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下遊和洲一側某個海灣裏停靠,劉桑等上了岸。


    臨走前,夏召舞對著刀疤大漢跟他的那些手下,將手指捏著咯咯響:“以後再讓我看到你們為非作歹,定饒不了你們。”


    那些人慌忙應諾。


    她覺得自己很有女俠風範。


    劉桑心想,這些人到底要多蠢多倒黴,才會再被你撞上?


    他們離開海灣,第二日下午,到達一個小鎮,當日便先在那裏住下。


    劉桑試著去打探消息,卻隻知道和洲的局勢越來越亂,越是戰亂時期,流言越多,魚目混珠,他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路上到處都是流民,一雙雙眼睛茫然無措,生活雖然依舊在過著,但是看不到未來的日子,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取了些銀兩,扔給路邊一個帶著孩子的婦人,卻有更多的眼睛看了過來。


    對此他也沒有太多的辦法,在街上繼續走著。


    一些角落裏,有凍餓而死的屍體倒在那裏,因是寒冬,不至於馬上腐爛,也沒有人去處理。


    劉桑心知,和洲上的這團亂象,在一開始,原本與這些平民老百姓沒有太多關係,朝廷想要削藩,諸侯想要更多的地盤和權力,說到底,不過是帝王將相、王公貴族為自己的利益而戰,但是隨著局勢的膠著,生產被大肆破壞,農民無法承受因戰爭而帶來的越來越重的稅收,四處逃荒,變成流民,流民四起,變成暴民,生產又被進一步破壞,膽大妄為者,多少還能苟活,越是弱小不敢反抗的,越是被欺壓至死,連鎖反應之下,整個和洲,變成誰也無法控製的局麵。


    前往客棧時,劉桑忽的生出感應,驀一回頭,卻見一個戴著草笠,穿著蓑衣的男子,往自己悄然注視,等他快速看去時,那人又急急扭頭,急速離開。


    他略一皺眉,繼續走著。


    因四魂八魄帶來的強大感知力,讓他很快又注意到類似的目光,他心中冷笑,知道剛才那人知道自己發現了他,離開後,換了另一批人來監視跟蹤。


    這些又會是什麽人?


    難道是因為自己穿得過於清楚,剛才施舍時又用了銀兩,所以惹出一些地皮流氓,想要打他主意?


    其實他剛才取出銀兩時,也猶豫了一下,本想隻給些銅錢,雖然他自成為凝雲城附馬後,不需要再為錢考慮,身上好像總是有用不完的銀兩,但事實上,普通的老百姓,有很多一輩子也沒見過銀子,一點銀子,對他來說雖然算不得什麽,但對那帶孩子的婦人來說,便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而自己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給她銀子,對她來說到底是好是壞?


    剛才還是應該,找個機會再悄悄的把銀子給她吧?為什麽沒有那樣做?


    劉桑暗自反省,忽的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不願意在路邊一個乞討的女乞丐身上,浪費太多時間,哪怕是多繞幾個心眼都不願意,現在的他,至少在心態上,已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農村小子,而跟他一向厭惡的那種膏粱子弟,沒有什麽區別。


    雖然懷疑跟蹤他的這些,乃是想要打劫的地皮流氓,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錯了,皆因這些人人數雖然不多,走在路上,亦不如何為人注意,但身手卻都了得,若不是他的感知力太過出色,根本注意不到這些人。


    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會是圖他一點銀兩的街頭混混、地皮流氓。


    眼見客棧在望,他心中忖道:“是直接進去,還是帶著這些人繞個彎子?就算被這些人得知我們住處,客棧裏有月姐姐,除非他們中也有月姐姐這等高手,否則自然沒有什麽好擔心的。隻是雖然如此,這些人到底有什麽背景來曆,還一無所知,謹慎一些,總是更好。”


    心裏想著,還是帶著跟蹤者繞圈,再想辦法甩掉他的好。


    正要繼續向前,忽的頓住,立在那裏,冷笑一聲。


    一個人影閃到他的麵前,雖然戴著鬥笠,已是難以讓看清他的臉,卻仍是將鬥笠壓得極低。這人擋在那裏,聲音低沉:“可是劉桑劉兄弟?”


    劉桑淡淡道:“怎的?”


    這人道:“有人想見一見劉兄弟,劉兄弟可有時間?”


    劉桑心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怕了你們不成?道:“請帶路。”


    那人也不多話,直接領著他,往另一邊走去。


    劉桑跟在他的身後。


    穿過好幾條小巷,劉桑很快就意識到,如果說他剛才還想帶著這批人轉圈子,那現在就是這個人帶著他轉圈子,毫無疑問,要麽是擔心有人跟蹤,要麽是故意想要把他繞暈,讓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人顯然是帶著他四處亂轉一圈。


    進入一條小巷,巷口有兩名老者抬起頭來,看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去。


    那人低聲道:“想要見你之人,就在前麵。”竟然就這般扭頭走了。


    劉桑心想,為何弄得這麽神秘?


    天色已經漸黑,看著前方幽幽暗暗的巷子……莫非是埋伏?


    一步一步的往前踏去,同時保持著最高度的警戒,他心中冷笑,就算有埋伏,那又如何?不作死就不會死,若是這些人真的想要找死,那就讓他們死好了。


    前邊有一條彎道。


    他轉過彎,然後便看到了一個人,靜靜的立在那裏。


    那是一個少女,穿的是最為粗陋的布衣,梳的隻是簡簡單單的分肖百合髻,清清麗麗,幽靜如蘭。


    看到劉桑,她淺唇輕啟,還未說話。


    劉桑已是衝了上去,一把將她抱起,摟著她轉圈。


    少女的臉一下子就變得紅紅的。


    將她放下,劉桑興奮的道:“小眉,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竟然是墨眉!


    居然會在這種地方見到小眉,真是大出劉桑意料,仔細算起來,也有好幾個月沒有看到她了。自從他們一同前往絕冀洲尋找夏縈塵,回到凝雲城,沒過多久,小眉便有事前往郢都羽城,還沒有等到她回來,劉桑便又與夏縈塵一同前往揚洲。


    這個時代,可不是他上一世坐個飛機可以到處來去,實在見不到麵還可以打電話的地球,靠的都是車馬船隻,兩人這一分開,不知不覺就是半年。


    將她放下,仔細打量,畢竟還是在青春發育期,半年不見,小眉明顯又變得漂亮許多,胸口也有了更為明顯的凸起,肌膚確實不夠白,畢竟身為墨門弟子,常年奔波在外,風吹日曬免不了的,但卻是一種健康的顏色,這證明這些日子,她至少也沒有冷著餓著。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幾天不曾吃飯,瘦瘦弱弱,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感覺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劉桑一陣唏噓。


    “小眉,”將她摟在懷中,低頭看著她,“你怎麽會在這裏?”


    墨眉臉蛋微紅,低下頭來,輕聲道:“姐姐知道你與召舞在禦皇山天玄宗時,混天盟攻打禦皇山,她擔心你們安全,又不知你們去向,寄信給我,讓我通過墨門打探你們下落。前幾日,揚洲的幾處分舵傳來飛書,說你們平安無事,但到底發生了什麽,信中卻未細說,隻說你們近日便回和洲,我因恰好在這裏有事,便請此處的墨門兄弟幫忙打探。”


    劉桑知道她口中的“姐姐”便是娘子,原來娘子不但托了狐族,同時也托了墨門。他疑惑的道:“為什麽弄得這麽神神秘秘的?”又笑道:“害我以為是哪家的姑娘見我太帥,想找人綁架我。”


    墨眉咬著嘴唇,抬頭瞅他一眼,道:“他們原本也就是有事在那裏監視,我請他們幫忙,不過是順便之事,這裏是金踐的地盤,這裏的墨門分舵得罪了金踐,自然要慎重一些。”


    劉桑道:“我知道金踐是稚羽公的手下大將,你們怎麽會得罪他?”


    墨眉道:“近日,因有許多女孩子無端被擄,此處的墨門分舵在調查此事,尋找幕後主謀時,竟查到金踐的獨子身上,又在解救那些女孩子的過程中,將金踐的兒子殺了,此地的墨門分舵原本就是新建未久,金踐震怒之下,自是四處追捕墨者。”


    又道:“此地的墨者在此之前,大多都露了形,原本為了安全,應當將這裏原有的墨者盡皆調走,換一批人到這裏,並將分舵由明轉暗,但因為人手不夠,新到的墨者隻有我和少數幾人,原有墨者暫時無法撤出,隻好小心一些。”


    劉桑苦笑:“你是打算一直待在這裏?”


    墨眉張了張口,終又閉上嘴,隻是低著腦袋,低低的說了聲:“對不起,桑哥哥。”


    劉桑知道這丫頭雖然表麵柔弱,卻是極有主見,而墨家看似鬆散,核心組織其實極其嚴密,擁有天機棒的墨眉,顯然是墨門核心組織的成員,若是按其它門派的說法,差不多是“內弟子”和“外係”的區別。


    像究問學宮的秦如瞿秦老博士,雖然也是墨家的人,甚至是墨家的長老,但嚴格來說,其實並不能算是墨門的人,與墨門乃是因信念相同而彼此合作的關係,平時雖然相助墨門,但真有什麽事情,墨門未必命令得到他。


    然而像墨眉這樣的墨家內係弟子,平日裏雖然各行各事,但一旦上頭有命令下達,卻是不容拒絕,嚴格意義上,這些才是真正的“墨者”。


    當然,從理論上,墨家講的是人人生而平等,所有墨者之間,並無貴賤與尊卑,但具體到一個組織的運作,當然不可能真的做到盡皆平等,無上下之分,若真是那樣的話,墨門也不可能發展到這般地步。


    而墨門雖講平等,卻也極度刻苦自律,凡事講究“規矩”,平日裏雖然給墨家弟子極大的自由度,但一旦執行起命令來,絕不容許任何差錯。


    仔細看著小眉,這麽冷的天,她也就穿了兩件布衣,腳上更隻是穿著草鞋,雖然知道她吃苦慣了,不像那嬌生慣養的召舞小姨子,明明是修玄習武之人,棉襖風衣裹了一團還要動不動的抱怨叫冷,小眉立在那裏,並沒有任何怨言,但他心中仍是一陣憐惜。


    將她摟在懷中,忍不住道:“徐東路難道就沒有墨門分舵?要不你在凝雲城開一個,呆在那裏好了。”


    小眉瞅他一眼,有些好笑的樣子:“這又不是開店。”


    其實劉桑很想讓她離開墨門,隻可惜他也知道,小眉既有她的主見,亦有她的信念,絕不可能聽他的。


    與小眉實在太久未見,感覺還有許多話要說,偏偏天色漸黑。


    正想問問她能不能跟自己回客棧去慢慢聊,身後腳步聲急急傳來。他將小眉放開,回過頭來,一名墨者拐了進來,道:“小眉姑娘……”


    墨眉歉意的看他一眼,劉桑無奈道:“你先做你的事吧。”


    墨眉跟著這名墨者轉到拐角另一邊,輕聲問:“什麽事?”


    劉桑本不想偷聽他們說話,隻是他的感知力原本就異於常人,那名墨者與小眉又都低估了他,離得還不夠遠,自是被他聽個一清二楚。


    那名墨者低聲道:“向大哥來不了了……”


    墨眉驚道:“他莫非又迷了路?”


    那墨者幹咳一聲:“這次倒不是,這麽大的事情,就算是向大哥,也不至於糊塗到那般地步……大、大概不至於!”不是很有自信的樣子。


    墨眉不滿道:“那是出了何事?丘先生明日便要問斬,我們人手原本就不足,這種時候,向大哥怎能不到?”


    那墨者道:“本是為向大哥做向導的那名兄弟趕了過來,說是巨子發下巨子令,有十萬火急之事,要通知到各處墨長,向大哥趕回江隼城接密信去了。”


    墨眉動容:“巨子令?”


    那墨者憂道:“我墨門已有數十年不曾發過巨子令,這次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既是隻有墨長才能接令的密信,又是以巨子令的名義下發,向大哥自然隻能趕回去,隻是這樣一來,少了向大哥,劫獄之事,我們並無勝算。”


    “義之所至,份所當為,”墨眉淡淡的道,“丘先生為我墨家而出事,無論如何,我們亦要將他救出,此為俠義,事若不成,唯死而已……等一下,為向大哥做向導的兄弟有幾位?”


    那墨者道:“隻有一人。”


    墨眉道:“就是趕來通知我們的那位?”


    那墨者道:“正是。”


    墨眉驚道:“那向大哥如何回得了江隼城?”


    那墨者苦笑道:“向大哥擔心我們不知他來不了,事到臨頭,無法重新安排,非要讓那弟兄趕來通知,又說不過是從原路返回,不用擔心他會迷路,最多路上遇到馬車,奢侈一些,搭車而已,再說……唔,反正我們現在也顧不上他。”


    又道:“向大哥既已無法趕來,劫獄之事,隻好請小眉姑娘你作主。”


    墨眉道:“小妹人微言淺,並無多少經驗……”


    那墨者道:“聽說那獄中,設有機軸派布置的機關陷阱,這裏又隻有小眉姑娘你一位墨辯,上頭將向大哥與你派來,本就是為領導我們……”


    墨眉道:“擔任墨長者多是墨俠,小妹隻是來協助向大哥的……”


    那墨者道:“墨長不在,又有急事時,協助墨長的首席墨辯可代為處置,這也是我墨門之規矩。”


    墨眉驚道:“小妹並非首席……”


    那墨者苦笑道:“這裏隻有小眉姑娘你一個墨辯,你不是首席,那請小眉姑娘把首席變出來。”


    墨眉道:“這個……我、我知道了。”


    那墨者道:“小眉姑娘隻管發號施令就是,丘先生暗中助我墨門解救那些無辜女孩,卻是我墨門不慎,未曾想到背後黑手竟是金踐之子,引得金踐震怒,我等急急退走,卻不小心將他陷了進去,此事是我們虧負了他,自是無論如何都要將他救出,義之所至,不管結果如何,眾弟兄都無怨言。”


    墨眉低聲道:“你先等我一下。”拐了進來,看著劉桑,輕聲道:“桑哥哥,我要走了。”


    劉桑道:“是否有什麽事情,我可以幫得上忙?”


    墨眉搖了搖頭:“這是我們墨門的事,我們墨門自會處理妥當。”


    劉桑無奈的道:“我知道了,你要小心。”


    墨眉點了點頭,與那名墨者匆匆去了。


    劉桑回到客棧,胡翠兒與夏召舞問他為何回來得這麽晚,他隨便解釋了一下。


    此時,天色已黑,他用過晚飯,想了一想,到大廳與客棧老板一邊閑聊,一邊打聽明日是否有什麽姓丘的人,要被處決。客棧老板長歎一聲:“公子說的,必是本地父母丘丹陽丘大人。”


    劉桑知道,許多老百姓喜歡將當地的郡守又或縣守稱作“本地父母”,他道:“這位丘大人既是父母官,卻不知犯了什麽事?”


    客棧老板小聲道:“公子是外地人,這種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劉桑坐在櫃邊,倚櫃笑道:“就因為我是外地人,所以老板不妨說說,我雖管不得,聽聽也好。”


    ……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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