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馗於陽世勾搭人家姑娘總算是鬧出點事兒。


    聽聞這消息時我正在一片荒原間收魂, 戰場車轍淩亂屍體橫陳,破碎的旗幟插在一片高坡間, 在烈日下拂動。戰爭肆虐如獸橫掃中原大地,在瓏國廢墟間新起一整座嶄新的恢弘王城。


    殘肢幹巴巴地曬在土地上, 幹涸血液脆弱如木屑,輕觸便碎。再怎的抱怨差事還是得做,酆都府俸祿沒少給,我走在荒原血地間,隻覺紅日灼灼,手中牡丹燈籠也因此一並燃燒一般。


    遊魂太多,不得不動用魂鎖, 將魂魄一隻隻排好用一條鎖鏈銬起來如同囚犯, 我一手牽著鎖鏈扣一手提引魂燈打開了通往鬼城的大道,幽幽鬼火熒綠洞開,暗灰地磚延伸至大門漆黑盡頭。


    等進了酆都,守門的牛頭馬麵接過魂鎖扣, 舉火把對我道:“花兒爺, 少公子出事兒了。”


    都三個月了,我與他們說過許多次,不必叫我花兒爺,如今沒了修為隻是小小陰差一枚,心中雖這麽想嘴上卻道:“哦?他總算出了點兒事了。”


    這位少公子平時最是愛攪人間清淨,生死薄上好好劃下來的名冊他偏偏見著可憐硬是給添了壽命,幾番下來崔判官氣得胡子往上飛。近半年來據說是看上了人間一姑娘, 那叫一見鍾情,就此在酆都難以尋著他的影兒。好好正事不做去勾搭姑娘,閻王爹爹對此很是不滿,訓了幾通下來不見成效也隨他去了。


    人間一女子,生死一瞬的事兒,等她死了再召過來瞧上一瞧,若是好收做個妾便是,難得見少公子有這般上心的女孩。


    牛頭馬麵跟我將事一講,我不禁皺皺眉,這下可好,鍾馗把自己弄進去了。


    正琢磨鍾馗他打算如何,小黑正朝我走來,我一見他便道:“鍾馗他該不會真被□□了吧?想在古墓裏和那姑娘上演一出神雕俠侶?”


    小黑道:“閻王正想與你說這事,少公子約摸隻有你勸得動了。”


    我點了點頭朝閻羅十殿走去,又轉過身,“小黑,我雖然忘記一些事兒,但我可記得你答應過我我投胎前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黑麵無表情道:“你這不是沒投胎麽?”


    我瞪他,“得了吧,要不是小離兒,指不定我現在在凡世哪戶人家了。”


    小黑道:“等你下次投胎時再則個。”


    “還下次,小離兒在這裏下次都不知道幾十萬年以後了吧?”我白他一眼。


    我去勾魂在人間駐留三四天,聽牛頭馬麵那麽說了又聽爹爹說了些才曉得始末。


    鍾馗是喜歡那姑娘,隻可惜單戀。世間最是難過而生澀的事情不過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鍾馗現在就是這種情況。現在這姑娘命數到了,死了,見到了鍾馗,心裏卻念著生前夫君隻願下世與他再續前緣,鍾馗一見她這模樣便知這姑娘急忙要去投胎,她一投胎他又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於是耍了點手段。他在女孩死去的地方設了結界,他倆都在結界裏,他就等著她回心轉意。


    我一聽嘴角一抽,少公子平時一副機靈樣兒,碰到喜歡的姑娘敢情是腦子灌了水,“他以為這是審犯人?女人的心哪裏是關得住的,越是在乎禁錮越是得不到,你說鍾馗生得一副小美人兒的模樣怎的就不知那些小美人兒的心思呢?他這不活脫脫讓她恨他嗎?”


    小黑默了一默才道:“那麽放了她任由她投胎才是好的?”


    我道:“咱們可以活得很久,可以從長計議,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像鍾馗那般鐵定不行,我到時候定是要問問他怎麽做出此等丟閻王爹爹麵子的事兒來。”


    ******


    鍾馗一事推了我兩天的差事,我閑閑在屋子裏喝了半天的茶小憩幾個時辰,又沐浴洗漱去西街買了袋桃花藕糕,臨走前小離兒蹦蹦跳跳找到我,穿著我給他做的那件藍布小衫,雪白如玉的小臉此時紅撲撲的。


    “娘~”


    我見了他心裏直樂嗬,將他抱起來,他模樣隻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童,圓圓小小一團的身子在我懷裏蹭啊蹭,我喂了他一塊桃花藕糕,他咂巴紅豔f小嘴兒吃掉,又喂了半塊,自己吃掉他吃剩了一半又將他嘴邊的糕粉拈幹淨,狠狠在他嬌嫩花瓣的小臉上啃一口。


    離兒嗚咽一聲,眨巴水汪汪黑溜溜大眼睛瞅我,“娘,你咬得好重。”


    “娘這是疼你,”我眯眼帥氣一笑,嗷嗚超他臉頰另一邊也啃了一口,香噴噴真好吃,“離兒,想不想跟娘去勾魂?”


    於是我們倆兒娘朝中原黃土墓葬群前進。


    也許全天下把自家兒子往陰森森古墓裏帶的古今奇葩就我一個了,可這有什麽關係,我是陰差,我兒子是神仙。


    啊,對的。


    據說我生前夫君是個神仙,我當年懷上了神種。不過這“據說”二字拿掉大抵也是沒問題的,三個月前我醒來,就見一個白衣小鬼頭趴在我身上哭得梨花帶雨好生惹人憐愛,周身仙氣至純至盛沒有斂去,甚是將我逼得睜不開眼。


    這小鬼頭就是我孩子蒼離,他那張漂亮的小臉哭得皺巴巴。


    我當時坐在酆都閻王府房間裏,我記得他,我記得酆都,我記得陰間第一霸,我記得這一切,記得小黑鍾馗,記得閻王爹爹,記得小白孟婆,連天上來看我的紫衣仙女司命和藍袍神君九闕我都有印象。


    我覺我好像忘記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忘記。


    喝了孟婆湯,本該忘記一切去投胎,可見了蒼離,中途又折返回來,孟婆拿了解藥,酆都裏誤喝孟婆湯的陰魂無常古往今來不在少數,解藥在萬年前就開始備著的了。好在及時,那時孟婆湯隻起了一小部分作用,我隻忘了我生前夫君。


    孟婆湯忘情忘事從心中最重要的人開始,這般想來,我曾經應是很愛我夫君的,雖然據說他是個不要我了的神仙,不過女子不就是這個樣子,他愛不愛自己無所謂,自己深愛他就好。


    那時醒來有些混亂,慢慢琢磨下來,近一百多年記憶空白隱約,隻有斷斷續續在酆都和天庭與昭錦相處的片段,就著自己情況與夫君身份一算,估摸清楚。


    自己大抵是被那個男人傷了。身份懸殊,他身邊又有昭錦公主作陪,我再不濟也記得蒼離當年似乎是掉進了奈河,生靈入奈河灰飛煙滅這些我都是曉得的。


    一問離兒他自己回答了我。


    的確是任何生魂掉進奈河灰飛煙滅,隻不過神族除外,這不算什麽大秘密但知曉的人畢竟不多。離兒父親為九重天帝君嫡子,那麽離兒他自己自然保得安全,那年是他父親將他抱回來的。


    我心想敢情他當年是想獨占離兒來著,害得我生生以為兒子死去八百年,再一次由心中篤定他是個渣。


    “爹爹說離兒身子不好,在東華叔叔那裏修行,幾日前爹爹來接我了,說娘親回來了,離兒就回來了……”離兒當時說這個眼淚一波一波的,眼睛紅紅,“可是離兒回來了娘親就走了,離兒就追過來了,娘,是不是離兒哪裏做錯了?”


    我愣了愣,爹爹?


    離兒的爹爹……是誰來著?


    如今這種無非緊要的事我不再去想。我隻記得三個月前我抱緊蒼離全身酸澀發抖,我記得我一直流淚卻沒有聲音,內心轟鳴,那種莫名的悲傷與不知可否稱作喜悅的滅頂情感湮沒所有的感官知覺。


    離兒後來伸手,他的手很小,生澀稚嫩地抹掉我的眼淚,“娘,你不要哭了,你不要哭了。”


    蒼離之前一直住在天宮,如今時時跑下來與我在一起,時不時可見仙叔仙伯恭恭敬敬在我小院子裏候著迎接,仙氣震煞一排兵卒。


    我一直未見過他的父親,我是陰差自然上不了天,那個男人也沒屈尊下凡。


    我曾問離兒,為何一見我便知我你是娘親。


    “因為爹爹時時畫娘親,畫完了就掛在牆上,與離兒講這是離兒的娘親,絕對不可以忘記的。”


    我哦了一聲,心覺古怪卻不知哪般古怪。


    無論蒼離如何為他爹爹說話,那個男人的確是不要我了,我想想還有些憋屈。


    無論聽旁人如何描述,我都覺自己不應該愛上那種家夥,我深信我牡丹不是那種攀權附貴的貨色。據說我是被拋棄的,也據說他正恰巧要娶昭錦公主的,昭錦公主,我倒還有些記憶,記得幫她促成姻緣,促成與誰的姻緣……我也記不清了。


    幾百年的老妖婆,不必記得那般清楚,忘記些也是件好事兒。


    我隻知我現在有蒼離,在酆都的生活,挺好。


    ******


    我牽著蒼離悠悠閑閑晃到了一座墓陵前,準確來說,一座大山前,黛青色的山巒樹木蔥蘢,鳥聲空寂位於棗溪城北邊。


    這正是魯巳國國君陵墓,仔細瞧瞧山腳痕跡,顯然是閉合不久。沒錯,鍾馗喜歡的這姑娘殉葬被埋在這座陵墓中了,我和蒼離你一口我一口瓜分完桃花藕糕,幻出一盞茶水坐在山坡上吹著小涼風兒喝了一通,才吃飽喝足地穿山進去了。


    墓室一道道門砌磚澆鐵水,不過於我們而言沒差的。


    墓裏漆黑一片,蒼離顯得很是興奮,“娘,離兒還沒有來過陵墓呢。”


    陵墓這種陰森詭譎之地無常陰差都不大來的,棺材往往還未搬進墓中魂魄就被咱們勾出來了。況且陵墓這地兒總會有些妖法邪陣。


    我也有點興奮,隻不過在兒子麵前還得有些威信,況且神氣湛湛清明的兒子在這兒,純天然驅魔聖器,於是我淡定十分,“放心,娘會保護你的。”


    墓室彌漫一股氣味,蒼離走了幾步,在袖子裏掏了掏,掏出一顆千年夜明珠,清清冷光照亮整間墓室,將一同埋葬的工匠們的疊疊屍骨映出淒清的色澤。


    夜明珠太大,他隻好兩隻手抱住,“娘,這裏黑,別摔倒了。”


    我心下感動,嘴角可又抽了抽,“這夜明珠怎的回事。”


    他衝我甜甜一笑,頗為吃力地捧起來,“這是送給娘的,離兒在重華宮隨便拿的。”


    我接過掂量一番,對這值我五百年俸祿的夜明珠默了一默,本覺不應取他人東西,思忖一番,心想我何必便宜那個負心臭男人,於是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掂在手裏照明,另一隻手摸摸離兒的頭。


    “乖,別瞎望,望見不幹淨東西可不好。”


    蒼離指向一邊,奶聲奶氣,“娘你看呀,這個人眼睛在發綠光呢。”


    “乖,那是幻覺。”


    “娘,你看,紅色的幹屍耶,它為什麽要跑掉啊?”


    “乖,那是幻覺。”


    “娘,好大一隻蝗蟲,啊呀,它在吃屍體呢。”


    我摸摸他的頭,“阿彌陀佛,佛曰,人生如霧亦如電,人生如夢亦如幻,全部都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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