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時,幾位閣臣才驀然驚覺,這正冉冉升起的大明王朝,竟然也脆弱得如同風中累卵一般。


    一旦朱由檢有了不測,轉眼間,這天下又將變成無主之局。


    而雪上加霜的是,若是徐先生也不再過來,以金陵城中的彈藥儲備,又能打得了幾場?


    更莫說,如今領命在外,還沒有回返的高傑和黃得功,是否還會再聽中樞的命令?


    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投向朱聿鍵。


    大家都是讀過《南明史》的人,皆知在原本的曆史上,弘光完蛋之後,便是這位主開創了一個短暫的隆武朝。


    要說進取之心,這位主兒是不缺的。


    但是其手段智謀,莫說比多爾袞和李自成,便是比那位剛愎自用的朱由檢,也是差了不止一籌。


    更何況,論宗親遠疏,如今還埋在土裏那位朱由崧,才是理所當然的正選。隻不知現在把他挖出來還來不來得及。


    更有南邊的桂王,在倫序上比朱聿鍵更合適。


    幾人對於重新擁立朱聿鍵都沒有太大意見,隻是天下人未必會這麽看。說到底,朱由檢的光環太強,他在時自然是理所當然的天子,可若他一旦不在,這朱姓的宗室,竟然個個都有半斤八兩的優勢。


    但也個個都不能讓所有人都服氣。


    “這該死的流賊!”高弘圖狠狠地罵了一句,率先打破了氣氛的微妙,算是暫時擱置了這個話題。


    候恂隨即也反應了過來,邁步離開了坤寧宮,直入雨中,往朱由檢如今所在的乾清宮而去。


    幾人守在宮門外,片刻不敢合眼。


    到了大約是子夜時分,王承恩從內裏走了出來。


    幾人頓時便圍了上去。


    “陛下適才醒來了片刻,”王承恩說到:“令金陵城中,撤除戒備,一切如舊。莫令天下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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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恂一聽,頓時明白過來。適才入城之時,他命全城戒備,非但無益於國事,反倒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揣測。


    他正欲轉身去安排,卻又見王承恩從袖中掏出一卷紙軸,說到:“陛下早先曾預料到此事,所以事前做了一些安排。請幾位聽旨!”


    史可法、高弘圖等閣臣此時俱在,孫鏗、文德嗣也守在此處,聞言便都跪伏了下來。


    隻聽王承恩念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以衝齡,克繼大統,功過自與後人評說。或有錯失,朕當任之,多言無謂也!今天下紛爭,神州昏暗,望諸臣一心,共匡大明。唐王朱聿鍵,奮勇果決,宜為天子。內臣之中,徐勝、史可法、候恂、高弘圖、顧炎武當為顧命,朕臨命托付,望諸卿輔之……”


    一通詔書念完,竟然是對眾臣都有安排,事無巨細,俱在其中。


    顯然朱由檢擬詔之時,思慮齊備,早已想好了未來大明之事。


    隻是觀其體製,與其往日常言,要建立萬世不拔之基,比擬空前絕後之主,其雄心壯誌,減了不少。


    非常之功,當有非常之人擔之。


    顯然,他並不認為,這大明天下,除了他之外,還有人能擔此重任。


    若他去後,這天下能重歸一統,結束紛亂,將流寇和建虜盡數清空,便已經不錯了。


    至於要建立工業、推廣科技、振興海洋之類,更是隻字未提。


    身前縱有萬般心,死後一切休提!


    幾人聽罷,皆是哭嚎不已,一團慌亂。


    王承恩急忙說到:“此為陛下命我先行宣詔,以防不測也。諸位還請收聲,莫驚擾了陛下寬息!”


    眾人這才稍微咬牙停了下來,圍住王承恩問長問短。


    此時這處偏殿中,皆是朱由檢近臣。本就視朱由檢為理所當然之主,所以朱由檢提前宣了這‘遺詔’,也是安眾人之心。


    王承恩念罷聖旨,又答了幾句,千叮嚀萬囑咐,切莫走漏了風聲。


    這才又轉身進了內殿中。


    過了一陣,候恂和朱聿鍵便欲暫時立宮去安排城中警戒一事,卻被沈長淵迎麵攔在了門口。


    “二位欲去哪裏?”


    候恂說:“城中此時正在戒嚴,我須去命撤了禁令……”


    “不勞候大人費心!”沈長淵說到。他的目光卻是看著朱聿鍵,“在陛下醒來之前,這偏殿中人,一概不許外出!”


    “那宮外之事怎麽辦?”候恂問到。


    “諸位大人有什麽命令,盡管吩咐我去做就是!”沈長淵說到:“我麾下五千錦衣衛,什麽活兒都可做得!”


    這句話可軟可硬,但憑聽話之人怎麽想。


    朱聿鍵麵色一暗,默默退了回去。


    候恂歎了一口氣,便也不再多言。


    他們擔心別人作亂。


    可是別人更擔心他們作亂。


    ……


    內殿之中。


    朱由檢躺在床上,身下被褥被鮮血髒汙,腥紅一片。


    兩個禦醫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片刻不敢眨眼。


    “李先生,如何?”文德嗣問到。


    那被叫做‘李先生’的老頭子,緩緩地搖了搖頭。


    “該開的湯藥已經開了,可是湯藥起效緩慢,陛下如此重傷,怕是等不到湯藥起效……”


    “你不是研究傷藥的嗎?文華殿中,徐先生帶來的醫療書籍也有,難道你就沒有學會?”文得嗣問到。


    “那哪裏是能學得會的!”這位李先生說到:“我知道要先取出彈頭,可是陛下當時血如泉湧,我若不立即止血,怕是血都流幹了!等不到取出彈頭,陛下就……”


    “我也知道要給陛下輸血,可你叫我怎麽輸?輸什麽血?輸多少?輸液針頭有嗎?導管有嗎?”


    “我知道可用瑞芬太尼鎮痛,可我問你,什麽是瑞芬太尼?怎麽用?”


    “我也知道可以用鋼板固定接骨!可鋼板呢?現在去找工坊做行不行?用什麽鋼?用什麽線?”


    那位‘李先生’忍住聲音,說到最後,也是老淚縱橫。


    “我學了一輩子醫術,到了老時才知道,我所學的一大半都是錯的!”


    “我知道正確的答案是什麽,可是我做不到!”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這樣看著……等徐先生來!”


    ***


    “要不,咱們給陛下敷一層金瘡藥試試?”另外一個禦醫輕聲建議到。


    “……”


    “如果你不說話,我就去備藥了?”


    “別動!”頭發花白的禦醫李先生說到:“止血針已打過了,消炎針也打過了。與其相信那一堆用豬油和樟腦做的金瘡藥,我寧願等徐先生來。”


    “為何?都到了這種程度了……”


    李禦醫低下了頭。


    他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


    他也同樣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最大可能的活下去。


    在這世上,就沒有人不想活的。


    就這樣吧,拖到徐先生來,不管眼前這位如何,他都是大功一件。


    可若是擅自用了不該用的藥,他就完了。


    人呢,都是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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