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雲知意與霍奉卿在考績總榜前三甲上的爭奪呈膠著之態,兩人憋著心氣兒相互較勁,又都年少氣盛,唇槍舌戰是難免的。


    可薛如懷常年徘徊在考績總榜中後段,平素又多與街麵上的三教九流往來,按理說與雲知意交集不大。


    但事實卻是,他與雲知意明麵衝突的次數之多、交惡之深,僅次於霍奉卿。


    原因很簡單,薛如懷是鄴城庠學旗幟最鮮明的“霍奉卿擁躉”。


    他維護霍奉卿向來不遺餘力,攻擊範圍不限特定對象。


    隻要有人與霍奉卿不對付,哪怕僅僅是為某道題目就事論事的爭執,接下來也必定遭到薛如懷或明或暗的“二次攻擊”。


    誰也不懂薛如懷這份盲目的狂熱從何而來,反正雲知意與他的梁子就這麽結下的。


    此時,當雲知意慢慢從“借蟹吃醋”的驚愕中定神,以目光在霍奉卿與薛如懷之間打了個來回,淺淺揚笑。


    霍奉卿表麵雖冷淡,心中對薛如懷這個朋友卻是珍惜的。


    他性子孤高清冷,對人的好往往都在不動聲色的點滴間。就像此刻,用這麽蹩腳的理由跟來,無非就是想確認她是不是打算找薛如懷的麻煩。


    畢竟在過往無數回交鋒中,薛如懷從沒在她這裏討到過半點便宜。


    想明白了這層,雲知意沒趣地指指桌上那一大盆蟹,對霍奉卿道:“請便,拿了趕緊走。”


    “吃飯就好好吃飯,別欺負人。”


    霍奉卿慢條斯理裝了兩隻蟹在小碟子裏,目不斜視,也不知這話是對誰說的。


    薛如懷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雲知意則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就憑薛如懷在她麵前屢戰屢敗的記錄,霍奉卿擔心誰欺負誰,還用說嗎?


    *****


    雲知意招呼顧子璿與薛如懷落座,神色自若,仿佛剛才並未發生什麽奇怪的事。


    但薛如懷很戒備,壓低聲音惡狠狠質問:“雲知意,你到底有什麽陰謀?”


    突然托了顧子璿邀他來共桌而食,且沒有對霍奉卿橫挑鼻子豎挑眼,這很詭異!


    “我告訴你,不要以為……嗯?!”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顧子璿用一隻蟹堵住了嘴。


    顧子璿笑裏藏刀地做起和事佬:“雲知意既主動請你來,定會說明緣由。你無緣無故撂什麽狠話?”


    她將門出身,動起手來自帶三分威懾。而且她的話在情在理,並沒偏幫哪一方,薛如懷隻得訕訕收聲。


    “邊吃邊說。”雲知意放下淨手的巾子,從容地掰下一隻蟹腿,開門見山。


    “薛如懷,你在南渠街那間黑賭檔裏具體做些什麽,我不問。反之,你也別問我是怎麽知道這事的。”


    霎時間,不但薛如懷麵色轉白,連顧子璿都驚出滿腦門子薄汗。


    薛如懷重重咽了幾回口水,瞠目瞪向雲知意:“你什麽意思?!”


    他沒有承認,卻也沒否認。嗓音聽起來好似冷厲,實則藏著幾許自亂陣腳的驚恐。


    鄴城庠學是原州的官屬最高學府,其間學子本身已是原州地界上百裏挑一的佼佼者。


    像薛如懷這種與同窗相比中等偏下者,若放到普通學館、書院,那也是出類拔萃的。


    因此故,鄴城庠學是原州各府各司增補年輕官員的主要來源。


    原州各界對這裏的學子寄予厚望,他們所受的約束自比外間尋常學子嚴苛許多。


    薛如懷身為庠學學子,涉入黑市賭檔,還不止是單純地“偶爾前去玩樂”。這事若被查實,除問罪下獄外,按律還會受到“五年之內不得參與官考”的重處。


    最可怕的是,有了這個汙點,即便他在五年之後走運通過官考,也再難得到重用。如無奇遇,最多就在偏遠鄉鎮做個小吏到終老。


    “你這事,我不評判對錯,也不會追根究底問什麽。你既冒著前程盡毀的風險涉足其間,定有不得已的原因。雖我倆過往有積怨,但都是年少輕狂的幼稚意氣而已,出了庠學山門根本不算事。明年就是州府‘選士正考’了,我無心斷你前途。”


    雲知意心有不忍,盡量將話說得坦率真誠。


    “在此次考試結束後,你必須盡快將自己在那裏的痕跡抹幹淨。實不相瞞,州丞府已暗中部署,很快就要著手徹查庠學學子涉足黑市賭坊之事了。”


    她的語氣神情都十分篤定,薛如懷聽得心驚膽戰,肩背垮了下去。


    安靜多時的顧子璿惴惴拭汗,小心發問:“州丞府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這能問嗎?”


    “我正好是協助官差做餌的人選,”雲知意似笑非笑地斜睨顧子璿,“此事如今就你倆知道,別說出去。”


    薛如懷總算定下心神,抬起眼簾,目光緊緊攫著她的麵龐,啞聲問:“為什麽保我?”


    *****


    上輩子的雲知意,從求學到入仕,人緣一直不好。


    普通人就算木訥少圓滑、不擅人情世故,也很難做到像她那樣樹敵無數的程度。


    究其根源,一是她拒絕抱團,二就是她事無巨細都要爭出個是非黑白,對錯之間不容含混模糊。


    當初雲知意沒保薛如懷。因為在她的觀念裏,一個人既明知是錯事還去做,結局不堪也算咎由自取。


    但如今她已懂得,天地之間,前有光明處,後必有陰影。


    不是所有事都能以“對錯”簡單二分,有些錯必須被容忍,否則牽連出的後果將會更加嚴重。


    “有些事我沒法解釋。我隻能說,我真正要保的不是你,而是顧子璿。”雲知意坦誠道。


    “她早知你是南渠街黑市賭檔的小莊家之一。包庇罪,不是嗎?我朋友不多,她勉強算一個,我不能眼看著她受你連累。”


    上一世雲知意暗中受命,做餌協助州丞府官差,一舉掃清了鄴城內所有黑市賭檔。


    這個案子抓到不少涉賭學子,並不止薛如懷一人,但下場最慘的就是他。


    因為別的學子隻是貪玩,而薛如懷則是直接參與了坐莊。


    之後他入獄六個月,罰金高達五十兩,且被判五年內禁止參加官考,前途盡毀。


    與此同時,有人匿名投書州丞府,言明顧子璿早知薛如懷之事卻未上報,應以包庇罪論處。


    州丞府官員循線查實後,顧子璿被判處杖責十,還稍稍牽連了她父親。


    雖未因此影響官考,但顧子璿從那以後就頗受家中冷遇,在官場也備受打壓排擠,隻能在槐陵縣做管理城防治安的低階武尉。


    而槐陵縣,是上輩子顧子璿與雲知意共同的人生終點,兩人前後腳的死期隻不過相差半年。


    顧子璿算是雲知意求學生涯裏唯一親近的朋友,最後她倆也先後為了同一件事而死。


    所以,這次雲知意無論如何都要保薛如懷。


    理由或許不夠高風亮節,但保住薛如懷就能保住顧子璿。而保住顧子璿,也就保住了自己。


    *****


    鄴城庠學沒有真正的蠢貨。


    雖雲知意不能暴露自己死而重生的事,但她已將該說的、能說的都說了,薛如懷與顧子璿稍作沉思,便定下心來,各自都很清楚該何去何從。


    薛如懷咬著蟹腿自嘲勾唇,故作狼心狗肺狀:“雲知意,你不怕我反咬一口,回頭就去州丞府告你泄密?”


    雖大家在學業上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但誰都不是糊塗蛋,有些事根本不必說穿就能心照不宣。


    雲知意既敢將這把柄遞給薛如懷,就是在釋放善意;而薛如懷將其中隱患挑明,意思就是懂了她這份人情,絕不會出賣她。


    雲知意沒理他這明知故問,而是麵無表情地看向顧子璿:“這位姐妹,你踹錯人了。”


    顧子璿尷尬地憋紅臉,蹲下替雲知意拍拍小腿處的半枚鞋印。


    無意間小小鬧這麽一出陰差陽錯,氣氛陡然輕鬆許多。三人都忍不住將頭扭向一邊,抿唇悶笑。


    霍奉卿端著小碟子再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其樂融融的一幕。


    雲知意餘光瞥見他他疑惑愣在屏風前的身影,不自知地皺起了眉。


    旋即,薛如懷也發現了霍奉卿存在。


    關於薛如懷這事,霍奉卿完全不知情,雲知意不想將他牽連進來。


    而以薛如懷對霍奉卿的崇敬追捧,當然也不願被他知道自己在外頭那些行為不端的破事。


    各懷心事的雲知意與薛如懷異口同聲道——


    “你怎麽又來了?”


    “又?”霍奉卿冷冷嗤鼻,緩步近前,“這個字恰到好處地展現了二位驚人的默契,以及同樣的嫌棄。”


    “拿去。有借有還。”


    他將滿滿一碟去了殼的蟹肉放在雲知意麵前,冷漠臉:“吃飯就好好吃飯,別嘻嘻哈哈。”


    語畢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薛如懷疑惑嘀咕:“他開始不是叮囑‘別欺負人’麽?怎麽看到咱們嘻嘻哈哈,他還是不高興呢?”


    雲知意默然望著麵前這碟蟹肉,


    “大家都說,雲知意與霍奉卿是一見麵就掐到昏天黑地的死敵,”顧子璿興奮地以兩手捧住臉,似乎發現了某個驚天大秘密,“莫非,這中間有什麽誤會?!”


    雲知意緩緩抬頭:“是有所誤會。卻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


    這次,換成顧子璿與薛如懷異口同聲了。


    “我與霍奉卿相識十年有餘,這是他第一次幫我剝蟹殼。”


    雲知意心情複雜地歪頭看著薛如懷:“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猜他就是為了多個借口進來,看看我有沒有背著人欺負你。”


    薛如懷大感震驚,與顧子璿麵麵相覷。


    雲知意使勁夾了一筷子蟹肉塞進口中,用力咀嚼,仿佛在生啖霍奉卿。


    個狗竹馬,不要也罷。對誰都比對她好,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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