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雲知意向州牧府提請召開了一場臨時合議, 將自己草擬的“聯合淮南、慶州共同疏浚瀅江”籌備事宜通傳各相關司衙探討共商。


    雖錢糧、戶籍兩處主官對此事表達了擔憂與反對,但工務、漕運、農政甚至鹽業等司衙則大力支持。


    場麵近乎一邊倒, 事情最終就定下來了。


    於是, 雲知意雙管齊下,立即通過公函與私人書信與淮南、慶州方麵展開接觸協商。


    工務令常盈則遵照雲知意的籌備細則,點名下十名低階執事官, 分頭前往瀅江沿岸各處展開實勘,薛如懷正是這十名執事官之一。


    另一邊,言珝在碼頭展開了“每船必稽”的動作。


    顧子璿向州丞、州牧兩府分別遞交了“軍尉府今冬整軍演練”的相關安排。


    田嶽開始嚐試尋找“提線香”的藏匿地點。


    宿子約也按雲知意的吩咐,暗中在原州及周邊鋪開了消息網, 並親自帶人奔赴千裏之外的沅城。


    一張針對田黨的網正在織就, 但正如霍奉卿的預料, 田嶺的反擊也很快來了。


    *****


    早前霍奉卿就在州牧府府衙外設了“投書箱”,方便原州各地百姓前來投書,鳴些不敢輕易報官的冤屈。


    在之前的小半年裏,他已通過這投書箱查辦了多起在坊間引發熱議的案子。


    消息傳開後, 原州各地許多百姓都已知道, “州牧府門口有可以匿名鳴冤的投書箱,有位叫霍奉卿的年輕高官會為大家做主”。


    按常理來說, 以霍奉卿的官職,不該繞過各地縣丞,直接單獨受理百姓報案。


    可他非但直接受理百姓報案,還會在親信下屬們查得個人證物證俱齊之後, 才將案子移交治安司和刑律司,活生生將這倆司衙搞成了隻會“蓋章結案”的擺設。


    這個“投書箱”的存在,既讓霍奉卿得罪了各地縣丞,也打了州丞府刑律司、治安司兩位主官的臉,卻使他在短時間內收獲了大量民意好感。


    八月中旬,投書箱裏接到一封密告信,信中稱“槐陵縣府眾官集體貪汙了州府在去年末撥給槐陵縣的賑災錢糧”。


    去年集瀅瘟疫事件,起因就是瀅江泛濫,沿岸多地受災。


    不少百姓的房屋損毀、農田遭殃,尋常貧戶家中餘糧本就微薄,再被洪水毀一些,就很難撐到次年秋收了。


    做官的人都很清楚,百姓沒飯吃是要出大問題的。


    當時州牧盛敬侑火速上奏朝廷,到今年初時,京中就撥來一批賑災錢糧。


    州丞、州牧兩府主要官員經過旬會合議,州府錢糧署又往裏添了些,分派給受災各縣,明令按戶分發給受災百姓,“一戶中每五人可得銀角三枚,米十鬥”。


    一枚銀角可換銅角百枚,按原州現時物價,十鬥米加三百銅角,足夠五個人果腹大半年。隻要撐到今年秋收,日子就回歸正常了。


    “……知意你敢信嗎?槐陵縣府那幫混賬,居然是按‘每五人一枚銀角、米三鬥’去發放,還是讓人分月去領的!”


    顧子璿義憤填膺、氣血上湧,捏著拳頭砸向桌麵。


    與她隔桌對坐的雲知意批閱著卷宗,頭也不抬地應道:“嗯,連賑災錢糧都敢私吞,狂悖至極。”


    這案子上輩子是告到雲知意這裏的。這回卻不知哪裏跑偏,竟落到霍奉卿那邊去了。


    她比誰都清楚這個案子是怎麽回事,也知道不難查。眼下她手頭的事頗多,聽到霍奉卿已接手此案,她正好專心忙自己的。


    見她並不驚訝,顧子璿疑惑地撓了撓額角,稍斂狂怒:“不過,有一點我想不通。你說,槐陵那些受災百姓是怎麽想的?怎麽會忍氣吞聲熬了大半年才來告?”


    “這有什麽想不通的?”雲知意暫停了批閱卷宗的動作,抬頭看向她,“他們之前不是忍氣吞聲,而是不知‘一戶中每五人可得三枚銀角及米十鬥’。”


    每五人一枚銀角、米三鬥,雖少,但總歸是縣府發給他們,而不是讓他們上繳,他們當時對縣府還很感激。


    “若真如此,事情不就更奇怪了嗎?”顧子璿倏地瞪大了眼,“難道年初發放賑災錢糧時,槐陵縣府竟沒按規程張榜公示?那幫混蛋總不會傻到篡改了州府下發的相關文書吧?”


    官員私自篡改上級府衙下發文書可是重罪,比“大意疏忽,未按規程張榜公示”嚴重多了。


    “他們沒必要冒篡改文書的風險,既有心私吞克扣,假裝是粗心大意忘記張榜就可以了。”


    顧子璿疑惑更深了:“發放賑災錢糧不是小事,槐陵縣府在事前連一張榜文都未張貼,當地百姓不會覺得奇怪嗎?”


    “他們當然不會覺得奇怪,那地方的人就沒有‘大事看榜文’的習慣。”雲知意無奈笑笑。


    “你大概忘了,之前為陳琇送行那次,我和她不是提過槐陵的教化問題嗎?如今的槐陵,十個人裏能有三個識字的就不錯了。所以,縣府門口的布告欄原本就是個擺設。”


    顧子璿從撓額角改成撓頭:“既然槐陵縣府從不曾張榜公告,當地百姓之前大半年裏都不知州府原定每戶賑災錢糧數目,為什麽這時候突然又知道了呢?”


    “當然是有人刻意放出的風聲讓百姓知道。”雲知意順嘴說著完,才重新提起筆,卻又愣住了。


    既是“刻意”,那就一定有目的。不會是衝著霍奉卿設的什麽局吧?


    “你怎麽了?”顧子璿察覺她的異樣,擔憂地歪頭覷她。


    雲知意回神,搖搖頭:“我大概是忙昏頭,一時想岔了。”


    以霍奉卿的敏銳與謹慎,應該是確定這案子背後沒圈套,才會大張旗鼓地接下。


    這案子顯然有助他進一步獲取民意擁戴,若是田嶺設局對他展開反擊,也沒必要白送他這好處。


    *****


    幾天後,鄴城坊間暗暗傳出一樁傳言——


    “州牧府某年輕高官,曾多次以私人身份出入風.月場合尋歡”。


    雖傳言並未指名道姓,但眼下州牧府最受矚目的年輕高官非霍奉卿莫屬,這話裏的指向過於明顯了。


    宿子約布在鄴城的眼線也不是吃幹飯的,很快就將消息傳到望瀅山雲宅。


    雲知意得報後,擔心這事繼續在坊間擴散會對霍奉卿不利,便趁著去州牧府辦事的間隙,言簡意賅地告知了他。


    去怡翠館的事,霍奉卿早就一五一十告訴過雲知意。


    前段時間,他為了查學政司執典官北堂和,循著北堂和妹妹的行跡,不止一次進過怡翠館。


    也是在怡翠館的小倌口中得到蛛絲馬跡,最後才出乎意料地查出漕運司張立敏是隱藏很深的田黨。


    “又不能對外說明你其實是去查案的,”雲知意憂心忡忡道,“雖說《大縉律》並不反對未婚官員出入這類場所,但普通百姓對官員私德總有苛刻期許。”


    霍奉卿疲憊地笑笑,環顧四下無人,便伸出手去,飛快地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多半是田嶺的手筆,不用搭理。”


    這段時間,他一麵要忙著為田黨“織網”,一麵要忙著調度人手、協調各方查辦槐陵縣府集體貪瀆案,還要應付被“每船必稽”影響了生計而頻頻鬧事的漕幫,並需顧及職責上的常規事務……


    總之,他忙得不可開交,暫時沒精力顧及田嶺的這點小動作。


    雲知意抿了抿唇,有些起急:“可是,文官相鬥,‘攻擊對方私德’是最不入流,卻又最簡便有效的手段。”


    這是沈競維教她的。


    當時他還解釋過,這一招看似不高明,其實殺傷力極大。


    因為百姓看待官員,是很難“公私兩論”的。


    當一個官員被打上“私德有虧、傷風敗俗”的記號,哪怕按律按法此人並無罪責,哪怕此人在任上鞠躬盡瘁、造福一方,這人在百姓心中也不再是個好官。


    霍奉卿語氣平靜:“這事我對外無法解釋清楚,說多反倒錯多,又不能去堵所有人的嘴,一靜不如一動。你放心,等到最終拿下田嶺,風向立刻會逆轉。”


    他選了走上這條勾心鬥角的路,早就知道自己會麵臨什麽。


    這兩年他有太多做得說不得的“輝煌戰績”,怡翠館這事在其中根本算不上什麽事。


    田嶺不是善茬,既已對他展開反擊,怡翠館這樁不過是個開胃小菜,真正的潑天罵名,恐怕還在後頭。


    兩人在州牧府中庭回廊的拐角處說話,近前並無人窺伺,但也不是全然無憂。


    霍奉卿忍住心中的渴望,飛快地抱了雲知意一下。長臂虛虛環住她的腰身,稍觸即離。


    “雖有‘流言可殺人於無形’之說,但是,旁人怎麽說我都不要緊,”他重新站得筆直,稍垂眼簾,與雲知意四目相接,“隻要你知我信我,我就刀槍不入。”


    雲知意微抿紅唇,稍作沉吟後,鄭重點頭。


    緊接著,她伸出食指,在自己唇上重重一按,在霍奉卿不解又期待的注視下,將那沾了朱紅口脂的指腹按在他的掌心正中。


    我知你心淨,信你行端。此印為憑,望君心安。


    *****


    那樁留言發酵數日之後又進一步,直接從明麵上將霍奉卿推到了風口浪尖——


    當初霍奉卿接觸過的一名“怡翠館”掛牌小倌,看似無心地酒後失言,點名道姓證實“某高官”便是目前代掌州牧印的留府長史霍奉卿。


    民意嘩然,風聲如野火燎原般迅速擴散,很快就從鄴城傳到了原州各地。


    流言瘋傳近一月後,百姓口中前不久還是“年輕有為、秉公直斷、為民做主的青天霍大人”,就變成“傷風敗俗的淫賊狗官霍奉卿”了。


    接著這陣風向,以州丞府右長史符川、刑律司主官周誌高、學政執典北堂和為代表的鐵杆田黨們配合無間,對霍奉卿展開了輿論絞殺。


    先是符川派人煽動百姓,集結在州丞府門口請願,要求州丞田嶺稽核霍奉卿在州牧府門口所設的“投書箱”。


    那些所謂的請願百姓中,還混著田黨刻意放進去的漕幫幫眾。


    這些日子漕幫正為著碼頭的事到處找茬,眼見霍奉卿已呈牆倒眾人推的頹勢,自不會善罷甘休,索性將請願攪和成鬧事。


    後來田嶺出麵,假意安撫勸退了兩次後,便佯裝推脫不過,命周誌高領刑律司、會同風紀署,圍繞“投書箱”的問題,對霍奉卿開啟了全麵稽查。


    在年輕一輩官員中,霍奉卿行事,算是最懂如何收攏民心的。


    過去的小半年裏,“投書箱”接到的冤屈可謂各種各樣,但他從不碰那些不能立竿見影的密告投書,專挑貪瀆、侵地、鄉紳欺男霸女之類的案子來辦。


    因為這些案子更容易使百姓共情共鳴,一結案就能在坊間引發熱議、博取民眾好感的案子來辦。


    其實他這麽做,在為官之道來說並沒有錯。


    畢竟一人難擋千江水,投書箱裏接到的案子真假混雜、有理無理皆俱,本就不可能全數接辦。


    況且,他並不是直接負責辦案的官員,設“投書箱”的初衷隻是想多個消息渠道,順手辦些案子,雖有收攏民心的意圖,卻也實實在在為當時苦主主持了公道。


    但百姓看待一個官員好壞,總是容易被情緒左右,所以官場上有些事從古至今都是做得說不得。


    自“出入怡翠館”的消息成為坊間談資後,許多人對霍奉卿已帶了強烈偏見。


    如今刑律司再捅出“霍奉卿投機取巧,對投書箱中的密告並非一視同仁,而是目的明確地挑著案子接”的消息,百姓對他的惡感瞬間達到新高峰。


    在有心人的煽風點火下,有人對霍奉卿主持查辦“槐陵縣府集體貪腐案”提出了強烈質疑,甚至準備組織千人聯名上書,請州府罷免他的官職。


    在短短一個月內,霍奉卿在民意上的風評,就從“風頭無兩的青年才俊”陡轉為“心術不正的投機政客”。


    雖然州府眾官都知他的行為並無違法犯禁之處,但還是有人不著痕跡地與他劃清界限,更有一小撮人直接落井下石。


    一個才剛剛嶄露頭角、有所作為的年輕官員,遇到這樣大規模的民意唾棄與同僚排擠,但凡心誌稍有不堅,必定被煎熬到方寸大亂、錯漏百出。


    可霍奉卿一切如常,即便在主持旬會合議時,被人就此事言語圍攻,也依然麵不改色,從容地見招拆招。


    因為他很清楚,隻需等到入冬,各環節準備就緒,他就能還手對田嶺展開絕殺。


    到時他會讓田嶺重新學習一下,什麽才叫真正的“不擇手段以流言殺人,使之身名俱滅”。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很多小夥伴不喜歡看事業線的這部分劇情,但有些事我還是該交代清楚,所以,請大家再忍一下下,正文很快就要結束了。


    番外會好好撒糖,之前大家要求的“前世知意死後的事”也會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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