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32年的春天,相較於往年而言,來的格外晚。春寒料峭,大齊皇宮之中,縱然眾人竭力做出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仍免不了一種滯留在空氣中的蕭索。


    “…..今年這天氣可真怪,前幾天我去路過欽天鑒,聽他們說,這是要有大事發生呢。”回樓宮牆處,一個小太監縮著脖子,小聲對另一個小太監說道。


    “怕是那位…”另一個小太監躲躲藏藏的向上指的手勢,“今年生了場大病….”


    “噓!這話你也敢說,不要腦袋啦。”


    兩個人對視一眼,具是做出封口的表情,很快散開了。


    “大齊的天,要變啦…”


    好容易日頭晴好,大病了一場的安和帝帶著貼身的女官,慢吞吞打算逛一逛宮殿。


    “說來好笑,朕出生於這皇宮,如今六十年了,居然沒能完整地看完過這宮廷。”安和帝眼帶懷念,“說不定朕對這深宮的了解,還不如你們這群女官。”


    “陛下說笑了。”女官低頭的回複道,隨後有些擔憂“近日天仍有些寒意,陛下,前幾日莫太醫說…..”


    “說什麽?莫文元那廝,又對你說我的身體不行了?”她似笑非笑看了女官一眼,對方卻立刻惶恐跪下:“陛下!….”


    “得了得了,起來吧,朕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陛下,還是讓人去取件大麾來..”


    安和帝慢吞吞看了女官一眼,也不說話,麵上仍保持著一種溫和的笑意,她素來好脾氣,年輕是如此,到了垂暮之年,人愈發溫和可親。她調轉了頭,向宮殿東邊走去。


    女官吩咐隨行的宮女去取大麾,自己急忙跟上去,離得不近不遠。


    安和帝溫景瀾,如今亦有60多歲了,年輕時身體實在說不上好,好在心性平和,登基之後一直由杏林聖手莫太醫養著,倒也不至於太差,如今驟然一場大病,倒使得人心惶惶。


    她環視四周,環看四麵宮牆,就像幼時所做的那樣,恍惚間竟有些分不清時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平和的天真的幼時,身邊又響起奶娘的細語,宮女們的調笑。


    她神色恍然,慢慢的,竟定在了原處,一隻手放在斑駁宮牆之上,臉上浮現出悲切又歡喜的笑容。


    人老了,總是喜歡回想往事的。


    安和帝想,我真的老了。


    她回想起那些兄弟們,登基60多年,她極少想起他們,人總是趨於忘記痛苦的回憶,如今卻突然想起五哥,等到她死了,在地下,遇見了五哥,五哥會說什麽麽?


    他向來陰狠,隻怕恨不得再殺她一遍吧。


    也是,苦苦爭那皇位爭了那麽多年,最後居然讓她撿了個漏,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子。安和帝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少女似的得意來。


    “陛下,不如休息一下吧。”女官立在安和帝身側,恭敬問道。


    “也好。”她走進不遠處的亭子中,立即有人搬來座椅,溫景瀾坐上去,靠著椅背,那陽光正好,她被曬得眯了眯眼,想要打個盹。


    睡意突如其來,她靜靜睡去,夢中,皇兄扯著她,在偌大宮中四處遊戲,那是他們最親密最美好的歲月,夢中,還有另一個小男孩,他總是看著他們,沉默的。


    那是誰啊,她試圖去看清,然而卻很快陷入沉眠。


    ………..


    “陛下,陛下?已經很晚了,陛下您…..”女官想要叫醒安和帝,然而這位大齊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女帝,卻沉浸在美夢中不願醒來似得,並不回答。


    女官的心裏,已經漸漸有了不好的猜測。


    她伸出顫巍巍的手,碰了碰那位尊貴的陛下。


    許久許久,她竭力保持著鎮靜,弓著身子,一步步退後,跪倒在地。


    “…….陛下……駕崩了…..”


    明明之前還是晴日,沒過多久,居然忽然轉陰。遠方,灰暗的天空壓的人喘不過氣來,風雨欲來,空中一隻飛鳥也無,一行身著官袍的朝廷重官,急匆匆從宮外趕來


    安和32年,在這一年,大齊的天,真的變了。


    “殿下,殿下……公主殿下……”耳畔傳來熟悉的呼喚聲。溫景瀾從沉睡中醒來,抬頭卻看見了一張記憶中的麵孔。


    “……吟……霜?”


    “殿下怎麽一個人在外麵?吟雪呢?天氣乍暖還寒,殿下會著涼的”吟霜皺著眉頭,她是溫景瀾的貼身宮女,從景瀾還是幼女時就陪伴溫景瀾,素來是最妥帖穩重的女子,對於溫景瀾而言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可是,她明明記得,吟霜死在安和23年,死於思慮過重,畢竟她一生為主操憂。可是如今,她又出現在溫景瀾的麵前,以少女的模樣。


    ……這是夢嗎……


    還是,那遙遠的執政歲月,那為皇的32年,才是真正的黃粱一夢?


    縱然心底猶如驚濤駭浪,溫景瀾麵上仍保持著淡漠的平靜。


    好在她從幼年開始,就是遲鈍,安靜,蠢鈍的代名詞,甚至到了出生三年而不言,被當成白癡的地步,所以即使親密如吟霜,也未曾看出什麽不妥來。


    “公主,我們該走了,貴妃娘娘正等著我們呢,這次殿下一定不要像上次那樣,畢竟娘娘是您的親生母親,一定會對您好的。”吟霜一反常態細細囑咐,像是在安慰溫景瀾,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溫景瀾恍惚了一下,突然記了起來。是了,建德30年,這一年,是她心理進行翻天覆地的一年,也是她,徹底改變的開始。


    奢華富麗的宮殿之上,美貌的婦人蹙著眉,一雙鳳眼似挑非挑,看向溫景瀾時,隱隱綽綽透露出一種不喜與嫌惡“本宮不過是休息了一會兒,怎麽,我們的安和公主看不上本宮的棲霞宮,非想離開不可?”


    “撲通”一聲,旁邊的吟霜跪了下來:“娘娘明鑒……”


    “閉嘴!”惠貴妃麵容一變,嗬止了吟霜,“本宮可沒有問你這個奴才。”


    溫景瀾心中漠然,她早就習慣了親生母親的不喜,她三歲那年,惠貴妃以身患惡疾為由,就將她送到別宮妃嬪那裏,她在嫻嬪身邊被養到八歲,直到嫻嬪暴死,她獨自一人,惠貴妃卻仿佛忘記了她,對她不聞不問,最後她被太後帶回去。溫景瀾曾經無數次思考過,為什麽惠貴妃是她的親生母親,卻如此的厭惡她。


    後來溫景瀾猜想,或許是因為,她年幼愚鈍不言,狀若白癡,對於惠貴妃喬汐這樣一生平順的女子而言,她是她絢麗人生中最大的汙點,驕傲如喬汐,厭惡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對於安和帝而言,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個合格偉大的帝王,是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既定的事實之上的。


    也許可以換句簡單的話,溫景瀾,已經不在乎了。


    她淡淡的掃了一眼高座之上的那個女人,簡單行了個禮,拉起跪下的吟霜,握著惶恐的宮女,走出這座永遠無法帶給她情感寄托的冰冷宮殿。


    踏出宮門的那一刻,溫景瀾聽見身後有瓷器摔碎的聲響。


    “公主殿下……”吟霜欲言又止“……唉。”


    “有什麽好歎氣的。”


    “貴妃娘娘一定會非常生氣。”


    “……”溫景瀾頓了頓。


    “你不要難過,殿下,還有我……還有奴婢陪著您。”


    “……”


    是嗎?溫景瀾想,可是人生那麽久,到最後,也沒人能陪我走到盡頭。


    黃昏,暮色四合。極目所見,盡是城池。大風,帷帳隨風揚起,層層疊疊的帳幔間,依稀聽見占風鐸清脆的聲響,好似在警示著什麽。


    “…..阿晚,你看,這天下美麽。”


    “恩。”


    “阿晚想要麽?這個天下?”


    “天下有什麽好的,阿晚不想要。”


    “…連天下都不想要?”男子苦惱的低語,“那阿晚想要什麽?”


    “阿晚想要……”


    她死死盯著那對璧人,手指緊摳著牆壁,眼中噙滿了淚與恨。


    是黃昏。


    溫景瀾猛然睜開眼。


    是夜。


    天還沒亮,靜悄悄的。整座偏殿,一絲人氣也無,窗旁幾縷銀色的月光投射到地上,像她此刻的心,冷似雪。


    夢中的記憶依稀,她的手冰涼。


    她就這樣,躺著,一直躺到黎明。


    “殿下,殿下怎麽醒的那麽早”吟雪揉著惺忪的雙眼推開門,看見她醒著,竟嚇了一跳。


    “皇祖母起了麽?”


    “太後娘娘已經起了。”


    “那就不算早。”她淡淡的說,看也不看瞪大雙眼的吟雪,徑直起身,往屏風後走去。吟雪呆怔著,有些莫名,她茫然的,往外麵走去,走了一會兒,突然喃喃自語“公主今天…氣勢怎麽突然….那麽足?”


    “…….景瀾那孩子,真是那麽說的?”誦經早已停止,太後飲了口陳嬤嬤端來的茶,動了動眉。


    “是啊。”陳嬤嬤笑著,她向來喜歡乖巧的安和公主,“正是這麽說的呢,老奴看啊,公主最是向著您的。她是個孝順孩子。”


    太後不說話,隻是微微挑了挑嘴角,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孝順!孝順!”窗前平靜吃食的金剛鸚鵡突然大叫了起來,撲棱著翅膀,發出“撲棱棱”的巨大聲響。


    太後遙遙的看了過去,像是在看著鸚鵡,又像是透過了鸚鵡,看向遠方,她的眼神像古井一般,深沉,並且無情。


    “哀家隻盼著這個孩子,不要像她的母親。”


    “五皇兄,五皇兄!”剛下太學,溫景琛便被急忙忙的兄弟溫景熙叫住,對方笑嘻嘻的勾住他,“怎麽,一起去酒樓吃酒吧。”


    “我今天有事,改天吧。”溫景琛溫和的拂下十三皇子的手,像是不經意似的,徑直向前走去。


    他的身後,剛才還笑容滿麵的十三皇子已經沉下了臉,麵色陰沉,他用毒蛇一般的眼光死死地盯著遠去的溫景琛,很久之後,才不甘心的轉過了頭,一轉身,表情又變回了開始傻乎乎的模樣:“三哥,九哥說他還有事,看來是沒法應你的約啦!”


    ………….


    溫景瀾繞開隨身的侍女,悄悄向冷宮走去。


    偏僻的小路上,她獨自一人,像一隻貓,悄無聲息。


    “五哥。”她輕輕地衝前麵的背影叫到。


    那背影停了下來。


    眼前這個人,是她無數遍思念的親人。是她夜夜入夢,愧疚難耐的人。是的,哪怕無數次勸說自己,登基是無可奈何,她的心裏,永遠保留著一種固執的想法,是她,搶了五哥的皇位。


    “…..怎麽?”溫景琛摸摸她的頭,眼中流過一絲冷光,“被欺負了?”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我聽說你又被惠貴妃罵了”


    “……恩。”


    “失望了?”


    “……恩。”


    “長記性了?”他冷笑了一聲。


    “…….五哥。”她低著頭,“你想坐上天下最尊貴的位子麽?”


    頭上的手一頓。


    “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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