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道, 洛陽川, 蘭苑未空,行人漸老。傳有無限燕趙女,金梯上, 吹笙相和,風起自洛陽東, 香過洛陽西。


    子規聲歇,有人攜酒長醉。


    東都過處, 繁華已老, 官道上有幾匹瘦馬,正悠然行路。


    兩個男子具是長身玉立,隻是其中一個, 臉上隱隱帶了些病容, 腰間掛一個酒壺,也不急著喝, 隻是拿在手上, 有一下沒一下地晃悠著,含一口品一會,方才慢慢咽下去,不知在想些什麽。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跟在他們身後。


    正是方自蜀中出來的周子舒一行。


    溫客行在一邊看著,發現這人一口接著一口, 那麽一大壺,才沒有多大一會功夫,便見了底, 就忍不住在他又往嘴裏送的時候,伸手格住他的小臂,說道:“酒鬼,差不多了吧?”


    周子舒斜眼瞥了他一下,將酒壺換了一隻手,說道:“管那麽寬,你是我媳婦麽?”


    溫客行便伸手去搶他的酒壺,還正色道:“連肌膚之親都有了,難不成你要對我始亂終棄?”


    周子舒一邊見招拆招一邊笑道:“我是怕你守寡。”


    溫客行也不管張成嶺還在場,便繼續恬不知恥地說道:“沒事,反正現在給看給摸不給用,我也是夜夜睜著眼睛守活寡。”


    周子舒手一滑,酒壺便被溫客行順走了。


    張成嶺低著頭綴在他們倆身後,簡直想一頭鑽進地縫裏。


    溫客行接過他的酒壺,大大地喝了一口,斜著眼對著周子舒一笑,說道:“酒不算好酒,可味道……實在是不錯,不錯。”


    周子舒木然地看了他一會,忽然催馬湊近,貼到他耳邊道:“夫人這是孤枕難眠欲/求不滿麽?為夫實在是虧待你了,晚上洗幹淨了等著我,一定叫你……”


    溫客行正聽得想入非非,手上一空,酒壺被搶回去了。


    周子舒學著他的樣子斜了他一眼,眼角微微狹長,目光飄過來的時候卻不見一點媚色,反而有些說不出的促狹靈動意味,他得意洋洋地舉起酒壺衝著溫客行揮了幾下,然後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大口。


    然而卻忽然覺得嘴裏滑進一塊小東西,硬邦邦的,周子舒一怔,將那塊東西吐了出來,當時就差點從馬背上直接跳起來——那居然是一塊小核桃仁!


    周子舒那叫一個倒胃口,好像從他嘴裏吐出來的不是一塊小核桃仁,是一塊人腦子似的,怒視著溫客行道:“你混賬!”


    溫客行忙拱手自謙道:“哪裏哪裏,承讓承讓!”


    周子舒白著一張臉,指著他道:“你……”就覺得胃裏翻滾,怎麽想怎麽惡心,還偏偏抑製不住,非要怎麽惡心怎麽想。


    溫客行慢條斯理地過來牽起他一隻手,竟伸出舌頭,在他手心上一卷,將那顆小核桃仁卷走了,津津有味地嚼了幾下,笑道:“相公,你都這麽大人了,挑食怎麽行呢?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周子舒默默地轉過臉去,不看他,半晌,才幽幽地說道:“我要休妻……”


    溫客行大笑起來。


    張成嶺一張臉上怡紅翠綠地看著這兩個老不正經的,好久,才鼓足了勇氣,慢慢地蹭上去,結結巴巴地道:“師、師父,咱、咱們為什麽要去洛、洛陽?”


    周子舒的惡心感還沒被壓下去,一張臉白裏帶著青地瞥了張成嶺一眼,不耐煩地說道:“去看看是誰要你的小命。”


    張成嶺懵懵懂懂地看看他,張張嘴,道:“啊?”


    溫客行一隻手鬆鬆地握在馬韁上,一隻手抬起來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問道:“當時,有兩撥人,分別雇了兩撥蠍子,想要這小鬼的命……”


    周子舒打斷他道:“紅衣服的喜喪鬼應該沒想要殺他,要動手早動手了,不會和他廢那麽長時間的話。”


    溫客行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說道:“所以你是想找出那批毒蠍死士後邊的人?難不成……你是來找那群蠍子們的?難不成毒蠍的老窩,便在洛陽?”


    張成嶺崇拜地望著溫客行,隻覺得這位前輩實在是聞一知十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實在是太聰明了,周子舒冷哼道:“你廢話那麽多,是為了顯示你比那小鬼強一點?”


    溫客行皮糙肉厚,完全不理會,隻接著問道:“難不成你竟然知道毒蠍的老窩在什麽地方?”


    周子舒下意識地想再喝一口酒,想起酒壺裏被姓溫的混蛋放了什麽東西,送到了嘴邊,便不得已又放下,他平生最恨別人糟蹋美酒,於是狠狠地瞪了溫客行一眼,冷聲道:“你不知道不代表我也不知道。”


    溫客行忙哄到:“那是那是,周大人實在是英明神武手眼通天,豈是我等這樣的平頭百姓能望其項背的?”


    周子舒隻覺得他油嘴滑舌,廢話上車拉,十分想揍他,想了想又覺得恐怕打不過,便好漢不吃眼前虧地扭過頭去,不理他了。


    三人一直走到了洛陽城裏,在一家酒樓裏,吃飽喝足休息夠,周子舒便將張成嶺叫到房裏來。


    張成嶺先是不明所以,樂顛顛地就跑過去了,誰知周子舒二話不說,一掌拍向他肩膀,張成嶺登時知道,這又是師父隨時隨地的考試了,來不及反應,便矮身躲開,形容猥瑣地從他胳膊底下鑽了過去。


    周子舒皺皺眉,發現這小鬼有種天分,無論多瀟灑好看的招式,到了他手裏,都會變得驢打滾似的狼狽不堪,可若說他錯了吧,他的招式使得又並沒有錯。他坐著不動,隨即手掌一番,便將張成嶺罩在裏麵。


    張成嶺“哎呀”一聲,竟然“撲通”一聲平躺了下去,脊梁骨蹭著地麵,泥鰍似的在地上蠕動了幾下,連滾帶爬地又跳起來,一聲巨響踩上了小桌,躲過周子舒的第三掌,大□□似的四仰八叉地跳起來,四腳同時著地,翻身沒站穩,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倒動著兩條腿往後錯了幾步,躲過周子舒連環掃出的一腳,竟也說得上是行雲流水動作流暢了。


    隻把周子舒鼻子也快氣歪了,指著他說道:“店家給你多少好處,叫你這麽盡心盡力地給人家擦地板?”


    張成嶺訕訕地站起來,拿袖子蹭蹭鼻子,縮頭縮腦地看著周子舒,小聲道:“溫、溫前輩說……凡是能救命的招式,都是好的,動手的時候就不能按著招式來,忘了就情急之下自己變通……”


    周子舒怒道:“溫客行,你給我滾進來,你自己歪瓜裂棗,還要誤人子弟,教得別人跟你一樣歪瓜裂棗麽?”


    溫客行此時就靠在門框上,站著看熱鬧,手裏又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包核桃,核桃仁塞得滿嘴都是,說話還含含糊糊的,聞言,便抬起衣袖半遮著臉,一臉幽怨地看著周子舒,顫顫巍巍地道:“相公,你……你是嫌棄為妻麽?”


    張成嶺便同情地望著這位溫前輩,覺得他雖然上不大了廳堂,但是好歹下得了廚房,人雖然有點不著調,但是能打能掐皮糙肉厚,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居然還被師父嫌棄,真是可憐。


    周子舒不想跟他們倆再扯淡,便對張成嶺道:“你自己先在酒樓裏待幾天,在這等著我,我去探一探毒蠍的地盤。”


    張成嶺張口道:“師父我跟你一起去!”


    周子舒道:“去拖後腿?”


    張成嶺就癟癟嘴,一臉潸然語氣戀戀不舍,小聲道:“師父……”


    周子舒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腳,道:“你還要讓人喂奶麽?滾,等我回來,若是你的功夫還練成這副熊樣,打斷你的狗腿。”


    張成嶺悲痛欲絕地被趕走了,掐指算算,簡直算不出自己一天要被打斷多少回狗腿,恨不能變成一隻蜈蚣。


    溫客行見他往外走,立刻要撲上去,嘴裏道:“我和你一起……”


    周子舒立刻往後躲了一下,伸出手指抵在他的胸口上,目光厭惡地看著他手上那包核桃,將溫客行和核桃一同視作五毒四害。


    溫客行討好地笑笑,三下兩下將裝著核桃的小紙包團一團塞進懷裏,使勁搓了搓自己的手,顛顛地跟著他走了。


    溫客行跟著周子舒一路跑到了洛陽城郊,拐進一個小巷子,路過一叢鬱鬱蔥蔥的植物,串到一條街上,溫客行抬頭一看,隻覺得這地方無比熟悉——燈火曖昧,花酒飄香,分明是個煙花之地。


    他臉色便古怪起來,指著那小樓上抱琴彈唱的歌女問道:“毒蠍的老窩……在、在這種地方?”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調笑道:“行了,你就別假正經了,好像溫穀主是一朵出塵不染的水蓮花似的。”


    他抬腳要走,溫客行忙拉住他,小聲道:“那不是……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麽,周相公?”


    周子舒捏起他的下巴,溫客行便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周子舒打了個寒戰,評價道:“溫娘子,你真是太惡心人了。”


    然後鬆開他,在尋歡客之間穿梭而去。


    溫客行嘴裏念叨著:“好啊,當著我的麵也敢偷吃,當我是死的呢,叫你知道知道什麽是河東獅吼。”


    他深吸一口氣,醞釀好感情,才要大叫一聲,末了自己卻又泄氣了,搖搖頭,隻得抬腳跟上,還自我安慰道,“三從四德,三從四德,唉!”


    周子舒藝高人大膽,竟眾目睽睽之下便騰身而起,他眼前醉眼迷離的胖子隻覺得一陣小風吹過去了似的,清醒了一點,抬頭望去,竟連個人影也沒掃到,溫客行緊隨而致,兩人腳下輕輕點著那些歌樓之上的瓦片,一步不停地飛掠而過。


    隨後,周子舒旋身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落進一個小小的後院裏。溫客行四下打量,耳朵裏還能聽見那些紅男綠女們傳來的推杯換盞的聲音,頗有興味地想道:“若毒蠍子的老窩便在這種地方,他們一定時常欲求不滿。”


    周子舒順著牆根遛過去,凝神在每個屋子下麵都聽了一耳朵,仔細分辨,溫客行歎為觀止,隻覺得聽牆根都能這樣一臉正直,這人也實在是很了不起了。


    然後周子舒在一間屋子後麵停了下來,對溫客行比了個“就是這裏”的手勢,便頓在那裏,不動了。


    溫客行凝神聽了一耳朵,頓時明白這裏的玄機——他便知道,周子舒聽的不是人聲,是裏麵床板“嘎吱”的動靜。


    便湊過來,故意貼得他緊緊地,一同收聽裏麵那姑娘驚天動地的叫/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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