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左側的帷幔那邊。便是國子監先生們專用的席位,聽見這道似在替自己報不平的溫和聲音,遺玉端著茶杯送到唇邊的動作略一停頓。


    “哦?杜公子何出此言?”


    果然是杜若瑾,遺玉輕吹了一口冒著熱氣茶水,心中有些意外,又好奇他會怎麽回答,於是稍稍側頭,繼續聽著另一側隱約的交談聲。


    “這事說來話長,五月底高陽公主的生辰宴上,鬥簽之時,盧小姐曾為我的畫,即興提過一首倚畫詩,不怕鄭先生笑話,我向以為丹青之事,鮮有人能與我相較,那日所作一幅,更是堪稱佳作,但卻自認配不上那一首詩。”


    遺玉飲下一口熱茶潤了潤剛才被寒風吹的幹澀的喉嚨,麵色有些古怪,被人誇獎固然是件好事,尤其是在背後聽得。可當日應了杜若瑾所作月夜圖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是她一時情急,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剽了別人的,題詩一事,那字是她的,可那詩卻是另有所屬。


    “有此事?我等為何都沒聽說過。”


    遺玉自嘲一笑,出了魏王被刺一事,還有幾個人能記得那時在宴會上被高陽折磨的死去活來的平民小姑娘,就算記得的,又有幾個人敢隨便將牽扯到魏王的事情拿出去亂講。


    “...許是那日眾人多飲醉,無幾記得。”


    原來他是這麽想的。


    “哈哈,書學院的盧小姐是杜公子的學生,你自然更了解一些,算是我剛才口誤。不過太學院的盧小姐,這次藝比興許能贏得兩塊木刻,直比往年那太學院的盧智了,咦?這麽一說才發現,今年這出彩的學生,怎都是盧姓——”


    忽然,遺玉耳中本就隱約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顯然是正在說話那人刻意壓低了聲音,她餘光瞄了一眼四周,裝作調整坐姿,又往帷幔邊上移了移。


    “...年前...大人家中妻小被亂黨擄走...聽說懷國公如今重返朝中,就是尋到了曾被他逐出家門的盧夫人和——”


    遺玉麵色一僵,雖那側的聲音不大清楚。可幾個**的詞語,還是讓她聽出了端倪,正待要繼續聽下去是,忽聞那溫潤的聲音將其打斷。


    “鄭先生,這些閑人碎語,我等還是莫要隨意談論為好。”


    “呃、是我多嘴了,杜公子不要見外。”


    木棚那側的聲音漸漸從隱約到模糊,最後消於耳中,遺玉雙手捂著溫熱的茶杯,垂眸思索。


    * * *


    盧智將最後一箭射出,待對麵的射藝師傅舉手示意,放鬆肢體,看了一眼左側幾步之遙抿唇挽弓的盧書晴,走向弓架去放弓箭。


    他的運氣還不錯,兩回都被分到了射藝相較尋常的對手,一路下來到了最後一輪。先前被他看好的鄧公子,今日表現隻是平常,同盧書晴相比,稍遜一籌。


    在主簿將評選最優和最差的最後一輪結果報到論判席上之後,東方佑隻是向著其他幾名論判淺語了兩句,便揮手招來一旁躬身捧著木刻的書童。


    見他動作。場地上負責傳話的仆役都豎起了耳朵,在論判席附近沒有歸座的十餘個學生,都聚在論判席前。


    “射藝比試,最優者——太學院,盧書晴。”


    東方佑這一聲話響後,近處的仆役便提著嗓子將原話朝馬場另一頭的觀比席傳去,沒過多久,那頭就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眾人對此結果並無意外,懷國公盧中植在文在武,身為盧家唯一的大小姐,盧書晴又怎麽會差,隻是有好事的也會小聲議論,若是先前贏木刻的熱門程小鳳在,不知接過又會怎樣。


    在被圍起來的盧書晴不遠處,盧智被一名書學院的學生喊住,低著頭同他耳語了幾句,他的眉頭飛快地皺了一下,而後麵色不變地走去向盧書晴道喜。


    東方佑將射藝比試的最差宣布後,貴賓席上,李泰率先起身離席,走到那群學生附近時,眾人皆躬身相送,長孫夕將手上的指套隨便往長孫嫻手裏一塞,喊了一聲“四哥”後,小跑著跟了上去。


    盧智站直身子,抬起頭望著在侍衛的護送下,漸漸走遠的兩道人影,輕笑了一聲,引得站在他身旁的盧書晴側目。


    “想到什麽好笑的?”


    盧智壓低聲音道:“嗯。你又贏了一項,他老人家一定會很高興。”


    盧書晴歎聲道:“你們贏時,他——”


    “我們不一樣。”盧智出聲打斷了她的話,將目光從不遠處的兩人身上收回,“今晚宮裏有宴,你可在受邀之列?”


    “昨日才得了徐賢妃娘娘的帖子。”


    “若是有什麽趣事,回來記得同我講。”


    盧書晴應了一聲後,抬腳迎上對麵朝自己走來一群太學院學生,盧智輕撫著袖口,朝對麵的觀比席走去。


    * * *


    遺玉和盧智出了馬場,走到僻靜的花廊附近,她正要開口,就見盧智對著枯枝叢生的廊外打了個手勢後,領著遺玉到了廊邊的一間小亭裏站著,開口道:


    “京中現有流言,說當年被安王擄去的房家妻小被尋到了。”


    “我想說的也是這件事,剛才在棚裏坐,無意聽見隔壁有人議論,這事看起來,是因懷國公的歸京,才引來旁人猜測,可若真是這個原因,早在他回京那陣子。便該有流言竄起,怎麽偏在近日,大哥,你覺得這是誰做的?”


    當朝三品大員、曾經的安王黨因轉投皇上被安王餘黨一怒之下擄走妻女,時隔多年重新被提起,顯然是有人背後暗作。


    這傳言雖模糊不清,且還沒射影到他們的身上,卻帶給遺玉一種不好的預感,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一般,今日傳的是找到人,不知是何時。就要被蒙到他們頭上。


    盧智將之前的猜測說出,“知道這事人並不多,若說嫌疑,房喬和外公都有,也許是不經意間從他們那裏走漏了消息,還有一種可能——”


    遺玉看著他臉上露出狐疑的表情,便追問:“什麽可能?”


    盧智搖搖頭,“許是我多想了,但可以確定的是,放出這消息的是敵非友,你也不用太過擔憂,這傳言隻道是尋著了房家妻小,卻沒指名道姓,對方五成是不知咱們現歸何處,作最壞的打算,就是對方知道咱們的身份,既然沒有直接拆穿,那便是另有所圖,不急。”


    聽了他的話,遺玉沉思,真到了他們一家四口身份被拆穿時候,接踵而來的不僅是有損盧智聲名之事,還有認祖歸宗,房喬是皇上的人,當年事情的真相根本就不能大白於眾,盧氏身為房府未出的正室,她大哥和二哥更是在房家的族譜上,就算有盧中植在頂著,他們就真能不認房家的祖宗,而是盧家的嗎?


    她心中擔憂,麵上自然就不大好看,盧智將她神色的變化看在眼裏,不用猜也知道她是在擔心什麽,伸手在她肩上一搭,輕鬆一笑,道:


    “真到了那個時候,大哥自有辦法應對——你手臂可是好些了。咱們先到程家去一趟,看看小鳳。”


    他提起受傷的程小鳳,遺玉便被轉移了注意力,“對,小虎早上說的不清不楚的,她傷的怎麽樣咱們都不知道。”


    兄妹倆便繞出小亭,穿過花廊,走向位於學宿館的後門,隻是到了門口,兩人左右看去,卻不見本應等候在此的馬車。


    一刻鍾後,躲在盧智背後躲風的遺玉,開玩笑道:


    “大哥,這胡三該不是迷路了吧,還是你早上忘了跟他說來接咱們?”


    盧智也不知道這早上才交待過的車夫到底跑到哪裏去了,並沒接遺玉無聊的取笑,而是道:


    “走,先到車馬行去租輛馬車。”


    剛才比試時候還好,這會兒卻刮起陣陣寒風來,兩人穿的雖不薄,可也不能就這麽站在路邊吹風傻挨凍吧。


    遺玉應了一聲,低著頭,在他身後又將身上的披風裹緊了些,忽聽轆轤車馬聲傳來,心道是胡三姍姍來遲,探出半邊腦袋,就見一輛陌生的棕紅色馬車由遠而至,在他們跟前一丈外停下。


    墨綠色的車簾中縫,探出一隻相襯之下過顯白皙的大手,車簾被其從裏撥開,但見車內正坐著一名肩披雪色大氅的清俊男子,柔和的五官上,泛著在寒冷的冬日也顯溫煦的笑意:


    “這是要去哪裏,我送你們一程。”


    之前在木棚時候,遺玉還偷聽杜若瑾與旁人交談,這會兒見到本人,她心中多少有些小小的尷尬,但還是在盧智出聲答話時,從他背後站了出來。


    許是前幾日才到杜府去探病過,在遺玉耳中,盧智同杜若瑾講話沒了以前的那份客套和拘束。


    “小鳳早上扭傷了肩膀,我們要到程府去探望。”


    杜若瑾的目光從盧智身上,移到裹在披風中的嬌小少女身上,和聲道:


    “剛巧,我也要去程府,上車來吧,外頭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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