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跳幾乎靜止一般皺縮著, 恍惚而踉蹌地後退兩步,腳下發出了細碎聲音, 九闕神息瞬間從屋內破空逼來,“誰?!”


    窗門轟啦被震開的同時我起身一掠, 跳出了圍牆。


    ***


    瑪嘉曾說,千年前,她那兒曾是一片十裏桃花林。


    我想,我一直以來忘記了許多事情錯過了許多事情。


    凡間永遠那個模樣,我從小黑那裏出來便飄到邊關雪原,無論真相如何,我必須把事情一一摸清楚才能好好地麵對他, 命途是不是就是這個模樣, 總將人的立場對調。


    我一直以為是他不記得我,到頭來卻發現是我忘記了他。


    我記得很早很早以前我剛到酆都,以為離兒魂飛魄散,心如死灰地跪在忘川前, 第三日落下了漫天血雨, 小黑拿一把六十四骨的青紙傘舉在我頭頂,那時他的眼神幽靜而冷漠,仿佛結了層霜。


    如果九闕沒有說假話,那是便他死後兩百年。


    他在想什麽呢。


    鬆林間皚皚白雪折射出炫目的亮光。越過雪山山脈時向下望去,山腳屋宇樓閣排列密密擠壓在一塊,一層層圍成一個圓,圓心一片空白雪地, 炊煙嫋嫋升起到空中。


    沒有多少行人,瑪嘉那一世過後,這個村鎮似乎已經敗落了,清清寂寂。


    掃望而去村子不大不小約摸十來裏,我落到村口顯出形來,黑木圍欄門口兩撥大大雪堆,一條掃開的小道通往村內,一塊木牌掛在村口,我見了怔了一怔,心裏不自覺收緊。


    桃花鎮。


    這算是來對地方了麽。


    我穿單薄黑衣走進村落,空空蕩蕩,房屋雖多大多卻是破舊無人,偶爾迎麵而來的強壯獵人身裹獸皮大襖,呼出的白氣凝結成團,亦或者垂垂老矣的婦人,掃了我一眼便冷冷疾疾從我身側走過。


    穿過屋宇來到村落中心,是片祭壇,枯樹枝與雪層厚厚覆蓋,祭壇前方那尊神明雕像也被白雪埋沒了麵容,從那纖細窈窕的身段來看應是一位女神。


    我在原地站了站遠遠地望著那尊神像,有什麽液體冰涼而清澈從我內心深處湧上來。慢慢走上前,祭台的積雪極厚埋沒了雙腳。神像比我高出一些,輕紗窄袖長裙挽起雙馬發髻,周身絲帶盤纏。我伸手拍掉了頭像上的積雪,抬眸凝視女神的麵容。


    也許是太久遠,女子的容顏微微模糊,她是在微笑著的,眸兒彎起,比起一般神像的莊嚴更多出了一份俏皮玲瓏。


    這張臉,我見過,我當然見過。


    手指停留在冰冷石像上拿不開了,我閉上眼深深呼吸,眼眶熱熱的,一口一口咽下冰棱寒氣。


    那個傻瓜。


    “放肆,哪裏來的膽敢玷汙桃花上仙?”


    身後一聲嗬斥,我轉身見麵前老人佝僂著背著一根拐杖正怒目而視,又在看見我麵容時一驚,顫顫巍巍上前幾步,瞪大的眼睛將周圍皺紋全部撐開,“你--”老人喉嚨裏擠出嘶啞的聲音,拐杖都握不穩了,“--桃花上仙--?”


    他誠惶誠恐跪下,兩行熱淚從老臉上盤桓而下,周邊其他村民都放下手中的活呆呆望住我,我隻聽老人顫抖道:“您終於回來了……咱們有救了……上仙,我們等您等得好苦啊……”


    聚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眼中有屬於凡人的那希冀的光,如同看見黎明希望,我胸口一陣梗塞,蹲下去扶起老人,“我隻是路過的,您也許弄錯了,”喉嚨塞滿了呼之欲出的陰鬱真相,它們如同黑色泡沫擠壓得我難以發聲,我又看看神像,女子巧笑倩兮,那笑容真實得仿佛定格在昨日。


    “您能不能告訴我,這個村子千年前可否有什麽傳說?”


    據說千年前,這裏是一片世外桃源,由一位桃花妖守護桃林安定蔥蘢。


    很多時候仙妖未有什麽區別,她守護這裏子民住在桃花深處,有著動人明亮的笑容與如桃花般粉嫩嬌媚的麵容,她待人好,這裏的人敬她為仙。


    隻不過最後她修仙時不敵天劫,一道天雷劈下不光葬送她半條性命更是將這片安寧土地投於火海之中。她散盡法力挽回族人與桃源凡人性命,死後一位上神降七七四十九夜大雪祭奠她,同時將這片陰霾焦枯的慘烈大地徹底掩埋。


    在人們心裏,她就是仙。


    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


    我將殘舊的羊皮卷還給桃花鎮長老後,一步一步走回了酆都。


    我是走回去的,走到人間與陰間的渾濁交界處緩緩穿過。


    事實不是這樣的。


    在同僚和女鬼們驚異的神情中我搖搖晃晃到奈何橋邊,擠開了排隊領湯的生魂隊伍,走向盡頭。


    “花兒爺,您不能不過去。”


    守橋獄卒一左一右無聲顯形,我蒼白著臉一掌將他們劈倒,奈何橋中間設有地藏王佛法,身為陰差除非喝湯轉世不得僭越後半段。我在橋中心張望這橋下血腥綻放的彼岸花與白蒙蒙的霧氣,忘川河平靜如水流淌蜿蜒到視線盡頭。


    一世一世,永遠輪回不得盡頭,亡者永生論道飛法,不得蒼天眷顧修其善。


    有這麽一個家夥,甘願罔顧天道常情大千戒律隻願要我好好的,雖然他的做法悶騷得要我生氣,但我還有什麽可求的。


    抖出牡丹燈籠,我伸出手掌擱在牡丹燈籠下,手指輕輕一顫,在身後鬼魂與孟婆婆的視線中,牡丹花燈底部灼灼燃起鮮紅火焰,將燈籠紙上正在盛放的朵朵牡丹花襯得嬌豔鮮明,它們從未如此張揚盛開過,如同黃泉路往生的曼珠沙華。


    牡丹燈在我手中燃成灰燼,身後死寂,一團黑色火焰嫋嫋從燈籠殘骸中冒出來在我眼前現出形來,是一隻蜷縮著的嬰孩輪廓,它張著黑洞洞的眼眶注視我,我對它彎起笑容,“謝謝你。”


    身後有獄卒抽涼氣的低喃:“……血池花鬼?”


    “契約結束了,從今天起我不是陰差,再也不是,酆都沒有花兒爺,你自由了。”


    黑色火焰的孩童在我麵前晃了幾個圈,幽幽朝奈何橋盡頭飄去了,我身上衣著的顏色隨著它如蝶飛散,再邁開腳步時隻剩一身白裙。


    不是陰差,自然不可穿黑。我第二次走過橋,赤著腳踩在潮濕木板上走到橋尾下橋,在三生石前有些發抖地跪下了。


    水聲靜靜,三生石前霧氣森森,我撫摸三生石上慢慢浮出的名字,屬於前世的冰涼三個字,如同撫摸女子神像臉上那片光滑的肌膚,肩膀一陣一陣無力。


    葉清花。


    事實不是這樣的。


    她的確是去修仙了,為了一介上神,她愛上了神,這便是悲劇的開始。曆天劫時她正巧懷了上神孩子卻不自知,那道天雷幾乎將她打回原形。


    她為了子民與族人死去,可那個時候她隻想和他道歉,他想娶她為妻她卻拒絕,發生了爭執,她一直沒有告訴他她有多麽愛他。日後她投胎轉世成了凡人,他又來找她。


    前往世記憶煙花般流瀉,我癱在三生石前,低下了頭。


    桃花林深處屋宇寥寥,青煙悠悠飄向空中。


    “哎呀,重死了。”


    少女吃力地將水打出來可又沒了力氣,水花濺了她心愛的煙粉衣裙。她抹抹汗四處張望,桃花繽紛中她看見了一個黑影,細細瞟了瞟,眼前一亮。


    “哎,你過來!”


    那道影停住了,少女指著轉過臉的男人大叫:“啊呀,就是你啦你這個呆頭魚,給我過來幫忙,人家都提得重死了!”


    男人沉默給她提水回桃花村,又給她提回了小屋門口,小屋別致精巧挺像女孩子家的味道,屋前桃花木密密,那粉色的花瓣更是軟軟鋪滿地麵如一條蓬蓬小毯子似的。


    少女朝屋裏“呀嗬~”一聲馬上有兩個同樣年輕貌美的姑娘從屋子裏出來,年紀小留齊劉海的穿著鵝黃的衣裳,大點兒的頭發光潔地盤起來一身清麗雪白衣裙,粉衣少女伸了個懶腰,“啊啊,今天好累,我要睡覺。”


    男人一臉沉默。


    見自己姐妹停下腳步有些羞怯地低下頭用餘光瞟向她身後,粉衣少女眨眨眼睛回頭望了男人,一臉嫌惡好奇,“哎呀小黑,你怎還不走?”又對家裏兩個女孩說,“不用理他,打醬油的。”


    男人眉毛跳了一跳,臉色似乎難看了些。


    其中黃衣姑娘臉紅得十分厲害,躲在白衣姑娘身後,“他……他叫小黑?清花姐你怎麽、怎麽帶了個男人回來?”


    少女捏下巴想了想,點點頭,“嗯,他叫小黑,你看他一身黑。”


    男人臉又沉了幾分,幾近殺氣了,陽光下他黑袍袖口的金絲龍紋熠熠散光。白衣姑娘朝他行了行禮,禮貌問道:“多謝公子幫助,清花她性子這般莫在意,這裏是桃花村,請問公子是?”


    男人靜了片刻,又將目光朝粉衣少女那裏落了落,聲音清明如夜風,“蒼音。”


    黃衣小女孩臉更紅了腦袋深深埋了下去,身旁卻爆發出一陣笑聲,“蒼蠅?!我還蚊子呢!”


    那個時候,天空藍蟲兒飛,誰也沒經曆過刻骨相思。


    葉清花笑起來宛如一整個春天桃花綻放嬌麗耀眼,她笑得直打嗝眯起嫵媚的水眸兒瞧著男人,“原來是臭蟲子一大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世待君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千裏行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千裏行歌並收藏十世待君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