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粒緩緩聚攏, 勾勒出男子深邃的麵孔來。


    身體逐漸成形,他睜開眼時麵前是遮蓋天穹的密密桃花林, 粉紅花瓣隨風飄散在他的眉宇間。


    他閉眼前她的淚眼依舊在眼前晃動。


    沒死麽。


    他起身走了幾步,桃花林中花瓣如雪將一切聲音埋沒。


    “哎呀, 重死了!”


    遠遠地他聽見了她的聲音,他抬起頭望過去,天眼破開桃花林將場景展現在麵前,不遠處桃林深處的粉衣少女蹦蹦跳跳朝一介黑衣男子跑了過去。她在笑,男子卻是冷漠的眉目,衣角龍紋刺繡。


    那是他。


    “所以說,殿下是千年後穿回重生來著?”


    九闕搖著扇子在茶館裏喝茶, 眼眸亂笑, “原來殿下好桃花妖這一口,當真動了情來著?”


    他抬眸,“我曾記得前些日南海龍王送上一枚千年鮫珠,你且將它拿來。”


    九闕扇子一抖, 笑容僵住, “這事兒我還未曾與任何人說過,那老龍王托我大事兒才勉強將南海鮫珠送於我,殿下您這是怎麽知道的?”


    蒼音喝口茶,“你以後告訴我的。”


    “……”


    地府。


    閻羅第五殿。


    閻王爺哆哆嗦嗦躲在桌底下,蒼音手指一抬,桌子飛了。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閻王爺抱頭哀嚎,“殿下啊小的真的沒貪啊沒貪啊真的沒貪!小的一直心係百姓為人民服務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了建設酆都社會特色主義而奮鬥!”


    蒼音左右望了一望, 靜靜道:“你這兒缺無常麽?”


    “……咩?0口0”閻王爺一愣,又哆哆嗦嗦,“殿下、殿下說神馬就是神馬……”


    “正好,”蒼音抖抖衣袖,“本君補個空兒。”


    兩百年後。


    那群闖進桃花小院的正是朱雀一族旁支後裔,他一身黑衣腰間一塊白龍紋玉佩靜靜看過這兩百年,如今靜靜看著她魂飛魄散,曾經的自己從九重天直衝地府,雲層翻滾破散,神息動怒,天龍現形雷電交錯,狂風中忘川河掀起滔天巨浪。


    白衣男子渾身因腐蝕而劈劈啪啪冒著白煙,河水由中間被剖開道路,他懷中嬰孩哇哇大哭渾身血肉模糊,卻以一種令人震驚的速度愈合。


    神胎。


    金色華光籠罩陰霾酆都,枉死城厲鬼哀嚎,酆都的鬼魂第一次見到了陽光。


    他站在河邊,望著那一條黑龍蜿蜒嘶吼飛向天際。


    原來自己曾那麽衝動過。


    他走到閻羅殿前,閻王爺見著他又戰戰兢兢,“殿、不,顧大人……您、您有何貴幹?”


    “她來時,收她為義女。”


    “哈?……啊、啊,是!”閻羅王趕緊拜禮,著未來的太子殿下如今什麽都不說,行為也摸不著二丈頭腦,閻王爺又小心翼翼問了一句:“請問……是那位姑娘?”


    “牡丹。”


    重生後他第一次念出了她的名字。


    他記得死前她在哭,整個身子都在發顫,她那麽倔強的性格,又拚命忍著,眼淚花兒掉得厲害。


    他舍不得她哭,可總是令她哭。


    未來她會忘記他……以前他總想令她記起,可他一直不知他給過她的痛,如今他看到了。


    她忘記了,也是好的,他不求她能回到她身邊,她那樣漂亮又堅強的姑娘,總會有喜歡的。


    八百年後他死了,她可以投胎再做人,她可以重新幸福,這樣就很好了。


    眼下閻羅王依舊戰戰兢兢,“敢問顧大人,這牡丹姑娘是……”


    字句低低從他薄唇中吐出,“心上人。”


    閻王爺石化了。


    隻是心上人而已了,不是他妻子,他希望她能夠找到良人。


    九闕將一小瓶青花瓷藥罐置於他麵前。


    “你要去勾她的魂了吧,總不能讓她見你的臉,這是神魔罅隙腐竹花提煉的顏料,墨色的,可蠱人心智,你塗在臉上,認識你的人無論如何認不出你的臉,隻有自己的血可以洗掉。”九闕搖著扇子,“嘛,不過塗在臉上真心不好受來著,曾有一個魔用了,把自己的臉抓得血肉模糊,嘖嘖……”


    蒼音不動聲色收下,“多謝。”


    閻羅第五殿。


    她一身白衣,跪在閻王爺麵前。


    閻王爺眼光時不時瞟過來,他麵無表情。


    她的神情萬念俱灰,他一步掠上去檢查她耳朵時心髒在瘋狂跳動。


    觸摸到她,哪怕隻有一瞬待他而言也是極為滿足的。


    她跪在忘川前跪了三天,漫天血雨,他打著傘站在她身旁,她仍是呆呆跪著,目光空洞。


    他的心仿佛被剜了千萬遍,他活了很久很久,是最尊貴的上神,鮮活真實的疼痛,甚於七世天雷。


    她得好好活下去。


    他開始訓練她,冷漠而嚴厲。


    之後很久,無論是修煉亦或者是勾魂,他都沒有見她再真正哭過了。她身上有他的神息,進步神速,她的性格漸漸開朗,大大咧咧,豪爽不羈,沒心沒肺,像個爺們兒,和寮裏那群無常胡吃海喝,她再也不像其他女子那般打扮,一身黑衣,不知什麽時候起,酆都裏的鬼稱她為花兒爺。


    她沒有再哭過了,隻有在深夜的夢裏嗚咽,他立在門外,夜裏寒涼,她的哭聲隱隱約約,無助絕望,他聽見她一聲聲喚他的名字。


    她哭得斷斷續續,聲音也是斷斷續續,她在夢囈,臭蟲子,你為什麽不要我了。


    這一世他與她隻過了幾年,她卻數百年深愛。


    第二天起她又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和他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隻能沉默。他是神,最是知道曆史軌跡不可改變天機不可泄露,他隻能作為顧殤伴在他身邊,看著她偶爾因生前的回憶而黯然失神。


    作為顧殤的日子裏,他曾有一次觸碰過她。


    她不願喝藥,他喂了過去,給她塞了她最喜歡吃的楓糖,酆都裏沒有誰知道她怕苦,她喜歡甜,除了他。


    他吻上她柔軟的嘴唇,藥汁苦澀,比不上那瞬間的怦然心動。


    再之後,他壓抑神息,在枉死城受了傷,換上了麵具。她替昭錦公主修補兩世姻緣,在曾經自己麵前為昭錦做嫁衣,依舊笑得風輕雲淡。


    他忽然想起最初的最初,他醒來見過她的臉,半柱香後便是十世天譴,之後將近千年的日子裏,他一直記得她的容顏,從最初不為所動到最後的主動,步步緊逼。


    他曾經在過奈何橋前喝下孟婆湯,麵前是三世情劫,他無意一望,卻望見了奈何橋旁的她,溫柔了時光,驚豔了歲月,她甚至擺了個很笨拙的姿勢朝他拋媚眼,他心下震動,漣漪漾起,轉頭投胎。


    如今在一旁看著這些,又是另一番光景。


    結局。


    他不再壓抑神息,神氣破開地藏王菩薩結界,他走過了奈何橋,站在橋尾,看著她一身白衣跌坐在三生石前。


    她一格一格轉頭,雪白的一張小臉,淚眼朦朧。


    他又把她弄哭了。


    他活了數十萬年,最鮮活的卻是與她的一天一天,他有些笨拙不知道該如何,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在他麵前掉眼淚。


    她抱住他時那溫軟的身軀使他如毛頭小子那般僵硬。


    她揭開他的麵具,呆呆看著他的臉,最後攥著他的衣襟像個普通小女孩那樣嚎啕大哭。


    他在心裏說,這是最後一次了,絕對不能再讓她哭了,他不是個好男人。


    那一夜她很熱情,千年的思念,千年的守候,她雪白的雙腿勾著他的腰,她的身子軟軟地泛出粉紅色,嬌喘□□,扭腰迎合,溫柔熱切地呼喚他的名字,水眸中隻映出他的麵容,他從未見過這般的嬌豔牡丹,簡直將他逼瘋。


    渴望太久,滋味如上癮般美妙銷魂,他真的瘋了,霸道將她碾壓了一夜。


    最後的最後,因神仙千請萬請他回了天宮,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那日複一日的清閑生活。


    隻不過身邊有了一個她,又有了一個離兒。


    她在送她桃花簪那一夜喚他,夫君。他恍然發現,十世如白駒過隙,漫長的歲月不過是指尖拈花的一笑,醉了流景,偷換了光陰,三千花樹相逢如初見,他等的原來是這一句話。


    十世待君安,今朝終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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