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花回來了!


    這對於過慣了平淡日子的曹家村來說,完全不亞於某些已經退化到連形式都省略的法定節假日。


    鎮上那所破敗高中指定買不起校車這種稀罕玩意兒,這也是曹家村許多孩子沒上過學的原因之一,在這一點上,曹二牛這犢子倒是占了大便宜,當初鄉裏派下來一位年輕支教,挺憤青的一個小夥子,據說大學畢業後自願支援西部教育,在曹家村硬著頭皮待了兩年多,可惜最後沒能堅持下去,所以比曹二牛小兩歲的孫來福總怨恨他爹倒插門也不趕個趟兒。


    開著那輛糟老頭留下來的老捷達每月往返鎮上一次,對曹二牛來說是頂大的開銷,甚至在曹家村某些嘮叨著家裏農動力不夠用的婦女眼中,簡直可以上升到敗家的層次,但到了鎮上即便再渴也不舍得花錢買瓶水的曹二牛是真心不覺得心疼,反倒覺得這錢花得挺窩心。


    曹小花在曹家村的地位毋庸置疑,這位愈發亭亭玉立的小妮子屬於罕見的人見人愛類型,那種詭異的人格魅力輻射範圍大得嚇人,上至八十歲的老爺子,下到三兩歲的鼻涕娃,更別提那些正值騷動年紀的小夥子,這也是孫來福麵對青春美少女般的趙唯唯根本不懂憐香惜玉的原因,畢竟與天鵝一起待久了即便模樣差不太多的鴨子一樣很難入眼。


    那輛苟延殘喘被曹二牛硬生生吊著半條命的老捷達還沒駛進村口,便被幾個全身髒兮兮的熊孩子擋住了去路,對於曹家村的幾個小娃娃來說,每月的今天簡直比過生日還要有盼頭,因為在鎮上讀書的小花姐姐指定不會忘記許諾給他們的糖果,上了十歲的小夥子們要表現得更矜持一些,圍繞在幾個如同孫來福這般大小的年輕人身邊,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這是一個比較尷尬的年紀,糖果注定與他們無緣,也體會不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味。


    從捷達車後座下來一個女孩子,一身簡單到質樸的碎花裙子,沒有補丁,因為曹二牛不允許,隻比他哥矮半個頭,約莫能有一米六五左右的樣子,以當前的年紀來說,不太會有逆生長的可能,所以將來指定會被歸類於長腿mm的那一列,孫來福說她瘦,那是一種來源於個人喜好的看法,一副身板絕對當得起“曲線玲瓏”四個字,最有靈氣的,當數那張精致得不太像話的瓜子臉,不施粉黛,猶若天成。


    素筆丹青,濯而不妖。


    曹二牛家近些年在曹家村漸漸有了些地位,除了當初那撥老頑固死得差不多了以外,最大的功勞,自然得歸功於情商高得令人發指的曹小花,過來噓寒問暖的村民直到飯點兒才散去,晚飯是孫來福送來的麅子肉,整整一大鍋,全是最精瘦的部分。


    收拾完碗筷後,曹母點著油燈在房間裏納鞋,兄妹二人搬了張長條板凳的坐在門外拉起了家常,多是一些學校裏發生的無關痛癢的事情,一個說,一個聽,偶爾曹二牛也會插上幾句,但大都點到即止。


    曹小花知道哥哥對她的保護近乎溺愛,甚至不讓她體會到半點兒生活的艱辛,但曹二牛越是這樣,曹小花就愈發覺得內疚,有時候她就會在心裏想啊,曹家村自古以來重男輕女的傳統美德去了哪裏?為什麽到了她這裏就不算數了?憑什麽好事都讓她一個將來指定是別家人的女娃子給占盡?


    “哥,我不想考大學了,聽老師說現在外麵大學生一抓一大把,挺不值錢的意思。”


    自從知道曹二牛決定外出打工後,曹小花便覺得一些自己憋了很久的話必須得說出口,即便那樣會讓哥哥不高興。


    “胡鬧!”


    果不其然,曹二牛雙目一瞪,很稀罕的對曹小花發了火。


    雖然結果在意料之中,但曹小花依舊沒忍住眼淚,不是委屈,而是心疼,心疼她這個僅僅年長四歲、卻做了所有父親該做事情的哥哥。


    “這事我說了算,沒得商量,以後不許再提了。”曹二牛這犢子在這一刻冷酷得近乎無情。


    …………


    曹小花去學校後的第三天,曹二牛才開始動身的,因為有些事情必須得交代好,不然走得不踏實。


    自家的三畝地隻留了很小的一塊兒,這還是他娘強烈要求的,一畝交代給了虎子,餘下的勻給了村裏的一戶老實人,所以娘的口糧是不成問題。


    那輛估摸著能再熬個三兩年的老捷達,自然是留給了虎子,畢竟曹家村除了曹二牛外也就他能懂點兒維修技術,給別人也不合適,那犢子指定不答應,曹小花能有這麽個專職司機,曹二牛也算放心。


    至於曹二牛頂寶貝的一堆汽車雜誌,這犢子很小氣的誰都沒給,一股腦兒的全都塞進了箱子底裏,估摸著村裏也不會有人感興趣,但這些省吃儉用買來的雜誌對曹二牛來說,意義深遠到一個大山深處的農民如何不與世界脫軌的層次。


    臨行時曹二牛還捎了瓶老酒,去了趟後山,看望了一下埋在小土堆裏的糟老頭兒,那是一丘寒酸到連塊墓碑都沒有的墳墓,當初老頭兒快不行的那幾天裏,曹二牛不是沒尋思著給這個便宜師傅豎個碑、辦個喪啥的,可老頭兒不答應,甚至以防曹二牛不聽勸,連自己名字都不肯告訴他。


    有時候曹二牛就在想,這人的一生到底得經曆過怎樣的大風大浪,才甘願死於無名?


    這裏麵的門道太深,曹二牛想了很多年都沒得出什麽有用的結論,後來腦子累了,索性也就懶得去想了。


    那個約莫挺厲害的城裏娘們兒是否別有用心,以當下曹二牛的道行來說,還無法看得通透,但他畢竟不笨,一個能約束身邊朋友謹言行事的人,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


    所以曹二牛必須得抓住這個在他人生前二十三年裏從沒出現過的機會,透著點兒孤投一擲的意味。


    他心裏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以不變應萬變,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遠行。


    在小鎮上坐巴士到市區,再在市區換乘長途汽車到青湖,然後又在青湖乘火車到蘭市,最後在蘭市才終於坐上了開往明珠的綠皮火車。


    對於一個從未離開過大山的小農民來說,這一路下來絕對算不得輕鬆,在這短短的幾天時間裏,曹二牛嚐試過太多的人生第一次,似乎比他過去二十幾年裏經曆的所有事情都要多。


    蘭市很漂亮,連火車站都比青湖氣派許多,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旅客逐漸從視野消失,曹二牛才恍然發現蘭市已經離他遠去,而他根本就來不及回味這座城市的氣息。


    曹二牛自認是一個很摳門的家夥,從沒有花冤枉錢的習慣,綠皮火車有多慢指定體會不出,反正又不趕時間,可能不是客流高峰期的緣故,車上並不顯得擁擠,基本人人都能有個座兒,整節車廂裏幾乎全是他這般打扮的進城務工者。


    大多數城裏人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這些背井離鄉的農民工,隻是有這種偏見的人往往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們的衣、食、住、行基本都是這些人一手操辦的,挺諷刺的是,生活甚至已經離不開他們。


    此生若能得幸福安慰,誰又願顛沛流離?


    曹二牛原本尋思著能一覺睡到明珠最好,但旅途漫長得超乎他的想象,一頓飽覺將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後,頭腦清醒的曹二牛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象愣愣發呆。


    “檢票了,檢票了,請大家出示一下車票,需要補票的乘客,請到七號車廂辦理補票手續。”


    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音將曹二牛驚醒,扭頭發現兩個乘務員走進車廂,學著其他人模樣,掏出口袋中那張皺巴巴的車票來。


    “勞駕,借過。”


    說話的是坐在曹二牛隔壁的一位青年人,兩人從上車起就沒有過交流,本來曹二牛還尋思著打聲招呼,可這家夥一直處於閉目養神的狀態,也就不好意思打擾,不想這時候開口了。


    “呃……”曹二牛趕忙收攏雙腳,給他挪出足夠的空隙。


    有過一次乘坐經驗的曹二牛知道,火車開始檢票的時候廁所門是處於鎖死狀態的,可隔壁的這位仁兄居然堂而皇之的走了進去,就在兩位乘務員低頭驗票的某一刻,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麽特殊手段,簡直視門鎖如無物。


    目睹這一幕的人絕對不少,但讓曹二牛驚訝的是,竟無一人對這種明目張膽的逃票行為予以指責,自嘲的笑了笑後,曹二牛突然有些釋然,娘臨行時千叮萬囑,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何嚐不是這些縱容者中的一員?


    他突然很荒誕的想起魯先生的一句話——沒有英雄的時代是可歎的,需要英雄的時代是可悲的。


    曹二牛自認沒達到武俠小說裏那種“俠肝義膽,嫉惡如仇”的思想境界,能顧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算萬幸,那是不是意味著他這輩子隻能做個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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