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君,我的這裏,”


    坐在病床上的霜月抬手。夕陽如血的餘暉之中她用右手的食指指向了自己的頭部。


    “長出了本來不該長的東西。”


    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憤怒。甚至沒有無奈。像是身體裏所有的感情都被封閉起來的霜月淡淡地敘述著。


    “醫生說在我腦內一個叫作蝶鞍區的地方長出了良性腫瘤。”


    夕陽染紅了霜月蒼白的臉,為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塗上些許的嫣紅。過去總是明亮有神,如同黑色瑪瑙一般的黑眸已經不再有往昔那種美麗的神彩。


    “那個醫生還說在我這個年紀腦內長腫瘤的人是很少見的。不過因為是良性腫瘤,所以症狀不是很明顯,短時間內也不會威脅到我的生命。”


    現在黑子能夠明白為什麽生命體征已經穩定,正是花季少女的霜月會在急救過後被安排到了單人病房。


    “這次我會在街上暈倒是因為顱內壓增高。醫生擔心我的顱內腫瘤惡變成惡性腫瘤、也就是腦癌,所以希望我能入院觀察治療。”


    霜月的影子被夕陽拉長。投影在牆壁上的影子因為混入了床頭欄杆的形狀而變得歪斜扭曲。


    “不過說到底,就算是良性腫瘤也有可能置人於死地。況且我的腫瘤是長在腦袋裏的。”


    “有必要的話我可能需要做手術摘除掉這個腫瘤。”


    霜月說話的音調溫和平靜的與黑子記憶中的音調沒有什麽不同。然而,現在這個黑子本應聽慣了的音調卻刺激著黑子的每一根神經。


    腦腫瘤。一個黑子想都沒想過要和霜月聯係起來的單詞就這樣突然的出現在黑子的麵前,告訴黑子它有可能奪走他重視的人的生命。


    “但是做手術是有風險的。尤其是在大腦這樣的地方。手術不一定能夠成功,成功了也未必不會留下後遺症。如果腫瘤沒有辦法一次清理幹淨,之後或許還要再次進行手術。”


    “每一次的手術的成功率都會不同。糟糕的情況下成功率可能會越來越小。後遺症和反複手術的可能性也會越來越大。”


    霜月微笑了一下。那輕淺的笑容之中有黑子難以想象的苦澀。


    “我不想死,黑子君。”


    霜月仍然在笑著。眼淚卻是從她的眼眶中洶湧而出。


    “……我怕死,非常地害怕。我怕我睡下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那折射著夕陽餘暉的晶瑩刺痛了黑子的雙眼。不聽使喚的淚腺強迫黑子的把黑子的眼前變得模糊一片。


    “請不要覺得我可憐,黑子君。”


    “我不想讓黑子君同情我。我害怕黑子君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我討厭做一個‘可憐的孩子’。”


    盡力維持著鎮定的霜月最終還是哽咽了。在她那隱忍了不知多少想法的沉穩聲音中,黑子的眼淚滾燙的劃過他麵無表情的臉孔。滴滴答答地掉落在了霜月的病床邊上,掉落在了黑子的運動鞋上,掉落在了醫院的地板上。


    “我承認我是個膽小鬼。我應該再有勇氣一些的,我應該接受醫生的提議進行手術的,我好丟臉,我——”


    “膽小就膽小吧。”


    ——


    略帶汗水味道的肥皂香氣混合了黑子身上特有的氣息縈繞在了霜月的身邊。黑子抱住了霜月。用力地、奮力地、像是要把霜月揉進自己身體之中那樣抱緊了霜月。


    “黑子、君……”


    霜月怔怔地流下淚來。


    “我……”


    “膽小害怕想逃避又有什麽不對?”


    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染上過有可能危及性命的病,黑子沒有辦法說自己對霜月的心情感同身受。


    (但是想象蒼崎同學的心情這種事我還是能做得到的。)


    十七歲的年紀是稚氣未脫的逐漸開始理解這個世界的年紀,也是距離成人僅有一步之遙的年紀。


    青澀青蔥的懷抱著許許多多的夢想以及幻想。憧憬身邊的某人,憧憬著著十年、二十年之後的自己,憧憬著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盡情的煩惱著怎樣揮霍接下來的青春,盡情的迷茫、尋找自己想做的事情,盡情的為自己喜歡的事情花費時間、燃燒生命,盡情的四處碰壁、撞得頭破血流,盡情的痛哭流涕、大聲笑鬧……


    還有那麽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還有那麽多想實現的夢想沒能實現,還有……始終都無法放下的那麽一個人——


    (怎麽可能不怕死呢?)


    “我也很怕死。所以蒼崎同學一點都不丟臉。”


    聽到黑子的話,霜月屏息了一下。接著她伸手,顫抖地抓著黑子的製服、回抱住了黑子。


    “黑子君……”


    那天,在那間狹窄的病房裏,在夕陽最後的餘暉之中,黑子抱了霜月很久很久。久到不習慣在人前哭泣的霜月嚎啕大哭,久到黑子的淚水枯竭。


    (然後那天我和蒼崎同學約定好了——)


    五年前的一切仍然曆曆在目,黑子不會忘記那天送霜月回家的自己看到的所有事情。也不會忘記霜月的“家人”是怎樣對待她的。


    霜月的親生父親、也就是茶道流派蒼崎流的現任當主,那個男人一次都沒有正視過他的骨肉。把霜月當作透明人來看待的他對待後妻所生的十歲的兒子也同樣不假辭色。


    從黑子那裏聽說霜月患病的那個男人以冷漠的眼光掃過坐在黑子身旁不敢抬頭的霜月,接著起身從一旁的書櫃裏拿出一張黑卡扔到了霜月的麵前。


    啪嗒——


    卡片的圓角撞在了霜月的膝蓋上。居高臨下的男人轉身就走。


    “這樣就夠了吧?”


    沒有詢問霜月的病情以及霜月現在的身體狀況。更沒有詢問霜月需要哪些治療,治療需要多長的時間,治療時有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想。霜月的父親根本就沒有把女兒生病的這件事放在眼裏。打從心底認為霜月隻是找了一個需要大量消費金錢的惡劣借口,那個男人完全不屑於了解自己的女兒,也不關心自己女兒的死活。


    這讓鮮少會對人發脾氣的黑子出離憤怒。


    “請等一下——”


    “是的。”


    用力地抓緊黑子製服的衣角,霜月阻止了站起身來的黑子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非常地感謝您的慷慨。”


    畢恭畢敬的朝著那個因為黑子沒說完的話而不悅地瞪視著黑子的男人彎下腰。雙手緊貼地麵,霜月彎腰向著製造出自己、隻有生理上算是自己父親的男人鞠躬。


    “父親。”


    以冰冷的視線掃過霜月和霜月身旁的黑子,男人一言不發地離開。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牆的另一邊,慢慢起身的霜月才開始漸漸顫抖起來。


    “……”


    眼淚碎落,在榻榻米上暈染出一個很快就消失掉了的濕痕。霜月安靜又粗魯地用手背擦掉湧出眼眶的眼淚。


    在繼母數落霜月突然跑回東京本家、還帶了男生回來的時候霜月保持著禮貌性的微笑。被年幼的弟弟當著黑子的麵用奇差無比的口氣使喚的時候霜月也沒有生氣。一直到被親生父親這麽對待,霜月才終於表現出了一小部分被她深藏在心底深處的感情。


    “對不起。把黑子君卷了進來。讓黑子君看到我丟臉的一麵不說,還讓黑子君留下了不好的回憶。”


    強自振作,勉強自己打起精神的霜月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微笑的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看在黑子的眼裏除了令人憐惜之外就隻有令人痛心。


    (是嗎?)


    (這就是蒼崎同學不希望我送她回家的原因。)


    黑子恍然明白數年前扭傷了腳的霜月為什麽會婉拒自己送她回家。


    (蒼崎同學不希望我看到她有這樣的家庭。也不希望我被卷入這樣的家庭紛爭中。)


    十七歲的夏天,黑子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


    年少的青澀與無法控製的衝動全部被殘酷的現實殘忍地捏得粉碎。大概是受霜月的影響,黑子真正地學會了隱藏起自己的真心。


    黑子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算是“單純”。因為黑子隱藏真心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要去欺騙他人或是利用他人。黑子之所以將自己的情緒都藏在心底隻是因為黑子不希望自己的言行傷害到霜月。


    ——作為霜月唯一能夠依靠的人,黑子隻要有時間就會陪在霜月霜月的身邊。然而,這樣的黑子卻是霜月單戀對象單戀著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黑子是霜月的情敵。盡管黑子被黃瀨喜歡著這件事情並不是黑子本人的意誌決定的。黑子本人也無法改變黃瀨單戀著自己的事實。


    不想被人代替自己在霜月心中的位置黑子一直渴望著代替那個占據在霜月心中的人,成為霜月生活的理由。黑子希望自己能成為霜月人生的支柱。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想法的黑子對趁虛而入的自己感到了鄙夷。


    (我隻是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想讓隻能依靠我的蒼崎同學依賴我。)


    用霜月隻能依靠自己的這件事來交換和霜月在一起的時光,黑子覺得自己就是個捏住了他人把柄、進而在無形中脅迫著他人、讓他人按照自己的意願來行動的卑鄙家夥。


    (但是就算是這樣,)


    黑子想不到自己還能用其他的什麽理由留在霜月的身邊,支撐起她那柔弱的身軀。


    (我也還是——)


    作者有話要說:抓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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