嫋嫋的岷州城城牆,心裏卻沒有半點勝利後的喜悅。


    那古這時在我身後歎道:“顧兄弟,這樣的場麵可比你們江湖上的紛爭要慘烈得多?”


    我沒有回頭,仍抬頭望著城牆,笑了一下道:“倒是頭一回見到邊關的戰爭。”


    在這次出入西域之前,我確實沒見過邊關戰場,以往也隻是聽說不少邊關戰事,像這種大規模的偷襲之戰更是頭一遭碰見。不過在江湖上類似這種血腥的場麵我倒是見了許多次,近幾年正魔兩道數次大規模的拚殺我幾乎都在場,場麵也都見慣不怪了,隻不過這一次吐蕃偷襲岷州城畢竟是事關兩國,反而讓我心裏更覺的有些沉重。


    那古在後麵拍了拍馬背,又歎了一聲道:“這一戰,不知道又生出多少孤魂野鬼來,唉!”


    他這一聲歎息很重,那意思我也明白,隻怕他是在擔心遠在北方邊關的天狼族族人了。天狼族不是什麽大部落,族中雖常有領地之戰,但仍不能與邊關大戰相比。我點了點頭,岔開了道:“先生自來到岷州城到現在,這樣的戰爭已經見了很多次了麽?”


    那古道:“見倒是見了不少,但這一次的規模是最大的一次。”


    我道:“前幾次也都是吐蕃國挑起來的嗎?”


    “是的。據說還是吐蕃國雅隆覺阿王係部落的,不過前幾次他們都是小股小股的騷擾,沒想到這次卻來了這麽多人。”那古扭過頭笑道:“不過也正好,來的越多,我救治的便能越多,也讓軍中將領看看我西域巫蠱醫術的厲害。”


    他說的興致高昂,我不禁失笑道:“先生難道還怕死的人不夠多嗎?”


    那古仰頭一笑,道:“那倒不是,我自來到岷州軍營便一直泛泛無名,一身的巫蠱醫術無處施展,如果傷亡的士兵多了點,我便有機會施展了,哈哈。”


    夢寒煙說過這一次他們偷襲岷州城是諸多部落聯手為之,不僅僅是雅隆覺阿部落群的人,而且是出於大宋朝廷頒布的招安令所致。這些話我想跟那古說清楚,但還是忍住了。昨夜與夢寒煙見麵的事情決不能說出去,最起碼不是現在。那古現在已投靠大宋朝廷,我如果現在說出來,天知道那古會不會哪天失口泄露出去,若是被人追問,不僅是我,隻怕他也難逃幹係。


    我抖了抖韁繩,向前走去。


    進了岷州守軍軍營,剛一回到那古的住處附近,便聽到院內一群人正大聲的爭吵,看過去,一群手握長槍的士兵正將那古的院落圍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一人怒罵道:“再敢擋爺爺的道,定要將你等腦袋從當中劈開!快滾開!”


    那是百裏徒的聲音。我有些訝然,連忙和那古一起跳下馬來,那古快走幾步,高聲道:“都住手!”


    聽得那古的喊叫,院內的那群士兵紛紛轉過身來,人群中,一名軍官模樣的人有些狼狽的跑到我們跟前,氣急敗壞的道:“那參軍,你的這群朋友太無禮數,我等受你囑托留他們在此地護他們周全,他們卻叫囂著鏟平我岷州軍營,他媽的!”


    說話的這名軍官也不知道是什麽人,身上的衣衫有些淩亂,一條袖子已被扯爛,頭盔夾在腋下,滿麵的潦倒,很明顯是與人撕扯過,似乎還吃了個不小的虧。


    那古上前陪笑道:“嶽將軍息怒,我的這些朋友都是江湖中人,習性莽亂,惹怒了將軍,請將軍海涵。”


    這名姓嶽的軍官呸了一聲,仰首看向院內,怒道:“狗娘養的,就算是江湖中人,也不能在軍中這般撒野!岷州城乃邊關要賽,萬一出了亂子,誰能擔待的起?都什麽東西!”


    這人也不知道是哪裏人士,說話蠻腔怪異嗓門極大,言中江湖中人便是指百裏徒他們了,我聽了一陣不舒服,快走幾步到院內。


    院內,百裏徒、何雲、楊衝他們一群人也都怒目而視,我走到百裏徒身邊道:“百裏大哥,發生什麽事了?”


    一見到我,百裏徒他們幾人也都圍了過來,百裏徒一手抓著我的肩頭上下看了看我,見我身無大礙,便看著那姓嶽的軍官,氣呼呼的道:“顧兄弟稍等片刻,正吵架呢!你一夜未歸,我們擔心你的安危,便想著出城尋你,誰料這些個鳥人卻百般刁難我等,死活不讓我們出這個院子。”


    他剛剛見到我還是一臉擔心,見我渾身無恙又馬上變了臉色,再聽他一開口,原本我還緊鎖著眉頭,卻也不知怎的,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百裏徒人高馬大,聲音也很響亮,那人聽百裏徒這般說似氣不打一處來,馬上叫道:“你這廝當這裏是什麽地方,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想走便滾回你那醃臢窩裏去,休要在這裏胡攪蠻纏!”


    這人還在罵罵咧咧,百裏徒他們幾人卻站不住了,楊衝跨前一步,喝道:“少在那貧嘴,有膽的再和我較量一番,看我不在你身上割下幾條碎肉來!”


    說著這話,楊衝已拔出腰間長劍,作勢欺身上前。見勢不妙,我一把拉住楊衝的胳膊,有些生氣的道:“楊兄,不可妄動!”


    楊衝的力氣沒我大,被我拉住胳膊,他登時站住了,隻是漲著臉,氣道:“鏢頭,這人實在無禮,滿口汙穢,讓人好不憋屈!今日楊某若不教訓他一番,難解心頭恨意!”


    這裏是岷州軍營,楊衝若是在這裏鬧事,怕是沒什麽好下場的,況且我與那古已經回來,這種爭吵實在沒必要。見楊衝還要上前,我不由喝道:“楊鏢師!”嘴上說著,同時手上往後帶了一把力。


    楊衝身材偏瘦,被我這麽一帶,人不由往後走了個趔趄。那名姓嶽的軍官大概是覺得占了些便宜,挺直了腰杆喝道:“豈有此理,簡直目無王法!”他扭過頭,看著那古狠狠道:“那參軍,你的這幫朋友膽敢在此地撒野,這件事本將一定會向康大人奏明!”說罷,這人又看了我們一眼,哼了一聲,轉身帶著那一群士兵匆匆離去。


    那古本來還要說些什麽,想要招手留住那名軍官,但那人走得太急,哪裏還能留得住?見那名姓嶽的軍官離去,那古臉色也有些難看,回過身來看著百裏徒和楊衝他們,有些左右為難的道:“楊兄弟,我不是讓你們在此安心等候麽?何以與他們結下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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