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沒記錯, 霍奉卿方才就隻喝了一口酒而已, 再不濟也不至於就說醉話了吧?


    眼前匪夷所思的場麵讓雲知意懵得頭疼。她向來以為,霍奉卿是喜歡陳琇的。


    上輩子求學時代, 霍奉卿對陳琇與別的同窗並無不同。但出仕之後, 雲知意有好幾次無意間發現他暗暗打量那姑娘,所以心裏一直認定他是偷偷喜歡上人家了。


    不過,陳琇生性較為羞怯, 為官後雖外向許多,但不知為何,她求學時偶爾還會與霍奉卿探討幾句學業上的問題,為官後對他卻有點敬而遠之的懼怕。


    那時雲知意與陳琇是州丞府同僚。


    她官階比陳琇高一級, 有些公務需往州牧府與霍奉卿麵議時, 她便會主動攬下, 大大減少了霍奉卿與陳琇見麵的機會。她也說不清自己在不痛快個什麽勁,索性將之歸咎於“讓霍奉卿不高興,我就高興”的任性。


    直到承嘉十七年,陳琇與旁人成了親, 這事在雲知意心中才徹底翻篇。


    雲知意明白, 關於前世的所有事,找現在的霍奉卿是要不到答案的, 東拉西扯對理清局麵毫無助益,還不如簡單點就事論事。


    於是她開始絞盡腦汁回想這半年來的種種,試圖尋出一個前因後果。


    是因為她沒再像上輩子那樣處處與他較勁為難?因為她主動向霍家賠罪,化解了他多年來說不出口的耿耿於懷?


    還是說, 他憋著什麽陰謀要利用她,所以趁她不備,突然使出“美人計”?


    雲知意被攪和得很亂,思緒全無章法,腦中陸續浮現起這半年裏的許多畫麵。


    霍奉卿好多次在她麵前羞惱臉紅;預審考首夜,城北官驛飯堂裏那盤剝好的螃蟹;送秋宴時,他語氣古怪地說“上供給小祖宗”的橘子;醉酒後緊緊揪著她的佩玉穗子、將她撲倒在擷風園的長廊下。


    還有這回,他出人意料地拖了她正用得上的薛如懷,大老遠來到槐陵。


    雲知意亂七八糟想了很多,卻越想越不知所謂。


    就在她沉默地胡思亂想時,霍奉卿沒再出聲,始終扭頭向右看著遠處,隻留給她小半側臉。


    *****


    簷下燈籠微光與天上月華雙雙映照出茸暖光暈,將霍奉卿那清雋的側臉線條修飾出溫柔弧度。


    夜色靜謐,火盆裏木柴燃燒的嗶剝聲是四下僅有的聲響。


    一切都顯得突兀且不真實,滿腦子混亂駁雜,逼得雲知意恨不能哀嚎尖叫。


    良久過後,她終於聽到自己還算平靜的聲音:“霍奉卿。”


    霍奉卿雙手將小酒壺合在掌心,保持著側頭遠望的姿勢,隻是喉間輕動,低低應了一聲:“嗯?”


    “你……”雲知意舌尖輕舐唇角,頓了頓才接著道,“你,是什麽意思?”


    霍奉卿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別裝聽不懂。方才問過你,你說了沒醉的。”


    “你這來得也太……太突兀了吧?平地一聲雷啊。”雲知意不知所措地撓了撓額心。


    霍奉卿飛快回頭瞟了她一眼,又佯裝鎮定地轉回去:“你覺得突兀,那是因為你遲鈍。”


    都是聰明人,既話說到這份上,裝傻充愣確實沒什麽意思,雲知意也並不打算這麽做。


    她挺身坐正,將雙手置於火盆上方,看著被火光勾勒的指尖,盡量讓自己冷靜:“你是說,你,那什麽,我?”


    “嗯。”隻一個單音,他連嘴都沒張開,卻應得毫不猶豫。


    這聲音的餘韻輕輕渺渺,像是輕柔絨羽打著旋兒,慢悠悠落進夜色裏。


    雲知意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眼:“不對吧?你怎麽會突然轉性,對我……嗯?”


    “哪來的‘突然轉性’?一直就……咳咳,就這樣。”他也不知是尷尬還是緊張,言行舉止像換了個人,與平日完全不同。


    “從幾時開始的?看上我哪一點了?為什麽偏是在今夜突然說出來?”


    雲知意也不懂自己為什麽要問這些問題,但就是問了。


    “你當是在審案呢?”霍奉卿似乎有些惱火,又有幾分自暴自棄的赧然,“反正,總之,嗯,就是這樣。一時說不清楚。”


    這個答案聽起來似乎毫無誠意,跟沒過腦似的,語焉不詳還前言不搭後語。但雲知意細想想,又覺得好像他這樣回答才是對的。


    就算拋開前世不提,他倆從總角相識到如今長大成人,也經曆了太多隻屬於彼此的交集。


    那些交集有好有壞,他們都說過讓對方怒不可遏的話,都做過讓對方炸毛跳腳的事,卻從沒有真正做到惡毒下死手的地步,甚至偶爾還會有心照不宣的溫情守望。


    這種微妙的關係錯綜複雜,若霍奉卿張口就是甜言蜜語,將來龍去脈捋得清晰合理,那才真有大問題。


    雲知意略偏頭,斜眼睨向他閃躲的側臉:“雖然覺得你好像沒騙人,可我還是……信不下去。”


    “我想你也不會信。”霍奉卿自嘲輕嗤。


    她莫名其妙就笑了:“那你說個鬼?”


    霍奉卿自暴自棄般抱著小酒壺又喝一口,這才抿了抿唇,哼聲嘀咕:“鬼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時候沉不住氣。”


    “你說什麽?”雲知意沒聽清,皺眉追問。


    他別扭地幹咳幾聲:“沒什麽。就是想讓你知道,不管你之後選擇走哪條路,都不必分神防備我。我既……既心儀你,便不會真的與你為敵。”


    “哦,”雲知意輕咬下唇,稍作沉吟後,又問,“所以呢?你這時說出來,隻是讓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可,並不希望我接受你?是這意思嗎?”


    “當然不是!”霍奉卿總算回頭,眼神古怪地與她四目相交。


    他看起來有些緊張,忐忑,還帶著點豁出去的決絕。“就,你既知道了,那……你的答案?”


    雲知意的舌尖在腮內來回滑動,下巴微揚,眼神瞟向影影綽綽的廊頂雕梁。


    “嗬。恕我直言,我從未見過如此囂張的示愛。若你有什麽事想借我之力,大可直說,不必使這種手段。”


    臉有些燙,心有些亂,有兩股力量在胸臆之間拉鋸混戰。一邊是質疑,一邊是期待,卻又分不清在質疑什麽、期待什麽。


    這種感覺很陌生,但也沒讓她覺得討厭。


    “別瞎琢磨。你我又不是第一天相識,誰不知道誰?我若要對你使手段,會如此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嗎?”霍奉卿沒好氣地哼了哼,再度清清嗓子。


    “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莫非我說了喜歡什麽樣的,你就會變成那樣?”雲知意強按下瘋狂鼓噪的心音,故作不屑地冷哼,“我喜歡溫柔馴順的,偏偏你不是。就像你說的,我倆誰不知道誰?你霍奉卿若會溫柔馴順,那可真是天要下紅雨。”


    他有些不服,小小聲聲道:“既你也說‘馴順’了,那你總得試著‘馴’過才行吧。”


    雲知意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能從霍奉卿口中聽到這種近乎沒臉沒皮、低頭服軟的話。


    本就混亂的腦子愈發不中用了,轉頭看他的動作呆滯了幾分。


    “當然,我也不是那麽容易被馴服的。看你本事了。”


    他嘀嘀咕咕,長長的睫毛正軟搭搭低垂,不看她,隻是偷覷著她那被火光映照到邊緣半透的指尖。


    那神情,活像一隻大犬毫無征兆地收起銳利爪牙,別別扭扭、不情不願地匍匐,等待主人摸頭認領。


    雲知意心下一悸,鬼使神差般脫口道:“霍奉卿,你看著我。”


    “做什麽?”霍奉卿應聲轉頭,周身繃緊,頗為忐忑。


    她以齒沿輕輕刮過下唇,深吸一口氣後,突然以極快的速度迫近他正麵。


    有多近呢?就近到兩人的鼻尖輕觸,呼吸相聞。


    在這電光火石間,霍奉卿猛地後仰,瞪大了眼直愣愣看著她。


    雲知意笑了笑,站起身隨手撣撣披風上的褶皺,轉身就走。邊走還邊嘟囔:“看吧,親都不給親。果然難馴至極。”


    霍奉卿對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懊惱急道:“你好歹先有個鋪墊吧?”


    “你突然對我說這些話,不也沒有鋪墊?有來有往,公平。”雲知意邊走邊答。


    霍奉卿抿了抿唇,望她的背影揚聲又道:“誒,重來一次行不行?”


    “今夜沒心情了,”雲知意頭也不回,豎起食指搖了搖,“下回再說吧。”


    “那你這算接受,還是沒接受?”


    雲知意駐足回眸,麵無表情地遠遠望向他:“急什麽急?這不才開始馴著麽?待你被馴服了,再說接受不接受的事吧。”


    說完,趕在滿心的笑意藏不住之前,迅速開溜。


    她明明還沒有完全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人的情意,卻不知為什麽,就是想笑。


    *****


    寂靜的院中隻剩霍奉卿一人。


    他無力地靠著長椅的椅背,抬起左臂壓住狂喜笑眸,任寬袖覆住大半張臉。


    他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大概有點傻。但那不重要,反正也沒誰看見。


    心跳得像要從喉嚨裏蹦出來,額角頻頻冒汗,十根手指都在不爭氣地輕輕顫動。唇角被滔天的喜悅拉扯,拚命上翹,怎麽也壓不下去。


    先前雲知意問他,從何時開始對她有別樣心思?他實在答不上來。


    是從兩年前?三年前?還是更久?真的說不清楚。


    不知從何時起,他就一時惹她氣她,爭鋒相對、寸步不讓;一時又忍不住偷偷對她好,怕真將她惹惱不理人。


    他也覺得這樣很煩,卻又控製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矛盾行為。


    大半年前開始做那個詭異的夢,雲知意頻頻在夢中引逗招惹,可那個夢每次都在半途戛然而止,這讓他更煩,但又回避去深究其中根源。


    直到預審考第一日。


    那天考完算學後,他被人帶去單獨麵見了新任州牧盛敬侑。


    那場談話關乎他的前途走向,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待將來事成,就能越過和雲知意之間的門第鴻溝了”。


    他被這個閃念驚得心慌意亂,偏生出來時又在門口遇見了雲知意本尊。


    而這姑娘也一反常態,沒像以往那樣對他冷言冷語,居然近乎溫柔地邀他同車。


    雲知意絕不會知道,那天與她同車時,他有多緊張。


    送秋宴那天夜裏,長久困擾他的那個古怪夢境終於有了後續。


    夢裏,雲知意半是引誘半是強迫,而他根本就是心懷狂喜在順勢而為。


    醒來後,他用整整三桶冰涼井水平息了身體的躁動,但心裏的躁動卻平複不下。


    在那個夢境完整之後,有一顆暗藏在他心裏的種子勢不可擋地破土而出,終於長成了心花,無聲綻放。


    這心花是少年霍奉卿最羞於啟齒、最怕人知的心事,隱秘、狼狽又酸甜交加的心事。


    長年累月執拗地與雲知意纏鬥不清,並不是因為小時那點過節,更不是真的要與她分出勝負高下。


    他就是想讓雲知意的眼睛始終看著他,隻看著他。


    至於為何偏偏是今夜,在沒有經過周全思慮的情況下,突然沉不住氣說出來?


    此刻想想,大概是因為宿子約吧。


    以往霍奉卿曾聽言知時說過,雲知意每年秋日出門遊曆,都是由雲氏指派的一對兄妹隨護,但他從前沒見過雲知意與這對兄妹的相處。


    在槐陵這兩日,他眼睜睜看到雲知意對他倆——尤其是宿子約——的信任與親近,看著她在宿子約麵前那種平日不多見的鬆弛與隨意,他沒辦法不慌。


    他很清楚,如今絕不是坦誠心意的好時機,勝算也不是很大,可他實在沉不住氣了。


    他是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情來到她麵前的。


    好在那小祖宗待他不薄,雖沒應下,卻也沒有拒絕,這已經是出乎他意料的好結果了。


    “奉卿,你不是吧?”


    薛如懷的聲音讓霍奉卿一驚。下一刻,薛如懷就已撥開了遮在他麵上的寬袖。


    薛如懷的五官幾乎要皺到一處,滿臉寫著不可思議:“你苦口婆心、大義凜然地讓我在房中背書,自己卻躲到這裏喝酒?!”


    霍奉卿斂神坐直,並不想理他。


    唇角還在不受控地上揚,他趕忙死死抿住,胸中卻像藏了個被大火燒紅的小茶壺,咕嚕嚕冒著熱騰騰的水氣。


    他懷疑自己的心可能要被燙化了。


    “嘖,竟還喝醉了,”薛如懷自說自話的同時,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走吧,趕緊回房去睡,別在這兒狗裏狗氣地傻笑。”


    他橫眉冷對,齒縫中迸出一個低沉單音:“滾。”


    誰狗裏狗氣了?他還沒被馴服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周末快樂啊~


    感謝 丟手絹、疏星、梓非渝、mima_喵、暖和、明湖、33029、一溪雲、旅尋、19658797、阿紋家的頭頭鴨、吉爾伽美什、小院子、妹妹、小碗醬、五穀雜糧 的地雷


    感謝 頭頭家的阿紋鴨、mimifasuo 的手榴彈


    感謝 莫 丠 丠、紫☆妍 的火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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