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音的房間簡單不奢華,利利落落的,我進去後,見南麵的窗戶敞著通氣,不知是他不在時哪位婢女打開的,便下意識走過去關了,關上時回身他有些莫名地望著我,眸子微微眯起。


    蒼音素不喜南麵開窗,不知哪來的古怪習慣,曾經他不說,我還是慢慢摸出來了,轉了世脾性約摸還是一樣的。


    “怎的了,”我衝他一笑,“這風兒涼,給你關上。”


    他沒應,走到房內拿起茶幾上擱著的一方白瓷青花盤子,裏麵盛著三塊圓餅,酥酥發黃,燭光下暗暗地。


    他說:“吃。”


    “哎?”


    “吃。”


    我乖乖拈起一塊吃了,酥酥甜甜的,有股花香味,剩下半塊一口氣塞進嘴裏。


    “這是什麽餅,怪好吃的?”


    “牡丹花餅。”


    我想了一想,啊也對,現在正是牡丹花盛開的時候,也是做牡丹花餅的旺期。坐在凳子上又拿起一塊塞進嘴裏,味道真不錯,就是有點膩,甜得過了,一般女孩子受不住這種甜吧,好在花香濃厚,我很喜歡。


    “好吃麽?”他聲音很輕很好聽。


    “嗯。”


    我抬抬眼皮,蒼音唇角隱隱有了明亮的笑意,忍不住嘴上調笑道:“這該不會是你做的吧?”


    “你隻管吃就是。”他托著腮注視我。


    “哦。”


    自然,等我知道那是他第一次下廚,屢戰屢敗,最後就做出了這三個時,已經是很久以後了。那時我頓覺得狼吞虎咽三個餅實在太浪費了,本應細細品嚐才是,這可是當朝皇子殿下兼將軍大人的親手廚藝呀,誠惶誠恐。


    我突然來了興致,“這餅取得花材材料應該有講究吧?比如我吃的這個,是什麽種類的牡丹?”


    蒼音不鹹不淡道:“黑牡丹。”


    “……”


    我吃了十萬兩白銀進肚子了。


    蒼音見我這憋屈的模樣勾了唇角,韻圓燭光下聲音有柔了幾分,抿了一口涼掉的茶。


    “牡丹。”


    “嗯?”


    “你說的都是真的麽?”


    “你指什麽?”


    他望著我關掉的那扇南麵窗戶片刻,才道:“我曾經是怎樣的人?”


    我瞧了瞧他的側臉,那般好看的淩厲輪廓,將最後一口花餅塞進口裏一點一點嚼完,舔了舔手指,又舔了舔嘴角的碎屑。


    他是指我十年前第一次遇見他時說的話麽,原來他都記得。


    “你那無數個前世呀……”我笑笑,“很溫柔的人,老喜歡欺負我又老喜歡哄我,跟一般寵愛妻子的夫君沒有什麽區別。”


    那麽寵我,以至於離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自己過活。


    “對你好麽?”他握著一盞茶,有些怔忪。


    “自然,把我寵到無法無天。”我輕輕鬆鬆笑,嘴角拉開弧度,“要不然我怎的還會找你,要是你當年負了我我早把你內髒吃幹淨了,我可是妖怪來著。”


    這次和蒼音是好好道別的,上次雪地邊關就這麽走了,他似乎有點不滿。


    “牡丹。”


    臨走前他慢慢喚住我,小院月光下桃花朵朵。


    “明年這個時候,你來這裏。”


    “花燈節麽?”


    “嗯,”他對我笑著,不遠不近,“我在清思橋上等你。”


    清思橋,諧音“情思”,似乎是有段美麗的故事流傳下來的才以之命名,那不是小城中心放牡丹燈節慶跨過河流的那一小座青石三孔拱橋麽。


    我想了想,這替人做嫁衣的差事,應是到了盡頭罷。


    “要是我不來呢?”我聳聳肩,歪頭抿唇一笑。


    “等你。”


    “我一直不來你一直等我?”


    “是。”


    “我說,你長大了怎麽就不害臊了呢,含蓄溫文的男人姑娘家才喜歡嘛,不要仗著這副好皮囊耍流氓呀。”


    “牡丹,”他壓了壓眸子,表情變得無奈,嘴角尚含著絲笑,“我從未見你害臊過。”


    “……”臉皮變厚了麽。


    “明年花燈節,我等你。”他又重複了一遍,黑眸裏全然埋藏著認真。


    明年這個時候,男人又會是什麽身份呢?


    “好。”


    ***


    回酆都一比,還是人間好,酆都清明節就是最大的節日了,那白紙飄飄,鬼門關大開,通了閻王和無常那邊的令牌是可以去一會陽世見見家人的,陰間很多鬼魂非常重視這一天。


    一回來撞見的竟是那綠衣長舌女,飄在酆都陰森森大街上,除她之外還有許多女鬼男鬼晃悠出現,飄起來安安靜靜,怎的都沒有一點人間熱鬧的感覺。


    那長舌女一見我連吊到胸口的紅舌頭都僵直了,趕緊行禮,“參見花兒爺。”


    我看看她行頭,剛回來的樣子,“你去陽世了,又偷跑?”


    長舌女一顫趕緊堆笑道:“花兒爺說笑呢,顧大人給了令牌的,咱可是好老百姓。”說著趕緊摸令牌亮出來,我一瞧還真是的,心想難得啊連黑臉冷血的小黑都給她放水來著,活脫脫忘了這女鬼百年前如何興風作浪一時間令奈何橋行人堵塞。


    我走了幾步,有意無意隨口問了她一句:“你家人都投了好幾次胎了,還去看他們,找得到嗎?”


    長舌女吊著腦袋浮在地麵上,慘白的臉對我笑笑,裂開的嘴露出一排雪白尖利的獠牙,可她還是算笑著的,眼角有些彎,似乎是許久許久都未這樣笑過了。


    “他很好,生在富人家,這一世娶的娘子給他生了龍鳳胎,我的兒子也很好,雖然是個樵夫,不過看起來挺開心,馬上也準備娶親了,這樣就夠了。”


    四百年前長舌女生前被拋棄上吊化為怨鬼,我見她如今的樣子,可怖猙獰,她去世時應該十分年輕,應該也十分愛美罷。


    回房內我拿出了蒼音十四歲時送給我的絲綢包袱。


    打開絲滑上等的料子,是一襲煙粉色的寬袖複摺紗羅裙,輕薄清雅的質地,裙擺用素色白羽線細細刺繡出了朵朵桃花一團團簇擁成盛放的繁華美麗。


    這做工和料子,應是皇宮貢品。


    我拿起羅裙,蒼音十四歲的生澀而別扭的麵孔出現在眼前。


    ——穿這個,每次來難看死了。


    我就是喜歡穿紅的怎麽著了。


    望了一眼銅鏡,拿裙子對著鏡子比了比,昭錦公主穿這條裙子一定會很好看的。


    正準備收起裙子門叩響了,小黑端著湯藥走進來,抬眸一見我這般,身形停了一下,然後不動聲色走到桌前擱下了藥,又將一包牛皮紙放下,一瞧便知是桃花藕糕。


    “他送的?”


    “嗯。”


    “這麽喜歡他?”


    我目光落過去,小黑的臉還是麵無表情的,繼續道:“很久未見你開心了。”


    啊啊,我這是開心的麽。


    “嘿嘿,下回我穿成一二八少女的小樣兒去勾魂,辦起差事來效率肯定杠杠的。”


    他目光又鄙夷了。


    “把藥喝了。”


    “有糖麽?”我像個小孩子一樣衝他眨巴眨巴眼睛。


    “……”再次鄙夷。


    我把裙子收好,然後坐到桌前,皺著眉把湯藥一口氣喝下去,咳了兩聲,趕緊塞了顆楓糖。


    小黑給我熬的藥,再苦我也得喝下去。


    “我下個月去趟阿鼻,好好照顧自己。”


    我差點一口嗆了出來,抹抹嘴巴,“阿鼻?爹爹派你去的還是地藏王逼你去的?又去那種鬼地方?”


    又是十八層阿鼻地獄,難不成又是惡鬼作亂擾亂清靜?還是冤鬼成又鬧出了衝破封印的案子?


    阿鼻那地方業火燒得慌,那般地方人性淪喪,大鬼吃小鬼,吃多了修煉出來了,修煉出來開始作亂,要是震碎了封印一溜煙兒跑到人間那不是天下大亂。


    “要不然我陪你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似乎怔了一下,我沒管,皺眉道:“你就是個黑無常,黑無常怎麽了,黑無常厲害就得去幫閻王清掃門戶?我陪你去。”


    小黑不動聲色把手抽開,聲音輕了一點,“不用,你照顧自己便好。”


    頓了頓,眯眼又道:“就你那三腳貓功夫,護你周全都是我的造化。”


    我哽住,忍不住踹了他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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