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霍奉卿這句指向不明的突兀之言, 雲知意隻是淡淡覷了他一眼, 之後便做平靜狀顧自用餐,並不接話。


    氣氛霎時靜默到微妙, 宿家兄妹與薛如懷隻能將滿腹的好奇強咽下, 齊齊裝聾作啞。


    午飯後天光放晴,薛如懷拖了霍奉卿一道,隨柯境去檢查那些借來的測量工具。


    雲知意及宿家兄妹則留在堂中, 等著掌櫃送茶來清口。


    趁著等待的間隙,雲知意傾身將頭支過桌麵些許,壓低聲氣對宿子約吩咐:“下午你與子碧上街走走,多打聽著些, 看有無合適機會安排你的人進槐陵常駐。”


    她上輩子就吃虧在對槐陵的了解僅限於官樣文章, 若不是顧子璿無意間提到幾句街頭傳聞, 恐怕她到死也不會察覺那樁集體貪腐案有古怪。


    所以這次再不能重蹈覆轍,務必早早在這裏釘進信得過的人,隨時留心著槐陵城的風吹草動。


    而要想不引人注目地收集各路消息,最迅捷的方式就是融入當地三教九流中。宿家是江湖人, 在這一點上有著毋庸置疑的優勢。


    “人選需要絕對信得過, 還得夠機靈,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回頭我會給你一個名單, 主要搜集名單上那些人相關的所有消息,不管大事小事,隨時傳訊告知我。”


    宿子約領命頷首:“是,大小姐放心。”


    說完不多會兒, 茶就送來了。


    掌櫃的大約去頭後忙雜事了,來上茶的是他夫人。


    掌櫃夫人約莫三十出頭,淺蔥綠布衣,木簪挽髻,左腕戴一隻成色普通的青玉鐲,腰間佩個小香囊,此外再無旁的首飾。


    這身裝扮整體來說是樸素利落的,如此一來,她腰間那個紅白二色碎錦布鑲拚而成的異形香囊就格外顯眼。


    見宿子碧一瞬不瞬地打量自己腰間,那夫人先是愣怔,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便爽朗笑開:“小姑娘可是在看我這香囊?”


    幸虧宿子碧是個姑娘家,不然這麽直勾勾盯著一位婦人的腰間看,怕是要挨揍。


    “原來真是香囊啊?我瞧著它的模樣,總覺像某種花朵,一時又說不出是什麽花,”宿子碧笑著致歉,“我從沒見過這樣形狀的香囊,失禮了。”


    她倆這麽一來一回,惹得雲知意也忍不住側目看向掌櫃夫人的腰間。


    那香囊的形狀果然罕見,不是尋常的四方、八角或元寶之類形狀,上半截有素白荷葉形為蓋,下半是細長圓柱形,尾端有幾須紅絲流蘇。


    想來掌櫃夫人時常在這客棧裏幫忙,見的人多,倒也不怯生。見她倆好奇,索性摘下香囊遞給宿子碧,任由看個夠。


    宿子碧與雲知意本就是並排坐的,兩人便頭挨頭端詳起那個香囊來。


    掌櫃夫人熱情地解釋道:“我也說不好這是照什麽花的樣子做的,反正‘打娘娘廟’裏求來的香囊,模樣大都稀奇古怪。”


    “‘娘娘廟’?”雲知意隨口笑問,“是本地的求子廟嗎?”


    掌櫃夫人笑著糾正:“不是‘娘娘廟’,是‘打娘娘廟’。就在城南,從我家客棧走過去,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求子求財求福壽都行。”


    “打娘娘廟?聽著倒是有趣,”雲知意將那香囊還給掌櫃夫人,又問,“那廟裏供的是哪位娘娘?為什麽要打她?”


    掌櫃夫人笑容可掬:“那廟年生久遠,早前荒了許久,最近一二十年才重起的香火,連廟裏年輕些的清修姑子們都說不明白供的是哪位娘娘了。”


    這可真是天下奇聞,連清修姑子們都說不清廟裏供的是誰,那她們修的是個什麽道?


    雲知意若有所思地再問:“這‘打娘娘廟’,靈驗嗎?”


    “許多人都說靈驗得很,我卻覺著時靈時不靈的。您瞧,我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就想求個女兒,可這香囊求回來都快兩年了也沒個動靜。”


    掌櫃夫人倒是實誠,脾性很合傳聞中槐陵人該有的彪悍與直接,言辭間全無顧忌。


    “我幾個老姐妹都說,我之所以求來不靈,是因著心不夠誠,隻稀裏糊塗跟著大夥兒湊熱鬧,沒舍得再另花大價錢求藥,也不聽講經,許多規矩沒守好。可那廟祝讓我家入冬後便需‘寒食足月’,這我哪兒守得成?我家開客棧的,若一個月不開火,跟客人們可就沒法交代了。”


    寒食一個月,這讓雲知意聯想起晨間沿街不見炊煙的古怪景象。“敢問夫人,槐陵城中有許多人信這‘打娘娘廟’麽?”


    “挺多的,縣府好些官大人的家眷都信,”掌櫃夫人想了想,補充道,“聽說近幾年鄉下村鎮上信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了。”


    宿子碧雀躍道:“知意,左右下午無旁事,咱們去瞧瞧嗎?”


    掌櫃夫人聞言忙道:“那打娘娘廟規矩多得很,年過六十者不許進,毛頭小孩兒不許進。此外,尋常人也不能隨意去的,需得夫婦或定情的小兒女,一雙一對兒才給進。”


    雲知意謝過掌櫃夫人答疑後,單肘支在桌上,指尖輕點額心金箔,心中忖道,這槐陵,果然有秘密啊。


    *****


    宿子約幾年前來過槐陵,卻並不知城中還有座這般古怪的廟宇。


    他也算走南闖北,從未聽聞天下間哪處供奉正經神明的地方,會對香客提出如此荒唐、苛刻的要求。


    雖他並不清楚雲知意為何對這槐陵縣充滿疑慮,但他向來很能主動為雲知意排憂解難。


    待掌櫃夫人離去後,宿子約壓著嗓子對雲知意道:“大小姐,這般規矩,一聽就不像個正經的廟。可需我與子碧設法去探個究竟?”


    “這事你倆不必管,”雲知意想了想,“待會兒我問問霍奉卿願不願與我同去。”


    霍奉卿這人腦子快心眼多,凡事洞若觀火,若有他同去,或許能發現什麽她注意不到的細節。


    “哦……”宿子約拖著促狹尾音,與妹妹相視一笑。兄妹倆的眼睛都彎成狡黠狐狀。


    雲知意被他倆笑得頭皮發麻:“別瞎起哄!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借他腦子用用。”


    宿子碧挺直腰背,裝模作樣地嚴肅起來,低聲指責自家兄長:“大哥你怪裏怪氣地笑什麽?我們知意一身正氣,絕沒對誰東想西想!”


    “宿子碧!你膽子見長啊?!”雲知意兩耳發燙,扭頭嗔瞪宿子碧。


    宿子碧笑嘻嘻地擠眉弄眼,這讓雲知意有八成確定,昨夜自己腦子一熱去調戲霍奉卿的事,定然是被看見了。


    就不知是宿子約瞧見後大嘴巴告訴妹妹的,還是兄妹倆一起躲在旁邊看的。


    越想越惱羞成怒,她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破罐子破摔地與宿子碧打鬧起來。


    兩個姑娘正推來攘去笑鬧著,霍奉卿也去而複返了。


    霍奉卿看了一眼有些麵紅的雲知意,情自若地入座,端起茶杯,慢條斯理道:“工具齊備無誤。”


    “嗯,哦,那若明日天氣好,咱們就上見龍峰,”雲知意尷尬地清清嗓子,“那個,薛如懷呢?”


    “回房背史學去了,”霍奉卿左右看看憋笑的宿家兄妹,又看看不大自在的雲知意,“你們方才在談什麽?”


    宿子約憋笑站起身:“大小姐說下午不需我們陪,我想著難得來一趟槐陵,正要帶子碧出去逛逛。子碧,走了。”


    “好呀好呀,”宿子碧也跟著站起來,笑嘻嘻對霍奉卿抱拳道,“霍家大公子,保重!”


    霍奉卿微微頷首。


    *****


    待他倆走後,霍奉卿才徐徐抬眸望向雲知意:“她是什麽意思?”


    “不必理她。她舌頭崴了,胡言亂語而已,”雲知意佯裝鎮定地抿了抿唇,“昨晚的事,我……”


    霍奉卿端茶的手一頓,倏地抬眸,神情凝肅地覷著她:“怎麽?你還想反悔?”


    “剖白心跡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麽好反悔的?”雲知意目光悠悠上瞟,望著高高的房梁,“隻是想提醒你,我還沒想好要不要接受你。”


    昨夜霍奉卿突然示愛,她心裏確實有幾分意外的歡喜,但她並不相信這人從此就真會對她百依百順。


    上輩子與他大事小事都能杠起來,簡直傷神又勞心,她是當真夠夠的。隻要想起兩人從前在諸多事上的分歧吵鬧,她就沒辦法立刻下定決心接受這個人。


    若隻是單純談情說愛,她定會毫不猶豫;可以她對霍奉卿的了解,一旦她鬆口,隻怕這人回到鄴城就會讓家中準備三書六禮。


    “也沒指望你立刻接受,”霍奉卿淺啜一口溫熱茶水,望著杯中漣漪輕,有笑音隱隱,“隻要你別故意躲著我就行。”


    “嗯,我不躲你,也不會裝腔作勢拿架子刁難你,”雲知意心弦鬆下,輕聲笑應,“你呢,也別急著在人前對我做小伏低。之後我倆之間該是怎麽樣就是怎麽樣。”


    因為某些緣故,她從小就不信什麽“有情飲水飽”。


    在她看來,許多人在兩情繾綣深濃時,心中都篤定自己可以為這份感情付出畢生之勇,無畏無懼地麵對今後所有未知的艱難。


    可紅塵煙火看似柔軟,卻有無堅不摧的力量。


    當那些大大小小的未知艱難切實降臨,在漫長歲月裏反複將人磋磨,當事者才會狼狽承認,曾經那份篤定在真正的生活麵前是多麽不堪一擊。


    昨晚的夜色很好,昨晚的雲知意與霍奉卿也很好。


    那是雲知意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個冬夜,她實在很怕將來會與霍奉卿在無休無止的分歧與爭吵中,耗盡了昨夜所有的好。


    雲知意噙笑呢喃,語氣卻很認真:“從前我們總是爭來吵去,所以我們都需要時間看清楚彼此的各種麵貌,想明白能否長久容忍對方與自己的不同。”甚至摩擦、衝突。


    “好。”霍奉卿容色漸暖,唇角揚起。


    他歡喜於這姑娘口中的“長久”,更歡喜她如此鄭重地考量兩人之間的“長久”。


    達成共識後,兩人之間的氣氛漸漸柔軟。


    雲知意道:“方才聽掌櫃夫人說,城南有一處‘打娘娘廟’,我想去看看。你要不要隨我一道去?”


    霍奉卿訝異挑眉,眸底似有星辰乍亮:“就我們倆?”


    “還有我那兩名隨護,鄭彤與柯境,”雲知意笑容尷尬地解釋道,“據掌櫃夫人說,那廟不讓老人與小孩進,也不讓單個人進,必須得是成雙成對的一男一女。我疑心這是什麽歪門邪道,又怕我不夠仔細,去了也沒看出端倪,所以才找你同行。”


    霍奉卿眼中的星辰立刻沒了光,唇畔笑容也漸漸消失:“還以為你是誠心邀我出遊,嗬。”


    這一聲冷笑裏飽含了濃濃的委屈與控訴,簡直可憐。


    雲知意笑了:“罷了,我倆之間的事,一碼歸一碼。既你不願幫這忙,那我絕不勉強。”


    這話倒不是置氣,而是真的不想勉強他。


    “急什麽?我又沒說不幫!”霍奉卿雖還繃著臉,語速卻略快,話尾急急揚起,“不過,既是幫忙,那提前談好‘謝禮’條件,這不過分吧?”


    到底是誰急了啊?雲知意單手托腮,好笑地望著他,沉吟片刻後點點頭:“嗯,不過分。既是幫忙,自該談條件。那你先說說,你想要什麽樣的‘謝禮’?”


    霍奉卿再度端起茶杯飲了一口,長睫輕掩,似在思量。


    雲知意也不催他,就保持左手托腮的姿勢偏頭笑望他,右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桌麵,耐心等待。


    午後冬陽的晴光沾在他兩排輕垂的睫毛上,那睫毛像不堪重負似地,顫顫無助。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不要臉的事,一飲既畢,喉間卻又滾動數回。


    雲知意被他這模樣惹得跟著兩頰發熱、心跳怦然,隻能沒好氣地將目光挪開稍許,輕輕咬住上揚的唇角。


    “你的意思是,”霍奉卿幹咳了幾聲,緩緩扭頭看向她,眼裏閃爍著詭秘的笑芒,“隻要我陪你去那個廟,不管我提什麽條件,你都會答應?”


    這狗竹馬,擺明了準備下套呢。


    雖說他此刻麵紅耳赤的“美色”撓得她心癢癢,但她可不是那麽容易就昏頭的人。


    雲知意托著愈發滾熱的腮,以眼角餘光瞥他,似笑非笑地哼道:“我可沒這麽說過。既說好是‘談條件’,自是你漫天要價,我坐地還錢。”


    “也對。”霍奉卿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了她這公道的辦法。


    他緩緩伸出修長食指,輕點了點自己的唇,雖麵紅耳赤,眼神卻堅定含笑地迎向她:“若你肯把我昨夜錯失的美事補給我,那我就跟你走。”


    “哼哼,果然是漫天要價啊。”雲知意垂眼看了看自己麵前的白瓷茶杯。


    槐陵物資本就匱乏,此時又趕上冬日,客棧提供的茶水自不會是什麽金貴名品,無非是陳了半年的粗糙秋茶。


    茶湯呈渾濁琥珀色,將那並不算精致的白瓷茶杯襯的瑩潔勝雪,杯沿上那半枚淺淺的緋色唇印也醒目三分。


    雲知意稍作沉吟,狡黠抿笑,握住杯身轉了個圈,指尖輕抵著將這杯子推向霍奉卿,讓那半枚唇印正對著他。


    “喏,我坐地還錢。跟不跟我走?”


    她這一招顯然不在霍奉卿的預料中。


    他瞪了那半枚唇印半晌後,不甘不願地端起茶杯,薄唇印上那半枚唇印,將杯中剩餘茶水一飲而盡。


    “跟。”他說這個字時,語氣含恨,可兩耳卻驀地紅透了骨。


    那紅暈似春日野火,迅速沿著皙白修長的脖子燃了下去,將平日那份清冷疏離的矜持燒得一幹二淨。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小阿紫、慢慢的曼曼、阿梨joy、史萊、廢喵一隻、33029、阿紋家的頭頭鴨x5、一溪雲x2、頭頭家的阿紋鴨、不城、蒴無心趕due隻想睡覺x2、吉爾伽美什x2、明湖x2、毛小團子x2、丟手絹、梓非渝、sarbrina、41047763x2、白桃烏龍茶、木昜x6、旅尋、啦啦啦啦追文啦、西西西、我的寶貝、黍卉、青青日辰、紫☆妍、小院子、?e??很刁的碗x2、qnull、小碗醬 的地雷


    感謝 糯米蟲、莫 丠 丠、旅尋 的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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