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越近年味越濃。


    養的水仙因為養份吸收得好,抽出的莖杆也特別長。蘇父拿著小剪剪去過長的莖杆,蘇若童在一旁看著,問道:“剪成這樣,還能開出花嗎?”


    蘇父手上的動作不停:“不剪的話養分都被分光了,那才開不出花來。”修剪完一盆便拿起紅紙條將莖杆束圍起來,“這樣紮一紮,以後長長了也不會東倒西歪的。”


    修完水仙後父女倆在一塊兒剝栗子聊天。談到陸東躍時,蘇父先是小心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她麵無異色後才說:“他跑得那樣勤快,誰也看得出來。他年紀是比你大了一些,但是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好處,懂得照顧人。”說到這裏,約是想起了葉行楚,又歎氣:“其實小葉和你更相襯。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樣開心。”


    這時再聽到葉行楚的名字,她已經不那麽難過了。並不是時間流逝帶來的記憶磨滅,而是那份記憶已經被封存珍藏起來,輕易不被打開。


    “……別的沒有,爸爸就怕你受委屈,因為我的事讓你抬不起頭。可他和我保證,說這種事絕不會發生。要是換別人我還不一定信,可是他的話,我是相信的。”蘇父說道,“童童,你見過他的家人嗎?他們人怎麽樣?”


    她沉默許久之後才說道:“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她和葉行楚交往的時候鮮少到彼此家中,見雙方長輩的次數屈指可數。但隻那幾次的會麵,陸家的長輩都是和善可親的。


    蘇父稍稍放下心,“那就好,那就好。”他留意女兒的臉色,說道:“我看他那樣有誠意,以後會對你好……”


    她悲哀著父親的不明所以,鄙夷著陸東躍的避重就輕。大概是連她自己也沒有料到會脫口而出,“爸爸,陸東躍有沒有告訴你,葉行楚就是陸家的養子?”


    蘇俊文愣住。


    話剛說完她就已經後悔,長久的隱忍到現在卻是功虧一簣。她說不清在那一瞬間湧上心頭的那股衝動是因為什麽,但是此時她卻明白了這個事實帶給父親的震驚與聯想。


    很快蘇俊文便起身,她留意到父親撐在桌上的手有些顫抖,不由囁嚅起來:“爸爸。”見他去拿手機,她更加慌亂。


    陸東躍給她‘過河拆橋’的警告言猶在耳,如果這個時候和他撕破臉皮,他又會有什麽樣的手段在等著她?如果父親知道了她和陸東躍的交易,他又會做出什麽?


    她害怕了。


    可是她越阻攔,父親就越是震怒。最後是甩開她的手,獨自將自己鎖進了臥室。


    等到她緩過神時,打陸東躍的手機已經是占線的狀態。她咬著手指,萬分懊惱著自己的一時衝動。直到手機響起時,她仍沉浸在低迷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陸東躍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很平靜,聽不出喜怒,“你在家?很好,等著我。”他甚至沒有給她發問的機會,幹脆利落地掛了線。


    此時蘇俊文也從房間裏出來了,仍是餘怒未消的模樣,“這樣的事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她欲言又止。


    蘇父卻當她是心虛,於是責備道:“你也不想想,他們是一家人。你,你這樣讓他們家人怎麽想?”說到激動處都有些口吃,“你這孩子太沒心眼,太胡鬧了!”


    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就怕越抹越黑,於是幹脆閉上嘴當鋸口的葫蘆。這樣表現在蘇父看來完全是負隅頑抗,於是更加生氣。


    等到陸東躍來的時候,看到蘇父那張和抹了鍋底灰似的臉也是一愣。但畢竟是做過政工工作的,瞬間就將情緒控製得滴水不漏,“伯父。”


    蘇若童不由緊張起來:“爸爸……”


    “你別說話。”蘇父喝道,一雙略有些渾濁的眼緊緊盯著陸東躍。他本身就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於社交和語言藝術這部分更是薄弱。倘若他擅於此道,隻要稍加經營或許就不會遭遇那樣的挫折磨難。


    “你們年輕人或許覺得分分合合很正常,但是有些事不能太想當然。”蘇父強調著,“你們得為身邊的人考慮。”


    “伯父。”陸東躍語氣鄭重:“你在電話裏說的事,我本應該事先告知您。隻是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也是欠考慮。我很抱歉。”


    他的頭微低著,連視線都不曾上抬。然而他卻比平常站得更加筆直,黑色的羊絨大衣被寬厚的肩膀撐得格外挺括。


    他確實在認錯,但姿態卻一點也不低。


    相比起來蘇父骨子裏雖然有著文人的頑固,然而平常他卻是不屑與人爭執的,口舌上的功夫自然是差了一大截。此時聽到陸東躍這樣說,也隻是黑著臉重重哼了一聲。


    長年埋案寫報告、論述,通過分析社會現象來剖析人性的老派知識分子,壓根也不是在打小就在大院混跡的老兵油子的對手。前者隻會照本宣科,所以口舌笨拙。而後者則專注於看人下菜,時時隨機應變。


    陸東躍用極為誠懇、真誠的語氣向蘇父解釋了一通。他的語氣不急不緩,低沉的聲調充滿了說服力。她從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將謊言說得如此動聽,倘若她不是當事人,或許也會被迷惑了去。


    她能看出父親的態度有了軟化,這代表著陸東躍的說辭已經被他接受了大半。


    “就算是你說的,童童和小葉分了以後你們才在一起。可也沒多久吧。”蘇父回憶著,又看向女兒。後者卻是低下了頭,沒有讓他看到臉上的冷淡與倦怠神色。


    陸東躍扭頭看了她幾秒,這才轉頭對蘇父笑,“伯父,你也知道若童的脾氣。她有事總喜歡悶在心裏,有什麽不好的也都是自己擔著。就像這一次——”他停了下來,因為她突然抓緊他的手。他再次側過頭,微笑著拍拍她的手,爾後繼續說道:“她也是什麽都不和我說,我還得求著她讓她同意我來幫忙。”


    他居然這樣大言不慚!蘇若童恨不能地上立刻就裂開一道縫將他填進去。然而手卻被他捏得很緊,他從來沒有用過這樣重的力道,似是積蓄著憤怒想要發泄出來。


    可與此同時他卻仍保持著風度,繼續喋喋不休。終於等他說完了,蘇父仍是沉著臉:“我相信你有誠意,但我不得不考慮,齊大非偶。”即使是很難堪,但他仍是說道:“我一直以為小葉是因為我的關係才和童童分開的,現在知道不是我也不覺得好受。我有這樣的汙點,相信你的家庭是不會接受的。童童的性格太好了,有委屈也從來不和我說。就當是我不識好歹吧,我絕不願意以後她受了氣都不讓我知道。”


    陸東躍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的陰鬱如一團濃重的墨般漸漸散開來,隱隱地帶著橫掃一切的氣勢,神阻殺神,佛擋殺佛。


    沉默將空間壓縮得無比沉重,壓抑得連呼吸都不太順暢。


    她由心底感到害怕。她沒有把握陸東躍接下來會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她是否來得及阻止他,她能不能阻止他。


    可是忽然就聽到一聲輕笑,不可抑止的。她聽到他說:“伯父,您的擔心不無道理,我不會再說諸如‘我可以給您您想要的一切保證’,或是‘我有信心也有能力做到’這樣的話。我必須承認,我的家人知道我和若童的事之後也是各自持有態度的。但是在我來這裏之前,我已將這些都協調好,以後不會讓她受到影響,也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同樣的,也請您理解。不能因為曾經和誰誰交往過,就在後麵的對象選擇上設下了絕對的限製。這沒有道理,也不公平。”


    蘇父似乎不甘願就此被他說服,然而一時間又找不到話來反駁,於是他將目光投向女兒。


    陸東躍也在看她,這樣冷靜的眼神再熟悉不過。每當午夜夢回,這雙眼總會在她的夢境中出現。


    他不會放過她。


    於是她說:“爸爸,讓我們自己來處理吧。”話音剛落,手又被捏緊了幾分。她耳朵開始嗡嗡作響,聽不清他又在說什麽。一直到聽他說:“……若要讓所有的保證落實到實體上,那沒有什麽比婚姻契約更讓人放心的了。”


    她驚出一身冷汗,可怕的設想剛在頭腦裏成形。那廂他就露出猙獰麵目:“如果您同意,我希望能在三月份舉行婚禮。”


    蘇俊文已經完全跟不上對方的節奏,他的目光在兩人的臉上來回梭巡,有些不知所措:“你們這是商量好了……”


    她剛要否認,他的手卻突然鬆了勁。她的心髒疾跳數下,大腦卻似是停擺了一般。然而,一瞬的空白過後卻是有如潮水般的記憶湧入。曾經末路途窮的情景首當其衝,壓抑得透不過氣來。


    “原本我是打算等年後再正式和您提這事,不過現在看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他顯然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樣吧,等過完年了,兩家人找個時間見個麵,盡快把婚期定下來。”


    倘若蘇俊文腦子稍活絡一些,此時就會說:什麽年後見麵定婚期,簡直是自說自話!——可是自打陸東躍說起結婚這檔子事時,他就有些糊塗了。既然抓不住重點,也就不知如何反駁。


    陸東躍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掌心,她頓時寒毛倒豎。不待她有所準備,他便側過身子很從容地對她說道:“你答應過給我留時間,我們去見爺爺。”


    蘇若童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程度。她就如同一隻被逼到角落的小蟲子,前後左右都沒了退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玻璃罩盅落下,將自己牢牢扣住。


    簡直就是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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