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昔可不記得那小胖子有這麽客氣,想起他下山一路上默不作聲,難道是給嚇得轉性子了?


    於是和韓箐一同下馬還禮,隨那人來至馬車內,這馬車漆金垂紗,精致寬敞,坐下三人綽綽有餘。那陶小公子正襟危坐在內,見趙昔上車,不複昨日輕浮之態,急忙起身見禮道:“趙……先生好。”


    他喚先生原是出於敬意,不料這稱呼勾起趙昔一段心事,倒叫他怔了怔。


    將心中少年的影子摒退,趙昔一拱手道:“陶二公子的禮,在下不敢當。”


    陶小公子想起之前在牢房中對他一番輕狂言行,白麵包子似的臉一紅,訥訥道:“昨日在牢房中對先生無禮,是我目光短淺,先生勿怪。“


    趙昔聽他態度誠懇,也就不多加為難,笑道:“你我萍水相逢,說話隨意些也屬平常,何來怪罪?”


    他卻不知道這陶小公子雖然生於大富大貴之家,被家人錦衣玉食地嬌養大,卻對舞刀弄劍一流十分感興趣。常常羨慕那些話本裏的大俠,千裏赴約,快意恩仇。隻不過一來家人不許,二來他生性懶惰,下不了苦功,所以練武之事總是遙遙無期。


    方才在山上見到趙昔口頭與劫匪一番比試,令諸匪盜心悅誠服,連那女夜叉都向他低頭,這不正是他向往的武林高手風範?和從前他遇到的那些武功稍拿得出手就擺架子吹噓的人全然不同。縱使沒有武功,光聽他信手拈來人家的招式,便已心潮澎湃。


    陶小公子想到自己之前在牢獄中的輕浮舉動,不由得羞慚不已,臉漲紅了又向趙昔作了個揖道:“先生方才在山上指點武功,我……我對先生敬佩不已,敢問先生可願收我作弟子?不求傳授武功,隻要提點我些武林事物便好。”


    趙昔沒想到這陶小公子請他來是這一番意思,這與他前些天在客棧中,昨日在牢房裏的樣子又不同,想想也隻是個被慣壞的小孩子罷了,便笑道:“這收徒我是不敢,陶家難道還請不起名師?不過二公子好意,不如我們結伴去朝煙,這武林事物,我把我知曉的,都說給你聽便是了。”


    陶小公子見他一口回絕拜師的請求,難免失望,但又聽他願意和自己同行,想到路上自己好好表現,說不定再求一次就成了,又欣喜道:“那就請先生把行李都帶上車來吧,從這裏去朝煙,不消一天便能到了。”


    趙昔想他們藏身於陶家的車隊中,也免得再生變故,便讓韓箐帶著行李也上車來,兩匹馬兒跟在車外隊伍中,向朝煙而去。


    這馬車連櫥櫃茶水一應俱全,既寬敞又方便,車夫也是熟手,一路十分平穩,比起兩人騎馬趕路不知舒服了多少倍。趙昔閑來無事,便將腦中記憶的一些江湖逸事,都說與陶小公子聽,他說得生動,連韓箐都聽入了神。


    偶爾交談幾句,他才知道這陶小公子名為陶璋,乃是陶家現任家主唯一的嫡子,上頭還有位庶出的兄長,幫著經營家族事務,比他能幹許多。陶璋既有庶兄在前,又有父母寵愛,所以成了一等一的富貴閑人。那些紈絝公子哥的生活,趙昔不問也知道。


    天色漸晚,眾人在野外夜宿一晚,翌日上午抵達了朝煙。


    朝煙是先帝禦筆親題的名字,取自前人“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乃是專門為朝廷供養花卉的大鎮。陶家商行在此處有不少分號,早有人提前備好了宅院,等候在門口迎自家公子入住。


    陶璋在路上聽趙昔說了那許多故事,哪裏肯跟他分道揚鑣,執意要他住進自家宅院裏,趙昔辭謝道:“我來朝煙是為韓姑娘尋親的,住在你宅中多有叨擾,還是告辭吧。”


    陶璋眼睛一亮道:“先生要為韓姑娘尋親,不妨把她親人名姓告訴了我,我讓我家商行的夥計去找人,總比你們初來乍到要便宜得多。”


    這倒也是。趙昔雖看不見,但也能想象那小胖子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模樣,有些想笑,便道:“陶小公子想得周全,恭敬不如從命,那便多謝了。”


    陶璋立刻喜滋滋地去吩咐人打掃上房,挑人辦事,趙昔對身旁韓箐道:“你且把你姨娘的名姓,從前的住處都告訴他家夥計,能找著最好,若找不著,咱們再另想辦法。”


    韓箐猶豫片刻,一咬牙道:“公子,也不必找了,我說的姨娘原是誆你的,我母親一個伎子,哪有什麽親眷,不過是那時心中無措,怕你將我丟下,所以渾說了一個親戚。朝煙是我娘住的地方不錯……”她忐忑不安地瞅瞅趙昔,“公子,你不怪我吧?”


    趙昔聞言歎道:“我不怪你。隻是白跑一趟,你的去處又得另想辦法。”


    韓箐想說“公子,我就跟著你好不好?”,但話未出口,臉先紅了,幸而趙昔看不見。她想趙昔這樣認真地幫她思考去處,分明是不想留她在身邊,未免心生失落,不再說話。


    趙昔哪曉得她這一番小女兒心思,和吩咐完回來的陶璋解釋了,陶璋倒不在意,隻是仍舊請趙昔留在他家。趙昔一時也想不到去哪,便應邀留了下來。


    再者朝煙這個地方,他總覺得,像是來過許多回似的。


    朝煙的花卉聞名天下,也有人說,朝煙的美人與花朵一樣,多姿多態,不輸於小秦淮。陶璋從京城出來數月,名為走商,實則遊山玩水,其樂無窮。在山寨吃了兩天苦,在朝煙更要補回來。


    當地分號的夥計為討小公子歡心,自然挑上好的地方供他玩樂,說起朝煙當地有一處名染心台,醇酒佳肴,名花美人,賞心悅目。陶璋哪有不去見識的道理?


    “看取蓮花淨,方知不染心。”


    陶璋隨仆役彎彎繞繞,來至台旁水榭中,這裏憑欄而坐,臨水觀花,隔著湖水傳來絲竹之聲,果然十分怡人。


    池上荷花開得正盛,恰應了染心台這名字,仆役端來酒撰菜肴,陶璋忙合扇笑道:“湖那邊是誰在彈奏?真真悅耳。”


    仆役笑道:“這是我們主人身邊幾個姑娘,公子若想聽曲,我去喚一位娘子來彈奏便是。”


    聞聲不見人,可不最勾人?陶璋起了興趣,笑道:“何必多費事,請那幾位姑娘來彈奏一曲即可,不用再請旁人了。”


    “這……”仆役遲疑了一下,道,“這還要小的問過幾位姑娘才行。”


    陶璋心情好,一拂扇道:“那你便去通傳一聲,幾位姑娘若肯過來,我必定重金相贈。”仆役應聲退下。


    其實那日陶璋在客棧中,雖然以富貴壓人,但卻未真存了要逼迫那姑娘順從的意思。他生在京城,美人見過無數,奔波風塵之中見到一個好顏色的,雖然新鮮,但也不至於真仗著陶家的聲勢強搶。隻不過打小養出了拈花惹草的性子,見到模樣好看的便要去撩撥一番,又見掌櫃的如此趨炎附勢,他從小見得太多,未免惺忪平常,心中不屑,所以有意戲耍這父女倆一番。


    誰知那掌櫃女兒脾氣剛烈,居然上手給他來了一巴掌,連他父親都不曾扇過他耳光,占不占便宜是小事,挨打卻是大事了,要不是背後給人陰了一把,他非要給這掌櫃點苦頭吃吃。


    陶璋想到這裏,又恨當初沒看清陰他那人的臉,否則他可是睚眥必報,絕不肯受半點委屈的。


    正思來想去,那廂仆役領了三名女子近前來,細看時,一個肌膚微豐,靜若處子,一個娃娃臉兒,笑容甜美,天真可愛,一個鵝蛋臉麵,細挑身材,神采動人。各持了一琴一笛一琵琶。


    陶璋精神一振,站起身來,笑嘻嘻道:“三位姐姐好。”


    三名女子聽說隔水坐著鼎鼎大名陶家的後人,還以為是怎樣的青年才俊,走近了才發現是個包子似的圓胖少年,眼睛黑豆似的,哪有半點俊朗模樣?當即心中失望,麵上仍舊陪笑道:“見過陶二公子。”


    陶璋命三人入座,眼瞅著美人言笑晏晏,若能拉拉小手,摟摟細腰……就更美了。殊不知三人早打了退堂鼓,不欲與他周旋。


    來往說了好一會兒話,三人心中不耐,那鵝蛋臉女子使了個眼色給兩個姐妹,後兩人會意,起身道:“婢子等還有些要事,就不打攪公子賞蓮了。”


    陶璋當然不許:“怎麽要走呢?”


    那鵝蛋臉女子忙起身,提起桌上的斟壺為陶璋倒酒道:“公子勿怪,我兩個姐妹的確有要事,就由我留下陪公子飲酒如何?”


    陶璋見她風姿靈動,細看時比她兩個姐妹還要美麗,有她一人陪著,倒也心滿意足了,於是嬉笑道:“也好,姐姐不妨坐到桌邊來,咱們湊近些說話。”


    那女子果真聽了他話,坐到他桌前,兩人推杯換盞。女子命仆役取來一酒,笑道:“這是染心台自產的一種藥酒,摻了這湖裏蓮子的蓮心,清心明目,味道剛飲時有些苦,其實分外的清冽醇香呢。”


    陶璋啜了一口,的確如她雖說,摻了蓮心,更添異樣風味。又聽說這是藥酒,補身而且明目,想起家裏的趙先生雙眼不能視物,若請他來喝這酒,即便不能有益,也可以品酒賞曲,比悶在家裏不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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