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相處了幾日以後,白榆也越發覺得束哲著實是個不好草率評價的人。


    要說他有沒有擔負起作為一個師父的責任,就算隻是這短短的幾天,白榆也自覺學到了不少東西。往日擋在她麵前讓她無以逾越的障壁在指點之下也讓人感覺,要使它分崩離析也沒有多難。


    但另一方麵……


    “你既然是拜我為師,我就當你不打算再按著原先那套修煉法子走了,不過你功底還在,全廢了倒也可惜。”


    這人一邊這麽說著,一邊就尋了塊山頭把她給提溜過來,讓她坐在大太陽底下曬著打坐,自己和行李一塊兒躲在陰涼地方歇著去了。


    這是要幹啥?


    讓她一個人在這兒進行光合作用?


    當然,腹誹歸腹誹,白榆也沒忘了默念著束哲方才傳了給她的幾句真言。照他所說,這能讓她調和體內之氣,不至於讓以前留下的禍根再對現在的身體狀況產生什麽影響。聽到束哲這話時,白榆心下還是有些詫異的,她可沒跟束哲說過她當初都做了些什麽——她就連她哥哥到底是什麽人都未曾提起過。


    可他卻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似的,這不由讓白榆又多了幾分好奇與敬畏。


    ……雖然不管怎麽樣,這個家夥欠揍的個性都是始終如一的。


    如此打坐了一會兒,一開始的浮躁也逐漸消失殆盡,盡管之前並沒有這麽做過,白榆卻自覺身體深諳此道了似的連帶著身心一起都沉靜下來。吐息也一並變得緩慢,一進一出之間又有什麽其他的東西被一絲一毫地牽連了進來,元神漸漸地愈發通明。


    那股不知道被岔到哪裏去的火苗也重新竄動而起,這一次卻不同於以往,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其不再是四處亂竄,而是柔順下來。白榆的手指不由掐緊了,迫使自己集中起來,不放鬆任何一點注意力,努力讓它與吐息逐漸融合到一起。


    她還沒來得及這麽做完,就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咳嗽聲。


    白榆心念一動,又想起束哲還警告過她,讓她沒有他的允許不要隨意亂動,又垂了眼接著打她的坐。


    “好了好了,先停——”這話才說到一半又打住,束哲像是又喘了兩口氣才接著說道,“總之先把這事放放。”


    她心下詫異,不知這是出了什麽事,運定了體內的氣息不至於紊亂。白榆便抬眼看去,這就瞧見束哲也不睡他的午覺了,而是彎著腰,一手扶著旁邊的粗壯樹幹,另一手捂著他自己的肚子。


    ……肚子?


    “這是怎麽了?”她狐疑地站起來,又試探著叫了一聲,“師父?”


    束哲被這稱呼一嗆,臉上的神色頓時變成了痛苦與得意交雜在一起的複雜表情,不過下一秒,痛苦的程度顯然更深了。而根據他的動作來看,疼痛顯然是來自於他的腹部。


    應該是她的錯覺吧,白榆總覺得他捂著的位置不太妙。


    “也無大礙,”他有氣無力地哼哼道,“隻是腹中……唔,有些絞痛。”


    原本就坐在不遠處的白榆此時已經走到了近前,她注意到了被束哲放在一邊的水壺,心髒不由重重一跳。


    白榆自己的水壺是在路上隨便挑了家順眼的攤子買的,就是極普通無奇的款式,質量也還不錯。而束哲呢,原先不講究這些,見了他徒弟這麽幹便覺有趣,這兩天隨意閑逛的時候看見有相近的就業買了一個。兩者雖然乍眼一看樣式上差不多,往近了瞧還是能看得出不少差別的——隻要不是被困意擾得哈欠連天,連細看的功夫都沒有的話。


    換而言之……


    “師父。”


    她同情心驟起,連自己水壺被束哲這麽用了都不好去生氣了,甚至於還有點心虛:“那是我的水壺。”


    “啊?”


    束哲聽了她的話立刻又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這下也察覺到了不對,不過,大概是由於肚中疼痛,他還沒發現白榆這邊的不對勁。


    “你這是什麽時候的水了?我說怎麽嚐著味兒不對呢。”


    “……三四天前了吧,但依我看來,問題不是出在這裏,”白榆眼神飄了飄,趁著對方還沒留意到,連忙往後又退了幾步,雖然她不確定這樣有沒有效果,可總歸聊勝於無,“這水……嗯,是女兒國外麵那條子母河的河水。”


    聞言抬起頭來的束哲:“………………”


    束哲的臉綠了。


    半晌後,他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隻不過由於疼痛的關係,那笑容看上去有點扭曲。束哲的語氣倒還是和善的,和善得與他往日那副樣子相比反而令人驚悚許多,他和藹可親地向白榆招了招手:“你過來。”


    傻子才過去。


    白榆又後退了幾步。


    “你好端端的,”內力一壓那疼勁兒也過去了不少,束哲此時臉色看著好些了,他用一種非常微妙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白榆,“舀那河水做什麽,難不成……?”


    不管他現在在想什麽,白榆覺得那都不是什麽好想法。


    “你想多了,”她幹巴巴地說道,“我隻是先前未見過還有這等效用的水,就想著打來研究研究……”


    哪想到一下船就遇見了束哲,這幾日也忙於修行,根本沒時間沒工夫去實踐這個。


    “我還在西梁女國的時候,聽當地人說過,那裏有一口……”白榆觀察著束哲的表情,接著才將那個詞說了出來,“落胎泉,可、可以化胎氣,要是師父需要的話,我這就可以將泉水打來,用……不了多長時間。”


    話說到後麵,白榆自覺聲音都有點抖……憋笑憋的。


    但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笑出來!


    她這麽警告著自己,雖說這水不是她掐著束哲脖子逼著他灌下去的,可怎麽著也得擔點責任,要是真笑出來了實在是太不厚道了!特別是那人還是她師父!


    “當然,要是師父想生——”


    “你給我打住。”


    束哲瞪了她一眼,扶在樹上的手收了回來:“腦袋裏一天想什麽亂七八糟的,那個落胎泉我也知道,要取落胎泉水麻煩就麻煩在那個看守的如意真仙。我自己去一趟就行,你給我在這兒好好待著。”


    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等我回來再想想怎麽罰你。”


    白榆聽他一邊念叨著“是揮劍五百下好呢還是打坐六個時辰好呢”這種無關痛癢的小懲罰一邊離開,內心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愧疚感。待得束哲離開,她輕輕咳嗽一聲,伸手拿起了剛才被放在一邊的水壺,擰開壺蓋,手一歪就把裏麵的河水全都倒在了樹邊上。


    植物受子母河水應該沒多大影響吧……?


    等到裏麵的水都一滴不漏倒幹淨了,她還以防萬一似的又用力抖了抖壺身,正要重新擰上壺蓋,忽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傳入耳中。


    白榆視線四處一掃,就看見了有誰正藏身在不遠處的某棵樹後麵,爪子還扒拉著樹幹。


    動物?


    成了精但是還沒化人形的?


    “出來吧,”她慢悠悠地把壺蓋擰了回去,“我不會當做沒看到你的。”


    “……你、你是什麽人!”


    藏在樹後的家夥聞聲探出腦袋來,這下白榆也看清楚了。


    這分明就是一隻老鼠。


    但它與尋常的老鼠又有挺大不同,先不說那比普通老鼠大些的身形、以兩足站立的行走方式,光是那模樣就完全看不出一點醜陋,甚至還透著幾分可愛。


    應該不是因為她原形是老鼠所以自帶濾鏡吧,白榆不確定地想到,她的審美就算來到這具身體裏也沒有什麽變化,應該是沒受影響的。


    白榆沒有回答它的問題,反問道:“你又是什麽人?”


    “我我我我,我是我們大王的手下!”


    ……這說了感覺跟沒說一樣。


    “你們大王?”她接著問,“那又是誰?”


    “大王……就是大王!”白榆注意到它突然很明顯地抖了一下,像是對那位大王非常懼怕,“這是我們大王的地盤,趕快從這裏離開!”


    “但是我得在這裏等一個人。”


    她見它那副樣子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這麽說道:“我估計也用不了多長時間,通融通融唄。”


    “那可不行,”老鼠立刻斷然拒絕,“我們大王那可是……你長得這麽好看,萬一要是給他瞧見了,你可是走都走不了了!”


    白榆被它這麽一句誇得心花怒放。


    不過她也沒錯過它言語中透露的其他信息,也感覺出它確實是為她著想才要求她趕緊離開的。


    正因如此,她恐怕才不能這麽輕易地走了。


    “那可不行,我也說過我要在這裏等人的,”她故意做出一副頑固不化的樣子來,“你不說清楚我可是不會走的。”


    這隻小老鼠也是心思單純,她這麽一說便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出來。


    原來它和它的同伴們本來都是在這座山頭好好生活著的,忽然有一天就有個妖怪跑了過來,占了這片地不說,還壓榨它們讓它們當自己手下,做的也都盡是些髒活累活,把它們當奴仆來使喚。不僅如此,他本來還搶了附近一戶人家的姑娘來,被這些小老鼠們合著夥給偷著放走了,而他比起讓它們死個痛快,更偏好於慢慢折磨,其中幾個主犯到現在都是鼻青臉腫的。


    “原來是這樣啊。”


    白榆聽了這些話,點了點頭,把行李拾掇拾掇接著堆在樹下,自己站起來一拍手:“那,帶我去見你們家大王吧。”


    她好說歹說才讓對方相信了自己有對付它們大王的能力,說實話,要壓榨這麽些小老鼠當手下,白榆也看出那家夥鐵定沒多大本事。


    ……不過,她還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得比她想象得還要更沒挑戰的價值。


    她木著臉看著剛才還叫囂著要讓她吃不了兜著走、甚至留下來當壓寨夫人的“大王”哭爹喊娘地求饒,在白榆表示趕緊離開這裏後,馬上聲稱自己立刻滾,求奶奶放過。


    他身影一溜煙地消失,白榆偏過頭去,將目光投向遠方歎了口氣,在心裏感歎了一句無敵是多麽寂寞。


    然後,當她再轉回頭來時,就見腳邊上跪了一片。


    白榆:“………………”


    “謝過奶奶救命之恩,”一隻看上去像是領頭的小老鼠說道,“我們方才商議了一下,要是奶奶……奶奶不嫌受累的話,可否當我們新的大王?”


    “和他逼我們把他當大王不一樣!我們是真心實意想拜奶奶當大王的!”


    白榆忽然覺得自己一個頭頂兩個頭大了。


    她這可不是給自己找事……?


    “不行,”白榆毫不猶豫地拒絕道,“我隻是恰巧來了這個地方,在這裏等個人而已,不會久留的。”


    小老鼠們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拿定主意。


    趁著這個機會,白榆拔腿就走,未曾回頭看一眼。她一路回到了一開始他們坐在的地方,接著坐回了先前的那棵樹下。然而她才剛剛坐下,就看周圍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冒出了一些小小的身影,也學著和她同樣的姿勢抱膝坐下。


    白榆:“…………………………”


    束哲回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麽一幅場景。


    他那小徒弟一臉麻木地坐在樹根邊上,身後坐了一小堆……老鼠?


    說是老鼠,長得又與尋常老鼠不大一樣。


    “這是怎麽回事,”他皺著眉頭問道,“難不成這都是你這些年流落在外麵的孩子?”


    白榆差點一水壺糊他臉上。


    然後她意識到原來束哲早就看穿了她原形,不過對方實力放在那裏,這認知也沒讓她多出乎意料。


    等到白榆將來龍去脈都跟束哲講了個清楚,旁邊的小老鼠們還不時附和著補充細節,束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驀地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既然如此,你倒不如留在這裏好了。”


    “……啥?”


    “你目前能學的都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算現在想學也學不了,”他背著手在這樹邊上轉了一圈,“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裏嗎?”


    就算他不說,白榆也猜出了七八分。


    “因為此處是個風水寶地,是這附近集天地靈氣最盛的地方,”老鼠精對這些知識不是一無所知,而白榆跟著束哲這幾天也多少聽過一些這種地方對修煉的益處,跟著那隻小老鼠在這山裏走了一圈,她也隱約感覺得出來,“是這樣嗎?”


    “差不多吧。”束哲點點頭,“所以你就留在這兒,照我先前傳你的那樣積蓄內力,我會掐時間來這裏轉一圈的,到時候等你練出來了再教你些其他的。”


    騙人!


    白榆內心冷笑一聲。


    他臉上的表情明明就是“哎呀這下就能少個拖油瓶了,還是自己一個人比較開心”!


    不過束哲說的確實是真話,她自己也感覺得出來現在功力的不足,先前在這裏打坐時,長進的速度也確實非常明顯。


    於是,有師命在先,白榆到底還是應了下來。


    “哎,”小老鼠們歡欣鼓舞地慶賀時,她忽然想起了什麽,“都到現在了,我還不知道你們名字呢。”


    “呃……”一時間,它們又恢複了之前麵麵相覷的架勢,最後,最先遇見白榆的那隻小老鼠怯怯開口道,“我們都沒名字的。”


    “先前那位大王——不,那個妖怪,叫我們的時候都是‘你’啊‘你’啊的。”


    “我們以前也沒名字。”


    不知是誰先說了句“大王能幫我們取名字嗎”,這個主意受到了一致的歡迎。看著它們那麽高興的樣子,白榆也不好拂了它們的興致,但按照她以前起名的中二風格……


    白榆眼皮跳了跳。


    難不成還真要叫“破壞神暗黑四天王”這種名字?


    她最後想了想,下了決定。


    “那……”她指著她先遇見、並把她帶到了那妖怪老巢的小老鼠,“你就叫‘舒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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