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昔和樊會的弟子許棠兩人,一路輕劍快馬,花了半個月的時日趕至幽雲,來到距戲蒼山幾十裏遠的一座小城中。


    幽雲是自古的兵家重地,地勢險要,群山連綿,人煙少至。二人踏進小城內,決定在此休息一晚,讓馬匹恢複些精神,采買幹糧等物,再問問當地人去戲蒼山的具體路線。


    許棠年紀才二十不到,因為年幼吃了不少苦,為人沉默寡言,做事周全穩重。趙昔看不到他的容貌,隻聽得他的嗓音粗啞難聞,據他說是因為當年大冬天被家人扔在街上,幸得遇見樊會路過,將他救起,但他當時重病高燒不退,雖然請了大夫醫治,卻把嗓子燒壞了。


    兩人在城內找了一家客棧,開了兩間屋子,係了馬,放下行李。許棠讓趙昔在屋中休息,自己外出采買幹糧用度。


    趙昔在屋中養了會神,小二進來擺上茶,他邊喝茶邊問了些有關戲蒼山的話,小二思索了半天,道:“這個……客官,從這裏去戲蒼山一帶的人少得很,一兩年怕才有一次。不過聽街坊鄰居說起,那山上好像住了個怪老頭,隔那麽兩個月會下山來買些東西,以前這街上的混混看他年老,還想去偷拿他的東西,反被他教訓了一頓。”


    趙昔心想,這多半就是樊會所說的孤鴻老人了。可要冒然進山,山路崎嶇複雜,難保不會被困在其中,若就在這城中等孤鴻老人下山來,又怕夜長夢多,要是人家偏這陣子不下山,豈不是幹等了。


    那小二被他賞了些碎銀,十分殷勤,拎起茶壺道:“客官,這茶水眼瞧著涼了,我再給您去添一壺。”


    趙昔頷首道:“你去吧。”


    小二拎著茶壺出去,片刻後又回來,將添滿的茶壺放在桌上,道:“您好生歇息,小的不打攪了。”說著退出房外,將門合上。


    趙昔在屋中等了又等,直過去將近兩個時辰,許棠還未歸來,趙昔皺起了眉。許棠要出去補買東西,肯定就近采買,不會走遠,若是詢問去山中的路,也花不了這許久。


    他心覺不對,起身推開房門。客棧的一樓仍坐著不少客人,小二上菜送酒,一切如常。


    他若是用眼睛看,說不定還察覺不出異樣,可他如今萬事皆是用耳朵聽,立刻感覺到他現身站在樓梯旁時,樓下不少人的聲音都停了一停,分明是在留意他。


    被人盯上了?他手扶著欄杆,道:“小二?”


    那小二應了一聲,道:“客官,有何吩咐?”


    趙昔慢慢道:“你添的茶總有股怪味,你上來,給我換一壺。”


    那小二一怔,結結巴巴道:“怎……怎麽會?和先前的是一樣的啊。”


    趙昔待要說話,忽然側身一躲,一枚甩手箭擦過他的手臂,紮進他身旁的欄杆內。


    隻聽走廊一側的房中走出一人道:“竟然還能行動,看來是寒石散下得少了。”


    趙昔神色一冷,他當然曉得寒石散是什麽東西,此物專用於對付身懷武功之人,武功越高,效用越強,看來對方早有埋伏,隻不過沒想到趙昔早已武功盡失,此物反倒成了雞肋。


    傳聞寒石散因為這獨特的效用,在黑市上價比黃金,這些人倒也看得起他。


    另一人向樓下眾人道:“此乃武林盟要犯,多謝各位協助緝拿。”


    說著兩人閃身向趙昔抓來,趙昔手持銀針待要發力,果然筋骨泛軟,被這兩人擒住,一雙手拷上鐐銬,一人在他頸後一劈,他便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是被脖頸間的涼意驚醒的。


    有人將一柄鋒利的長劍虛虛搭在他左肩上,力道雖輕,但隻要再往右兩寸,便可割破他的喉嚨。


    他稍稍動了動,那人很是溫柔地笑道:“趙大哥,好久不見。”


    趙昔頓了頓,他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可即便對方的語氣那樣溫和,他還是心生厭煩之感。


    他很詫異,他平時的情緒都頗為內斂,也是因為身體的原因,他不會讓自己輕易動怒,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這樣明顯的惡感。


    趙昔僵著身體,冷聲道:“你要和我敘舊,不妨先把這把劍拿開。”


    那人笑道:“我可不敢,萬一我拿開了,趙大哥袖子裏的針甩到我身上怎麽辦?”


    趙昔微微一怔,這人既然知道他袖裏有銀針,為何不趁他昏迷搜了去?


    那人掌控著他的性命,卻兀自感歎道:“這半年你失蹤不見,我卻覺得哪都有你的影子,他們說你死了,其實我是最不信的,我到處找你。反倒是宋繹,好像從沒認識過你似的,高高興興地做他的宋盟主。”


    趙昔道:“宋盟主?”


    那人聲音低沉下來道:“是啊,武林盟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麽風光快活啊……”


    趙昔道:“我與這位……宋盟主,有什麽淵源?”


    “……”那人像是一愣,而後劍鋒壓上他的脖頸,劃開一道血痕,“你在耍什麽花招?”


    危及性命,趙昔不得不向後仰道:“閣下的劍就指著我的喉嚨,我怎麽敢耍花招?”


    四周忽然寂靜許久,那人的劍就抵在趙昔的頸側,像在消化一件未曾預料的事。


    半晌,那人才笑出聲道:“趙大哥,你要是真在騙我,那我可不得不佩服你……”話說到一半,他又自言自語道:“是了,那毒有混亂神智的功效……”


    趙昔仰著頭,歎了口氣道:“我的脖子要脫臼了。”


    那人收回長劍,半跪下來,伸出手,趙昔以為他打算動手掐,但自己仰得太久,一時難以活動,被他用手按住僵硬的後頸,輕輕揉動。


    “……”趙昔有點頭疼,他雖然不算笨,但實在很煩和這類喜怒無憑的人周旋。


    他盤坐在原地,動了動手腕,鐐銬還在,他道:“閣下貴姓?”


    那人興致勃勃,好像一個小孩,碰到了願意和他玩耍的大人,答道:“我姓宋,單名水行舟的舟字,小字無礁。”


    趙昔道:“我從前叫你什麽?”


    宋舟托著腮笑道:“你就叫我的小字啊。”


    狗屁。趙昔心內暗道,差點殺了自己的仇人,自己會喊他的小字?


    宋舟喃喃道:“後來你厭惡我了,就連我的名字都不願喊了……”


    趙昔抽抽嘴角,順著他的話問道:“我為何厭惡你?”


    宋舟道:“因為你喜歡堂兄,而堂兄隻對我好。”


    “……”趙昔大大的震驚了。


    其一,自己果然是斷袖。


    其二,自己不僅是斷袖,還是個單相思。


    他繼續問道:“你堂兄……”


    宋舟摸摸他削瘦的臉,微笑道:“就是宋繹啊,你為了他才進的武林盟,每回他外出受傷回來,你都端茶倒水,像個下人一樣伺候他,還不準他成婚……”


    趙昔咳嗽一聲,打住他的話頭:“這些就不必說了。”


    宋舟反問道:“你問完了?”


    趙昔道:“沒有。”


    宋舟眯了眯眼道:“沒有也是時候了。”他一把扣住趙昔的脖子,“趙大哥,你死前最後一句話,再叫我一聲無礁吧。”


    趙昔點點頭道:“無礁。”


    宋舟沒想到他如此順從,一時間心頭不知是何滋味,居然鬆了鬆手。


    趙昔辨準時機,抬起手腕上精鐵的鐐銬,往此人腦門上一拍。


    宋舟武功不弱,可這一下猝不及防,竟將他給砸暈了。


    趙昔咳嗽了幾聲,待喉嚨的不適感消退,緩緩站起身來,實則他這一下也隻是拖延之計,這屋子裏雖隻有他和宋舟兩人,可外麵必定另有人把守,他中了寒石散使不得銀針,貿然往外闖根本毫無勝算。


    還有許棠,他久久未歸,怕也是中了這些人的埋伏。


    趙昔心中歉疚,許棠是樊會唯一的弟子,若自己當時拒絕,不叫這年輕人來跟自己犯險就好了。


    他在屋中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一捆粗麻繩,還有一張木桌,上放著一壺茶水和兩個粗瓷杯。他又撿起宋舟落在地上的佩劍。


    不一會兒,宋舟蘇醒過來,兩人的地位卻換了個個兒。


    宋舟被麻繩綁在椅子上,麻繩澆了水,更加牢固,打得結亦是一種江湖人常用的活結,愈掙紮愈緊。


    趙昔將之前擱在自己脖子上的長劍搭在宋舟頸側,聽見他醒來,便頷首道:“的確是口寶劍,隻可惜配了低劣之人。”


    宋舟看清楚眼前狀況,也不顯怒色,隻冷笑道:“你身中寒石散,你以為你能和我耗多久?”


    趙昔平靜道:“趙某自墜崖以來,武功盡毀,雙目殘疾,本就是苟延殘喘。隻想著能耗一天便是一天。盡我所力,隻要多活那麽一刻,便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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