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意大致將宿子碧早上對自己說的話複述一遍, 見霍奉卿的神情越來越嚴肅冷峻, 心中隱隱升起些許希望。


    若他能說服盛敬侑去救那些孩子,就不必她去橫衝直撞。


    畢竟, 盛敬侑再是空架子, 名義上也是朝廷任命的當前原州最高主官,這種事由他挺身而出去做主,怎麽都比她雲知意這個還有兩日才官考的學子要名正言順。


    “你先前說, 宿子約已將此事暗中密報給槐陵縣府,而槐陵縣府卻派官吏在街頭排查投書密報之人?”


    霍奉卿見她點頭,便接著道:“既如此,盛大人不宜妄動, 我也不會建議他正麵插手。最好靜觀其變, 看田嶽會不會將此事上報州丞府。”


    各地縣府的具體事務, 大都是呈報給州丞府的。


    隻要問題是在州丞府權限之內就能解決的,州丞田嶺隻會在結案後將卷宗捧給州牧盛敬侑蓋章,根本不會給他太多插手的機會。


    雲知意稍作沉吟後,試探地問道:“若是槐陵縣府並不向州府上報呢?”


    “那就說明, 槐陵縣府很清楚北山裏在搞什麽鬼, 甚至鄴城這頭的老狐狸們也很清楚。”


    霍奉卿強壓著心底那絲煩躁,偏頭避開雲知意的目光, 力持鎮定地冷靜分析。


    “這件事,盛大人的當務之急不是貿然強出頭,而是要先搞清楚,山中那些人要這百對童男童女究竟何用, 再順藤摸瓜查清背後涉及哪些人、具體有什麽利益。”


    徐徐圖之、謀定而後動,務求一擊必勝。這是霍奉卿與盛敬侑早就定好的基調。


    過程或許要三年、五年甚至更久,中間為了大局勢必有所取舍與犧牲,這件事霍奉卿比誰都清楚。


    可當眼下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取舍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躊躇要心虛。


    雲知意淡垂眼連:“好,既盛敬侑不方便直接插手此事,那我來。我隻救那些孩子,別的事上不給你們添亂,這總可以了吧?”


    霍奉卿倏地扭回來瞪她:“你想過自己會是什麽後果嗎?!”


    “想過。那些期望通過上供孩子而得到‘王女娘娘神賜重金’的信眾,若知曉是我救了那些孩子,會因一條財路被斷而對我恨之入骨;鄴城這頭藏身在後的老狐狸們被我損害了利益,將來也必不會與我為善。”


    雲知意忍了半句沒說的是:若此事背後的秘密利益足夠巨大,那些老狐狸甚至可能對她起殺心。


    霍奉卿回視著她,神情複雜:“既道理都很清楚,你為何還要管?眼下局勢,你最多隻能救出那些孩子,卻無法一舉將背後之人連根拔起……”


    “霍奉卿,你聽我說,”雲知意打斷他,認真道,“等到幾年後你們完成布局,足以將背後所有人一鍋端掉時,今年被送進去的兩百個孩子,說不定已經白骨壘成山了。”


    謀篇布局必有所犧牲,這個道理誰都會說得斬釘截鐵。可若自己就在被犧牲之列,天下便沒幾個人敢拍著胸脯大聲認這個理。


    兩百個活生生的孩子,這種犧牲太過殘酷。


    他們的父母已經放棄了他們,若再無人肯援手庇護,他們大概就要白來這世間走一遭,什麽好事都還沒遇上就塵歸塵土歸土了。


    霍奉卿心裏明白,雲知意說的沒錯。大局重要,那兩百個孩子的分量卻也不輕。


    若當真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載後才去救,誰敢保證那時他們是不是還活著?


    事發突然,這個節骨眼上,霍奉卿實在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應急之法,隻能先問雲知意:“你打算如何救人?”


    如何去救,這事雲知意想了一上午了,勉強也算胸有成竹。


    她答:“既盛敬侑不方便出麵樹敵,為了盡量減少對你們布局的影響,我不會借助原州任何渠道。官考之後,我便設法從別處調來一批可靠人手,同樣扮做山匪,潛入槐陵北山搜尋。一旦找到神棍們的窩點,就伺機將他們的錢財與那些孩子一並搶走,直接將事情做成匪幫衝突的模樣。”


    這不是什麽計謀無雙的法子,但在眼下這救人於水火之際,卻是簡單粗暴有效的法子。


    不動用原州任何官方渠道,從外地調來人手同樣扮做山匪,將槐陵的水攪渾些來辦。


    如此一來,北山那些神棍也不敢報官,鄴城這頭的官場老狐狸們即便心中有所揣測,也不敢撕下臉麵,光明正大去查。


    雖在一定程度上會打草驚蛇,但隻要雲知意找來的人足夠謹慎可靠,不留下關於她的把柄,那些槐陵信眾的恨意就不至於直接對準她。


    而藏在幕後的對手也未必能立刻斷定“打草人”是誰,若拿不到實際把柄,他們就隻能將此事當匪幫衝突,吞下這啞巴虧。


    “霍奉卿,你既長遠謀局,往後定會遇到無數突然打亂你通盤計劃的人和事,不是我也會是別人。你不可能次次都成功說服每個人,使之全然配合你的大局。如今我已提前讓你知道了我會怎麽做,至於後續的事,是盛敬侑和你該去費心周全的。”


    雲知意從前為官做事的準則更傾向於具體實務:看到了問題,能解決一樁是一樁;見到有人陷入危難,能救一個是一個。


    至於會因此得罪什麽人,給自己惹來什麽麻煩,她是從未忌憚過的。想都不會去想,兵來將擋則罷。


    如今她隻救那一百對童男童女,旁的事不去固執強出頭,這已是在盡量配合霍奉卿與盛敬侑的大局。


    至於救了孩子們後,山中那些人是否會因此改變行事地點和方式、背後隱藏著什麽秘密、關聯何等利益和人物,該如何去跟進追蹤和把控局麵,這是謀局者該擔當的本分。


    而雲知意從來不是“謀局者”。


    見霍奉卿的神情有所動,雲知意舒心許多,語氣愈發從容了。


    “我上午一直在想,謀局者本就該在事前預判到無數種可能的變數,相機而動、因勢利導,對不對?這次我與你下的是一盤明棋,若你和盛敬侑連我這樣都防不住,因此就落得個滿盤皆輸,那你們憑什麽讓人相信,你們真能肅清原州官場積弊?對不對?”


    霍奉卿稍加思索後,無奈輕哂:“對,是這個道理。”


    “那麽,就這樣了?”成功說服了他後,雲知意如釋重負,勾唇笑彎了眉眼。


    “但我有要求,”霍奉卿握住了她的指尖,慢慢收緊,“你可以用你的法子去救人,但務必保護好自己,要讓整件事完全不會留下指向你的把柄。而且,既是明棋,那你定要隨時將最新部署告知我。能做到嗎?”


    同在一盤棋上,既是對手又是隊友,隻有這樣,他才能最大限度策應並保護她。


    “好。”雲知意被他眼底的擔憂與嗬護惹得心念大動,一個沒忍住,倏地傾身過去,在他唇上蓋了“印鑒”。


    “成交。”她笑道。


    就在她想要抽身退開時,霍奉卿悍然出手,毫無預警地按住她的後腦勺,薄唇深深吮住渴慕許久的淡櫻色柔軟。


    意外的是,雲知意並未掙紮,也不退卻,竟就任他予取予求。


    輾轉反側,相濡以沫,霍奉卿終於嚐到了薄荷蜜丸的真正滋味。


    良久,他火燙的薄唇貼在她唇畔,灼灼呼吸與她起伏不定的綿甜氣息交纏至深。


    紅臉照著紅臉,明眸映著明眸。他們就這麽靜默對望,各自平複紊亂呼吸。


    其實他倆都清楚,雲知意所提的法子雖是眼下能最快救人的,但她此次多少要擔幾分被暴露的危險。


    因為世上根本不存在絕對萬無一失的方法,天底下隻有什麽都不做的人,才絕對不會出錯。


    “傻姑娘,你眼下並非官身,那群孩子也與你無親無故。即便順利事成,也不能輕易讓大家知道是你救的人。得不到什麽好處,卻要冒險一搏,值得嗎?”


    雲知意紅著臉望著他笑,眸中氤氳迷蒙:“唔,眼下我隻知道,這麽做是對的。至於值得不值得,你得容我再想想。”


    為什麽要做官?這個問題,去年送秋宴時遊戲抽簽,她的答案沒有讓雍侯世子滿意,也沒有讓自己滿意。


    如今霍奉卿又將問題再拓展疊加,她就愈發說不清。


    她上輩子吃過是吃過大虧的。


    懷著滿腔赤忱去做問心無愧之事,並沒有得到太多感激,甚至沒有得到太多尊重。


    許多人在背後笑她虛偽、嘲她假義、鄙她無謀,她都知道。


    到最後,就因為一步踏錯,她曾經全心全意所為之人還回報了她最大惡意。


    值得嗎?圖什麽?


    *****


    承嘉十四年三月廿八,原州“取士正考”第二日上午,考試科目是“文采”這一門。


    最後一題的題麵,是以《少年行》為題,任寫一篇詩詞或賦。


    雲知意反複看著那題目,怔忪沉思良久,心中漸次豁然。重生以來時常困擾著她的幾個問題,終於有了明確而清晰的答案。


    她生來就尊貴富足,不必汲汲營營,錦繡前程就唾手可得。那為什麽還要寒窗十餘年來考官?


    為什麽吃過一次大虧,連命都丟了,有幸重來卻依舊死性不改,還是丟不開自己心中所信?真值得嗎?圖什麽?


    她想,就算這輩子選擇了隨欽使曆練,讓自己變得更好之後再正式踏進仕途,或許還是避免不了上輩子那樣的遭遇,依然會有人在背後嘲諷、譏笑、質疑、鄙薄。


    可是,那又如何呢?


    無論重來多少次,無論學會多少曾經不懂或不屑的圓融手段,她骨子裏的有些東西都不會變。


    沒有同道不要緊,要遭受無數背後譏諷與質疑,也不要緊。


    雲知意之所以是雲知意,正因知而信,信而行。


    這一次,她會學著保護自己,卻還是不會放棄走自己所信之道。此生坦蕩,俯仰無愧,天知地知,足矣。


    心念大定,她笑著提筆蘸墨,以開蒙半師、帝師成汝那鐵畫銀鉤般的筆法,力透紙背地寫下了自己最後一題的答案——


    少年行


    少時不羈性恣狂,烈馬荒原逐黃羊。弓含明霞簇映霜,馳騁秋風踏雲上。


    也曾高崗振袖,又臨清流濯足。顧盼尊榮,執盞臨風。


    無朋簪花獨醉酒,孤影縱歌唱月明。膏粱錦繡,浮生繁華,盡我少年享。


    仗劍為平不義,揮毫以護蒼生。遇國有驅使,縱舍身不問生死;聞路有哭號,雖九死無悔前誌。


    願滌腥風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無哀兮國勿殤,天不老,地無疆,青山知我,不負少年行。


    作者有話要說:  補個注釋:


    雲知意這個《少年行》,起興兩句我是仿照唐代詩人令狐楚的《少年行.其一》寫的,原文:少小邊州慣放狂,驏騎蕃馬射黃。


    後麵都是我閉眼胡編亂造,平仄格律對仗啥的完全沒有,因為我就不懂這些。我湊活寫,大家湊活看個樂,請勿深究哈哈哈。如果有專業人士看到,還請多多包涵,作者水平有限,瞎胡鬧的,見笑了。


    p.s:【晉江文學攜手作者祝親愛的讀者朋友們:春節假期,平安康樂!同時溫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風 少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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