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滿青藤的山巒下有兩間小屋,木色古舊,看上去已有不少年月。門前點著暗紅的燈籠,在夜風中飄飄搖搖,轉個不停。


    小夏將灰騾拴在門邊之後,就撩起簾子請顏惜月進那間稍大一點的屋子。


    屋內擺著數套桌椅,沿牆排列了眾多酒壇,整個屋子都氤氳著濃鬱醉人的酒香。


    “坐呀。”她溫柔地招呼著顏惜月,又拿起抹布幹起活來。


    她手腳麻利,幹活一絲不苟,然而顏惜月趁著這個機會打量四周,卻見窗戶間滿是灰塵,牆角還結了蛛網。


    “這裏就你一個人住?”她握著劍柄,慢慢踱到小夏身後。


    小夏還在擦拭桌椅,頭也沒抬,“不是,還有我爹爹和子謙。”


    “那他們人呢?”


    小夏手裏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緩緩抬頭,看了看顏惜月,道:“我爹爹死了。子謙……他說要進城買些筆墨,可我等了他很久,也沒見他回來。”


    顏惜月不知她所說的是否屬實,無意間望到了牆上掛著的一幅書畫,紙張已經發黃斑駁,還印有雨水侵染的痕跡,隻隱約看得出畫的是山水。


    極普通的一張畫,小夏見她在看,眼裏卻露出欣悅的光潤,“這是子謙送給我的,畫的怎麽樣?”


    顏惜月隻好勉強讚美了幾句,轉而問道:“他是你丈夫?”


    小夏的臉頰上浮現微紅,低首道:“還未正式拜堂呢。”她又抬手摸了摸戴著的珠玉項鏈,輕聲含笑:“這也是他送的。”


    有很大的細爪蜘蛛慢慢從屋梁垂下,再爬過顏惜月裙邊。她不懼妖精,卻唯獨惡心這種多足動物,不由往後退了退。小夏轉而又搬來酒壇,想要請她飲酒,她瞅見酒壇邊結著的蛛網,急忙婉言謝絕。


    小夏有些失望,點亮了桌上的蠟燭。


    “那麽,到夜間客人們都來了,你再過來坐坐,這樣熱鬧些。”燭火映照著她的側臉,有種久陷寂寞的哀愁。


    “好。”


    *


    天漸漸黑了下來,滿山樹木為風吹動,嘩嘩作響。


    顏惜月獨自留在另一間小屋內,對麵那間酒館內一直很安靜,除了偶爾傳來小夏的歌聲,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七盞蓮華閃著微光飄在屋中,來來回回,最後停在她肩頭,好像也累了。她抱著長劍倚床而坐,慢慢地困意襲來,神識開始迷糊。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石洞,穿著黑衣的年輕男子站在巨石上,神情倨傲,數把金色光劍在背後盤旋。她看他的時候好像隔著重重疊疊的紗,可是他一抬手,那些光劍便如離弦之箭般朝她心口刺來。


    痛。


    顏惜月掙紮著睜開眼,冷汗涔涔,雖是幻夢,醒後卻還頭痛欲裂,好像自己的靈魂被撕扯了似的。


    風吹得窗紙微微抖動,外麵傳來了錯雜的腳步聲。


    她怔了一怔,隨後又聽到了騾馬叫聲,男人們的談笑聲,以及小夏的招呼聲。


    ——竟真有客人前來這深山酒館歇腳?


    透過窗戶縫隙,她看到對麵那間小屋前的燈籠越加明亮,屋內人影幢幢,杯盤交錯間,時不時爆發出一陣歡笑。


    “走,去看看。”她輕聲喚來了七盞蓮華,將它收入袖中,推門走了出去。


    *


    芬芳的酒香從屋中滿溢而出,顏惜月還未掀開那道門簾,便能感覺到裏麵的熱鬧場景。但她心中始終懷疑這屋內是否真有客商在飲酒歡鬧。


    輕輕撩起厚布簾子,光亮傾瀉到身上,她站在門口,屋內的一群男人都回頭望向這邊。


    高矮胖瘦皆有,看打扮確實是過路的商旅,地上還散放著行囊。小夏站在他們中間,手中還端著菜肴,朝著她微笑:“進來一起啊。”


    她默默地點頭,走到屋角,坐了下來。


    男人們的目光始終追隨於她,攫取般的,閃著異樣的興趣。屋子裏很快又充滿了談笑,他們一邊劃拳,一邊偷瞥著顏惜月。小夏忙裏忙外的,忽又停下腳步,問那些人,“你們見過子謙嗎?”


    “怎麽他還沒回來?”喧嘩中,有人不經意地問道。


    小夏寂寥地搖搖頭,轉身給顏惜月端來了酒與菜。顏惜月低頭看了看,烏綠濃汁流淌在漆黑的菜葉上,也不知究竟是以什麽東西做成。倒是那杯清酒,醇香透亮,晶瑩如玉液。


    然而還是不敢喝。


    “你的子謙走了多久?”她抬頭問小夏。


    小夏屈起手指算了又算,末了才歎:“記不清,他隻是去買筆墨,叫我在這等他回來開酒館,可為什麽一去就不返了呢?”


    “你……難道一直在這裏,沒有出去找過?”


    她愣了愣神,好像這是個從未考慮過的問題,過了許久,才訕訕地笑了笑,轉過身子。“山外的路太多,我找不到方向。”


    *


    屋外的風越來越大,小夏說是去廚房收拾,很快離開了屋子。那些客商們還在狼吞虎咽地吃喝,好像已經餓了好多天。


    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端著酒杯來到顏惜月身前,要她也喝下杯中酒。


    她不願,眾人竟紛紛站起,手中提著酒壇,將她圍堵在角落。“喝下這美酒,保管你無憂無慮。”有人嘻嘻笑著湊過來,口中一股陰濕氣味。


    顏惜月盯著他們,忽而問道:“今天未曾下雨,為什麽你們的衣服卻在滴水?”


    客商們頓時安靜了下來。


    屋內燭火通明,每一個人的衣衫下擺都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地上已經印染了清晰的痕跡。他們的臉色變得尷尬而又恐慌,忽然間,地上的水漬猛地暴漲如海,無數道汙水自地下噴出,如箭一般射向顏惜月。


    顏惜月早有防備,揮劍護身急退,劍光盛放出銀亮絲網,汙水噴射其上,化為陣陣黑霧。


    袖間的七盞蓮華倏然飛出,分射向近前眾人,藍色的光芒之下,那幾個客商皮相盡散,俱是森森白骨。


    整個屋子的地麵的泥漿都已化開,商旅們麵青牙白,一齊撲向顏惜月。尖利的指骨迫在眼前,她仰身後翻,蘊虹長劍震出萬千光華,削過那一雙雙白骨手掌,斬落寸寸碎片。


    丟了手掌的商旅們發出嚎叫,有人唇角裂開直至耳後,露出錯雜的獠牙朝著她手腕咬去。


    顏惜月側身一讓,手指彈動,一朵藍光自斜後方急旋而來,嗤的一聲穿透他麵門。須臾之間,他的整個腦袋都爆裂開來,骨頭碎片飛了一地。劍起劍落,一節又一節白骨斷落於地。顏惜月催動口訣,七盞蓮華的光芒亦越來越盛,終至滿屋華光,耀得那些白骨商旅哀叫出聲。


    忽又有淒切歌聲響起,梁間落下道道細流,水霧彌漫了整間小屋。


    顏惜月急忙揚劍遮擋,待得水霧散去,她眼前已是空空蕩蕩。商旅、小屋均已不見,隻剩滿地泥濘,間雜諸多枯骨。


    七盞蓮華斂了光彩,在周圍盤旋一陣,頗有些意興闌珊地哼哼:“無膽鬼怪。”


    顏惜月抬頭,殘月高懸,山岩黢黑。那縷縹緲哀傷的歌聲似乎還在耳畔縈繞,但靜下心來再辨別,卻隻聽到風吹葉動,蕭蕭嗚咽。


    她有些悵然,皺著眉問蓮華:“小夏與他們是一夥的?那她說的子謙究竟是人還是鬼?”


    “關我何事?”蓮華依舊保持高傲姿態,飛啊飛的落在了枝葉間,一明一滅,像極夜光蝴蝶。


    “除了靈霈師兄,世上就再沒別的能引起你興趣了?!”她屈起手指狠狠彈了它一下,提著劍朝前走。


    蓮華撲簌簌在樹葉間打了個滾,見她頭也不回,隨即晃晃悠悠追了上去,嫋嫋叫道:“等等我啊……”


    顏惜月故意不理它,在幽黑的林子裏走得飛快,到了小路盡頭,踏著嶙峋的山石爬到高處,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蓮華在山岩下磨蹭了一會兒,自感沒趣地飛起來,像蝴蝶一樣輕輕落在她肩側的石頭上。


    她瞥了它一眼,支著頭問:“森羅塔裏待了那麽久,你天天都在做什麽?”


    蓮華的光彩黯淡了一下,微微閃爍著,道:“睡覺,發呆。”


    “不想著重見天日,再遇到靈霈師兄嗎?”


    本來還在起伏的蓮華靜止了下來,忽而一分二,二分四,變成了數不清的星點,隨後慢慢凝聚成一個小小的、無瑕的幽藍人形。


    它隻有蝴蝶大小,卻儼然是精致而透明的少女模樣。


    顏惜月還是第一次見它幻化成人,有些驚訝,好奇地伸手碰觸了一下,冰涼的,像是雪粒一般。


    天上星河燦然,蓮華飛到更高處,落在月光下,悵惘地道:“感覺不到。”


    “感覺不到什麽?”顏惜月愣了愣,心中隱約不安,放低了聲音問,“靈霈師兄的神識,連你都感覺不到了?”


    蓮華沒有回答,懨懨地,獨自轉向那輪寒月。


    ——師兄,不會死的吧……


    顏惜月心中默念,抱著雙膝出神。樹葉間漏下點點月影,寒意是漸漸濃重了,盡管困乏不已,她卻難以入眠。


    一陣風過,枝搖影碎,不知何方又起歌謠。


    她悚然,握劍挺直了腰身,蓮華人形一散,化作七點光芒,環繞在她身邊。


    空氣中濕氣彌散,濛濛的,沾濕了她的額發。


    “小夏?”顏惜月望著前方黑暗,感覺到有氣息在那裏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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