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端淪為“一鍋狗肉湯”, 霍奉卿也沒敢問為什麽, 隻是眼疾手快地揪住了雲知意的衣袖。“能談談嗎?”


    “不能!半個字都不想聽你廢話!”雲知意甩了甩手臂,渾身上下都透露出“我完全不想搭理你”的訊息。


    她這人平常也不算太別扭的性子, 此時也不知怎麽的, 突然就生出點古怪的小女兒心思來。


    明明先前散值時還特地留在府衙等了片刻,想著若霍奉卿來解釋,她發一通脾氣以後, 便好好聽他說。


    可此刻這人真到了她麵前吧,她也不懂自己腦中哪根筋沒搭對,憋著一股氣就想與他為難。


    見她冷漠抗拒的姿態非常堅決,霍奉卿隻得退而求其次:“我隻說……”


    “走開。不管你要說什麽, 我半個字都不想聽, 現在看到你就來氣。”雲知意打斷他。


    霍奉卿輕咳一聲, 道:“那,我給你個東西就走。好不好?”


    雲知意更火大了。這火氣半是對霍奉卿,也半是對自己。


    此刻的她反常到讓自己都覺陌生,說不上是怎麽回事。人家要解釋, 她來氣說不想聽;人家這會兒不解釋了, 她更來氣。


    這真不像她。


    懷著點惱羞成怒的小心思,雲知意用冷淡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身上的官袍:“撒手, 然後滾蛋。別以為穿著官袍我就不敢讓人打你。”


    “毆打同僚”這種喪心病狂的事,若真逼急了,雲大小姐也不是做不出來。


    雖說顧子璿先前還在幸災樂禍地架秧子起哄,但她為人向來很有分寸。


    眼見這兩人好像真要鬧起來, 她趕忙打圓場:“知意,你忘了我也是州府官員嗎?我可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毆打同僚,不然被風紀官知道了,要被牽連挨頓訓斥的。”


    話音未落,她已快步跑下台階。


    她在門裏影壁處背對大門站定後,笑嘻嘻扭過頭來,以單手捂在眼上,但又搞怪地張開手指,透過指縫無辜眨眼:“我好了,看不見也聽不清,你們自便啊。”


    說完轉回頭,仿佛在麵壁,隻留給他倆一個充滿促狹意味的背影。


    她這天外飛來的一筆讓雲知意愣了片刻才回魂,忍不住對著她的背影噗嗤輕笑,低聲嘟囔:“耍什麽寶。”


    被顧子璿這麽一打岔,雲知意再也擺不出方才那種虛張聲勢的驕橫架勢,隻能板著臉,一言不發地望著霍奉卿。


    她之所以生氣,說到底還是因為霍奉卿昨日那種守口如瓶的頑抗態度。


    其實她咄咄逼人地追著霍奉卿要一個解釋,事後想想也沒那麽理直氣壯。


    若是換個旁的人,比如田嶽或別的誰,大家各在其位,公務上因訴求與所謀不同而產生衝突,對方確實沒義務向她解釋什麽,她也不會因為對方的沉默而發脾氣。


    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就是因為霍奉卿在她心裏並不是普通同僚,她沒法子全然公私分明,所以才會委屈、氣憤。


    她想,若霍奉卿再提一次“談談”的要求,她便順著台階下,好生聽聽他解釋。


    那個“聯合辦學”的方案對學政司來說顯然是弊大於利,若霍奉卿有必須推動這個方案的理由,她聽完他的詳細解釋,或許能設法補救一二。


    霍奉卿淡垂眼簾,低聲道:“伸手,給你個東西。”


    雲知意聞言蹙眉,目光往下,看了看他空空的兩手:“你想搞什麽鬼?”


    “伸手就是了。你信我。”霍奉卿小聲催促。


    “哦。”雲知意狐疑打量他片刻,徐緩攤開掌心,遞到他麵前。


    盛夏的夕陽如熔金潑灑在天地間,雲大小姐那從來不沾陽春水的柔嫩掌心被覆上瑩瑩一層薄金光暈。


    霍奉卿抬起左手,修長的食指與中指並成劍形,指尖輕輕立在那柔嫩掌心的正中。


    雲知意愣住了,不懂這是在幹什麽。滿腦子疑問之下,也忘了將手收回,隻是茫然看著他。“什麽意思?”


    霍奉卿一徑垂眸,並不與她對視,隻是在她話尾餘音未散之際,倏地屈指叩下。


    骨節分明的兩根長指在她掌心裏“跪”得直挺挺。


    這是什麽花招?!雲知意瞪大發懵的兩眼,又好氣又好笑。


    在山間蟲鳴蟬嘶的熱鬧中,霍奉卿淺輕的嗓音低低軟軟:“我知錯了。”


    大約是顧忌著不遠處的顧子璿,他將音量壓得很小,近乎氣聲。就像一根沾水的羽毛,小心翼翼撓著雲知意的耳廓。


    霎時間,雲知意兩耳發熱,心尖猝不及防一陣悸動。


    她有些狼狽地眨眨眼,趕忙從那古怪的魔障中回過神來:“那你說,聯合辦學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件事你就別問了,好不好?”霍奉卿飛快覷她一眼,“我是來認錯的。你原諒我麽?”


    雲知意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在他發愣的瞬間猛地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上“跪”在自己掌心的那手。


    該解釋的都沒解釋,我一頭霧水滿肚子氣,原諒個鬼!狗子你還是下鍋去吧。


    *****


    當顧子璿挽著雲知意的手走到抄手遊廊的盡頭,見雲知意神情莫測,便小聲笑道:“霍奉卿找你做什麽的?”


    “作死的。”雲知意目視前方,冷聲哼笑。


    顧子璿悶笑:“姐妹,天幹物燥,心火別那麽旺啊。”


    “心火夠旺才好燉狗,”雲知意目露凶光,勾唇道,“他就是在逼我將他扒皮下鍋。”


    其實,霍奉卿既能來低眉順目地當麵認錯,她就不打算與他置氣了。


    眼下她更在乎的,是那個倒灶的“聯合辦學”究竟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非做不可。


    她最在意的這一點,霍奉卿卻偏偏避而不談,真是要多氣人有多氣人。


    既霍奉卿不肯鬆口解釋,她一時也捋不出個頭緒,自也無章法應對,更不便向顧子璿多說,隻能先靜觀其變。


    鄴城已多日無雨,天氣一日熱過一日。此時雖是黃昏,暑氣卻旺燥不減,稍稍多走幾步路就渾身冒熱汗。


    婢女小梅妥帖笑道:“沐房早就備好熱水的,顧大人來者是客,便先請吧。”


    宅中眾人並未預料到雲知意今日會帶顧子璿回來,沐房預備的熱水眼下隻夠一個人先用。


    小梅早年是雲知意祖母跟前的人,這種小事不需格外吩咐,她也知道該“以客為先”才不丟主人臉麵。


    “那我就不客氣了,”顧子璿輕輕扯了扯身上官袍,又對雲知意道,“借我一身衣衫成麽?”


    她的個頭隻比雲知意低個兩三指寬,雖因自小堅持習武而不如雲知意身形纖柔,但借穿衣衫還是沒問題的。


    “別說借,顯得我多小氣似的,”雲知意笑笑,拋開滿心的疑慮與煩悶,“走,我帶你去挑一套新的,送你。”


    春末雲知意還隨沈競維在外奔走時,京中雲府給她送來了一批京中時興的布料。


    待她一回到鄴城,管事湫娘便讓府中裁縫比著她的身量做了許多嶄新夏衫備著。


    可惜她緊接著就領官職上任,平日裏上值當然要穿官袍,也就隻能白白放著了。


    *****


    趁著顧子璿沐浴的空檔,雲知意直奔鴿房,對文書道:“你替我給宿子約發個訊,讓他設法探探鬆原、臨川以及允州的動靜,看這幾個地方著手推進均田革新的情形如何,越詳細越好。”


    文書應諾,執筆開始書寫。


    去年開春,宿子約替雲知意去槐陵督完修繕小通橋後,又按照她的吩咐安排人進槐陵城常駐,盯梢槐縣府各路人馬。


    宿子約這人做事很能舉一反三,雲知意本隻叫他盯槐陵,他卻一鼓作氣,先後在原州、鬆原、臨川、允州的好些個重要城鎮都有動作。


    經過這一年多的苦心經營,宿子約手上那個遍及北境四州郡的消息網已初見雛形,甚至開始嚐試做販賣消息的營生了。


    當然,宿家對雲氏一向忠心耿耿,宿子約的消息網自是毫無保留為雲知意所用。


    有了宿子約這個助力,雲知意不但像上一世那樣順利完成差事,還能滴水不漏地穩步推進,最大限度地保護好自己。


    *****


    小梅按雲知意的吩咐,將酒菜擺在後山的攬月亭裏。


    待顧子璿與雲知意先後沐浴更衣完畢,天色已黑。夜幕下有零星幾隻螢火蟲,流光點點。


    兩人在攬月亭裏鋪好的地席上臨風把酒,姿態閑逸,漫無邊際地想起一句說一句,言來語往間氣氛隨意又親昵。


    顧子璿近來因為婚事被父母“關切”到不勝其煩,一說就來氣,忍不住大口大口灌自己酒。


    今日開封的酒是“半江紅”,後勁頗大。顧子璿喝得又急又多,半個時辰後就暈乎乎兩眼發直了。


    她陡然安靜下來,雲知意失了說話的對象,便也沉默地出神。


    不知是否因為微醺之故,她腦中諸事駁雜,一時想著均田革新,一時又想著霍奉卿他們到底要對學政司幹什麽,一時又想到疑似被田嶺打了的陳琇……


    思緒混亂飄散到九重天外,對時間的流逝竟就全無察覺了。


    待到小梅進亭中來時,她被驚動回神,這才發現外頭飄起了小雨。


    此刻顧子璿已經醉到無話,捧著臉直愣愣看著外頭發呆,對小梅的到來並無多大反應。


    小梅笑覷了她一眼,雖知她大約是聽不見的,但還是謹慎地彎腰湊到雲知意耳畔,小聲稟報:“大小姐,霍大人在門口……”


    先前顧子璿自己灌自己時,雲知意並沒有陪著她瘋,故而此刻隻是微醺而已。


    聽到小梅這話,雲知意疑惑瞠目:“他不是早走了麽?!”


    “沒走的,”小梅道,“山間道上的暗衛說,霍大人先時隻是到了半山便停下,天黑後獨自進了旁邊的小林子,將近一個時辰才出來,跟著就又反身上來了。”


    雲知意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後呢?”


    “然後他牽著馬站在大門外發呆,也沒叫門房通秉,大家都不知他究竟要做什麽,隻得讓我來問大小姐您的意思,”小梅有些為難,“這會兒城門早已下鑰,他定是回不去的。又飄起雨了,您看……”


    雲知意撐著矮桌站起來,被酒浸透的嗓音略有點沙啞:“不管他。你叫人來將子璿帶去客房休息。”


    一直沒說話的顧子璿卻突然道:“我不要去客房!我想和你睡!”


    雲知意揉了揉太陽穴:“行吧。小梅,將她扶去我臥房。”


    *****


    這場夜雨一開始並不大,隻是絲絲縷縷地飄著,仿佛隨時會停。


    可夏日天氣就是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先前看著還將歇的雨勢轉瞬變大。


    雲知意本已回到本院,可站在寢房門口想了又想,最終還是不放心,便轉身行到院外,隨意喚了個在廊下值夜的小竹僮。


    她有些不自在地輕咳兩聲:“霍大人可還在門外?”


    小竹僮恭敬垂首應道:“是的,大小姐。”


    雲知意恨恨咬牙,讓小竹僮取了傘來,也沒喚人隨行,獨自出去了。


    稍頃,她撐傘站在大門外的台階上,居高臨下望著雨中的霍奉卿,一時無話。


    他的頭發已被雨水打濕,身上的官袍也已泛著一層薄薄水澤。


    但他仿佛毫無察覺,頎長身軀昂藏立在山間雨幕裏,姿儀修韌,挺拔得與後頭那些影影綽綽的樹木渾然一體。


    雲知意實在不懂這人唱的是哪出。


    霍奉卿大約沒料到她會出來,神情有些怔忪:“你……”欲言又止。


    雲知意深吸一口氣,撐著傘重重邁下台階,舉高遮住他的頭頂。


    她神色不善,忿忿絮叨起來:“霍奉卿,你到底在搞什麽鬼?古古怪怪的。為什麽不回家去?有事就說事,若實在沒什麽要說的,那就別湊上門來惹我生……呃?!”


    在她連串爆豆似的絮語中,霍奉卿忽然伸出背在身後的手,抖開了手中錦囊。


    霎時,一群螢火蟲如煙火炸開,在雨幕中這傘下小小方寸間翩躚流光。


    雲知意呆呆看著眼前這一幕,不語不動。


    有幾隻膽大包天的小家夥陸續趨近,不太規整地匯集成行,虛虛橫在她眼前,曼舞成一線驟強的亮光。


    麵前的霍奉卿抬手撥開那線光,直直望進她的眼底,小聲懇求:“任你是要剮要燉都行,就是別生氣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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