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遺玉在生辰宴上所說的那個夢境,不知如何就在安陽城裏傳開,這幾日,街頭巷尾議論的最多的,就是魏王妃做了一個福夢,說是從北方逃難來的流民當中,有一位仙人扮作平民混跡在當中,若是誰有幸善待到這位,必將得福報。


    傳言的威力不小,才不幾天的工夫,城中的居民對待街頭的流民乞丐,態度便明顯有了好轉,誰家有做多的飯菜,往往會盛出來均給在外乞討的災民,在街上見到髒兮兮的叫花子,多是不會捂著鼻子退避三舍,罵罵咧咧讓他們滾開。


    二月十七,遺玉以都督府的名義在城中施粥的第六天,大概是為了搶到早晨第一鍋熱粥喝,據下麵回報,目前圍聚在幾處粥棚附近的流民,已經逾過千人,這還不包括那些被派來惡意“吃白飯”的。


    “城西那一塊荒地,原本是用來圍建馬場的,隻因王爺不常到安陽城居住,便一直空在那裏,沒有開用。”


    書房裏,周總管被叫到別院問話,他立在屋子當中,老老實實地低著頭,隻偶爾抬頭瞄一眼正伏在桌上寫畫的王妃。


    “我派人去看過那塊地,地方還挺大,哦,那地契是在你手裏吧,待會兒你去給我找出來,到縣衙去報個備,免得到時興起土木,有人亂說話。”


    周總管狐疑,“您、您這是要讓人把那馬場修了?那要不要小的這就讓人去采買石料和木材。”


    遺玉晃晃毛筆,“馬場就不修了,那塊地我另有用途,石料和木材不用你管,你將地方給我準備出來就好。”


    周總管是個人精,眼睛一轉,聯想到最近城裏動靜,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民,大概也能猜到遺玉是要幹嘛。


    “是,小的這就去辦。”


    周總管領命退出去,在門口和橫衝直撞跑進來的人碰了個滿懷,萬幸他年紀雖長,但腿腳利索,不然摔這一下,沒準半個月都別想爬起來。


    “哎呦,站住,這冒冒失失是做什麽呢?”


    周總管站穩了,眼明手快地拉住就要往裏麵衝的小人兒,低頭一看,見是個七八歲大點的孩子,想想從孫典軍那裏聽說的,就曉得是誰。


    “我要見王妃,你是哪裏冒出來的,我怎麽沒見過你?”小迪被周總管揪住胳膊,跑不開,扭頭見人麵生,便反過來去質問他。


    周總管他家裏有個小孫子,也剛七歲,他就喜歡逗小孩子玩,便故意板起臉,低聲道:


    “我是都督府上的大總管,你是誰,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就敢隨便亂闖。”


    小迪不但沒被他“大總管”的名頭嚇到,反拿鼻子哼了他一聲,不屑道:


    “你是都督府上的總管,又不是這棟宅子裏的總管,我就住在這裏,你管得著麽?”


    這小孩子說話十分欠揍,周總管被他氣樂了,奈何這裏不是講道理的地方,正要把他拎出去“教訓”,屋裏麵就傳來一道女聲吩咐:


    “周總管,你去做事,讓他進來。”


    聽見遺玉的話,小迪得意洋洋地衝周總管翻了個白眼,滑不溜秋地從他手裏掙脫開,一頭鑽進屋裏。


    周總管無奈,摸摸臉皮,搖頭笑著離開了。


    遺玉正忙著手上計算,餘光瞄見小迪那孩子進來,沒有招呼,任由他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盯著她看。


    平霞怕他又惹遺玉不快,偷偷瞪了他好幾眼。


    “你不是說過,不幫他們的嗎?”


    聽見這突兀的一聲,遺玉放下筆,轉過頭,看著眼前這別別扭扭的小男孩,他不知是從哪裏跑回來,早晨才換上的幹淨衣裳,這還沒到中午,袖口領口就黑了一大片,纏起的發束有些歪扭,就同他撅起的嘴巴一樣,沒有規矩,卻不讓人討厭。


    “吃過早飯了嗎?”


    “吃、吃過了。”


    “怎麽沒同小草和小芽她們一起玩?”


    小迪臉色一紅,微惱道:“我是男孩子,為什麽要同她們小丫頭一起玩!”


    自己都是個小毛孩,還叫人家小丫頭。


    遺玉嗬嗬一笑,扭頭對平霞道:


    “周總管家裏好像是有個孫兒,同小迪差不多年紀吧,你明日帶他搬到都督府上去住下好了,小孩子嘛,沒有玩伴,一個人是太孤單了點。”


    “是,”平霞一口答應了,扭頭衝小迪低聲教道:“還不謝謝王妃。”


    哪知小迪不但不因為遺玉給他找了玩伴而高興,反倒是氣的鼓圓了腮幫子,一跺腳,忿忿道:


    “我才不謝她呢!一副假惺惺的模樣,我就知道,那些災民,你根本就不想管他們,你派人給他們飯吃,就是為了落一個好名聲!騙子,虛偽!”


    遺玉被他嗆住,好端端地被他又損了一通,看見他悶頭跑出去,扭頭對著正在咬牙切齒的平霞,哭笑不得道:


    “這孩子,我都不知怎麽招他了。”


    平霞看清楚遺玉眼中的一絲無奈,心裏一酸,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道:


    “主子,奴婢出去找找他。”


    說罷,她便沉下臉,匆匆追了出去。


    “站住!你給我站住!”


    小迪隻顧著悶頭往前跑,冷不丁被平霞扯著衣領往後拉,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你幹什麽!”


    平霞不理會他掙紮,拎小雞一樣把他揪起來,輕輕鬆鬆一路扯到了花園中安靜的一處角落,才一甩手把他丟到地上。


    小迪摔了個跟頭,呲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抬頭盯著平霞,倔強的眼睛裏“嗞嗞”地冒著火星:


    “你敢摔我?”


    “摔你?”平霞冷著臉,“信不信我還敢打你,你再敢對主子亂說話試試看。”


    “我才沒有亂說話,她就是個假惺惺的女人,什麽狗屁王——”


    “啪!”


    小迪愣住,緩緩抬手捂住火辣辣的左臉,一臉見鬼的模樣瞪圓了眼睛,“你、你、你敢打我?”


    平霞不比他氣的輕,她森著一口白牙,一反平日憨和,仿佛要一口把這小混蛋吃下去:


    “我打你怎麽了,誰讓你亂說主子的壞話,誰準你罵她的,你是什麽東西,你知道個什麽!要不是主子,你早就被那群壞人論斤稱了賣,你現在還能吃好的穿好的?你曉得有多少人為了一口飯給人磕頭作揖,你曉得有多少人因為短一件衣裳凍死在街頭?你以為隻有你一個吃過苦,隻有你一個人受過罪嗎?”


    平霞說著說著,想起身世遭遇,想起在遇見遺玉之前為奴為仆受過的苦辱,怒火中燒的眼中不由躥下淚水:


    “我才不管主子是不是你說的假惺惺,我就知道,像我們這樣的流民、奴仆,走到哪裏不被人輕賤,隻有主子肯把我們當成人看,她給我飯吃,給我事做,不是把我當成狗使喚,是人,是人你知道嗎!”


    “你憑什麽罵她,她是王妃又怎麽了?是王妃就一定要救民於水火嗎,這是誰規定的!這世上有權有勢的人多了,你不去怪那些壞人,憑什麽要怪她一個,憑什麽把火氣撒在她身上!你有本事,怎麽不自個兒去找那些壞人評理,你怎麽不去同他們拚命,我原本以為你隻是年紀小不懂事,現在看,你就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我瞧不起你!”


    小迪是個心智早熟的孩子,平霞的話不難理解,他被她罵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不知是羞的,還是怒的,到了最後,直接被她眼中赤、裸裸的鄙夷,燒紅了他的眼睛。


    “啊!”


    他大叫一聲,使了渾身力氣將平霞推開,跌跌撞撞地向遠處跑去。


    平霞冷不丁被他推了個踞咧,一屁股坐在地上,拖著兩行淚,傻乎乎地看著小迪跑沒了影兒,好半晌,方才抬手一拍腦門,悶呼呼道:


    “我是傻了麽,同一個小孩子叫什麽勁呐。”


    遺玉派孫雷暗中調查各處販賣人口的據點,給了他五天時間,孫雷辦事效率很快,不知是動用了多少人力,果然在期限內完成了任務,將名單呈遞到遺玉手上。


    遺玉閱後,又詳細詢問了他一些情況,對他的調查很是滿意。


    “有勞孫典軍了。”


    “不敢,”孫雷客氣了一聲,又詢問,“屬下聽說城中的商行最近斷了供糧,王妃開了府庫接濟流民,屬下以為單靠施舍接濟,這並非長久之計,敢問王妃,可有其他打算?”


    遺玉點點頭,想了想,幹脆從桌角上抽出幾張紙卷,打開遞給他看:


    “城南有一塊地,原是用來建馬場的,左右空著也沒用,又在王爺名下,我打算撥給這群外來的災民作為住地,搭一座小村鎮讓他們安居。城郊正好有一片荒田,離河道不遠,也在都王爺名下,正好交給他們開墾使用,來年便能自給自足。”


    孫雷看著規劃好的圖紙,眼前一亮,一邊暗歎她慷慨,一邊又考慮到疑難:


    “恕屬下多言,要建村鎮,這石料和木材,又是一大筆支出。”


    遺玉斂眉一笑,“支出?那塊荒地不遠就是一片山林,石料和木材都是現成的,何來的支出。我給他們安排好落腳之處,再給他們工具和匠師,至於安家落戶,自是要他們自己動手,你以為這世上真有天上掉餡餅這等好事嗎?平白得來的,終究不會珍惜,更不會長久。”


    孫雷默念著她的話,心思又被觸動,趁著她低頭翻看名單的空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那糧食的問題又該怎麽解決?難道要都督府白養他們一整年,到他們來年地熟?”


    遺玉挑眉,輕輕拍了拍桌子,“要養上千人口,省吃儉用些,一年花上三千貫,雖是貴了點,可你以為我拿不起嗎?”


    孫雷皺眉,“可眼下庫中餘糧不足,城中商行又不賣給我們。”


    “誰說一定要在安陽城裏買糧?”遺玉神秘一笑,衝他搖搖頭。


    孫雷一點就通,見她胸有成竹的神情,舒展了眉頭,“那這些藏匿災民的地點,您是否已有計策?”


    依他這兩日對遺玉的重新認識,大概也猜到她不會放任這些被抓的人口不管,隻是好奇她要用什麽法子把人給救出來,在不同城中名門望族扯破臉的情況下,杜絕這不正當的災民買賣。


    “我的計策——”


    遺玉接過平卉奉上的茶水,飲了幾口潤喉,將要開口回答,就聽外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屋裏幾人同時扭頭,就見平霞撥了簾子跑進來,手裏捏著一張紙,驚慌失措道:


    “主子,小迪他跑出去了,他留了這個,上頭寫著,說他要去找那些壞人!”


    遺玉笑容頓時收起,平卉急忙去取了那信紙呈遞到她手邊,上頭規規矩矩地寫著兩行大字:


    “我去救人了,你們這些大人,通通都是膽小鬼。”


    遺玉臉一沉,手中的茶杯重重磕在案上,平霞見狀,一抽搭又哭了出來:


    “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打他,還罵了他,他肯定是聽了奴婢說的話,才生氣跑出去的,這下可怎麽辦?”


    孫雷皺眉道:


    “若是早幾日,這孩子就是找到那群人,對方看在屬下的薄麵上,也不敢亂來。可我們如今正在同他們作對,恐怕他們會把氣撒在這孩子身上,他們那夥手下,平日在城外做的都是些打家劫舍的勾當,可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您看,是不是屬下這就帶人去找找?”


    遺玉將信紙按在桌上,想到小迪脾氣,真闖到那群人的窩點,胡亂罵上一通,肯定會吃大虧,心急之下,便也做不得太多考慮,點頭道:


    “你快去,多帶些人手,務必要把他平安帶回來。”


    孫雷一拱手,匆匆離去,平卉和平雲拉著哭哭啼啼的平霞到一旁安慰,遺玉揉了揉發緊額頭,許是過了睡覺的時間,肚子裏的孩子就在這時突然踹了她一腳,酸疼地她倒吸了一口涼氣,苦著臉去撫摸圓滾的肚子,默默哄道:


    “乖啊,娘知道你困了,等等咱們再睡,乖。”


    話說完,她肚子裏就安靜下來,腹中的孩子沒再同她慪氣,仿佛真的聽見她的話,曉得娘親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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