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寧的錄音發給朱韻,在她聽的過程中,他一直在旁邊站著,好像在等著看她聽完後的表情。


    其實所謂的勁爆內容隻有一句話,似乎是吳真不小心說漏嘴的。


    當時她跟李峋都喝了不少酒,已經微醺,她跟李峋抱怨生活辛苦,說要為自己將來做打算,她無意中透露了一句——


    “誰知道老高那病還能撐多久?”


    她說得很小聲,必須很仔細才能聽清楚。朱韻不能確認自己聽得對不對,扭頭看侯寧,侯寧咧著嘴笑。


    朱韻摘下耳機,“高見鴻得病了?”


    侯寧:“是唄。”


    朱韻:“什麽病?”


    侯寧攤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吉力公司壓根沒人放這個消息,看來是有意瞞著。”


    朱韻詞語盡空,腦中浮現出最近見高見鴻時他消瘦的臉頰和蒼白的膚色,還有他不知不覺按壓太陽穴的樣子。


    侯寧回到自己的座位操作電腦,興致勃勃道:“不過既然有風聲了,那就好辦了,給我三天我就能查出來。”


    朱韻回頭看李峋,今天他回來的時候看起來情緒很差,跟這個消息有關嗎?


    而李峋不止今天情緒差,往後的幾天裏,李峋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他睡得時間越來越少,經常一個人坐在椅子裏抽煙,一抽就是半天。


    侯寧技術過硬,根本沒需要三天,第二天就從吳真的手機裏挖出了高見鴻的病症。


    顱內腫瘤。


    李峋知道之後,問了一句,“良性惡性?”


    侯寧:“不知道。”吳真手機裏有一張高見鴻的檢查報告,侯寧看不懂,拿給李峋,李峋沉默地看完,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朱韻也過去看,在密密麻麻各項化驗數據裏,找到確診一欄。


    “腦膜瘤……”她小聲念出來,侯寧馬上搜索。“哎呦,良性的啊。”他語氣裏是深深的失望。


    侯寧說:“他還沒做手術呢,大概是想拖到公司上市。”他嘿嘿笑著,“可惜咯,準備竹籃打水一場空吧。”他說完,譏諷地看著默不作聲的朱韻。“你不會是心軟了吧?我告訴你,我還打算晚上去買蛋糕慶祝呢。這叫什麽,因果報應!”


    朱韻一句話沒有說,她回頭看李峋。


    他沉在椅子裏,隻留給她一個背影。


    她不敢問,關於這件事的一切,她都不敢問。她不知道李峋會怎麽處理這件事,是停下,還是添火加薪。


    飛揚的其他人都隻當這件事是個小小的插曲,但朱韻和李峋跟飛揚公司的其他人不同,高見鴻對他們而言不止是對手,他們之間還有些其他的東西。


    朱韻連續幾天心情低落,某日她上班途中遇到董斯揚。董斯揚開著他那破麵包正準備出去談業務,看到朱韻,搖下車窗打招呼。


    “朱政委!”


    朱韻看向他,“董總。”


    董斯揚打趣道:“你這眼圈怎麽這麽黑?”


    朱韻昨晚做了夢,睡得奇差,沒力氣跟董斯揚插科打諢。


    “我先上樓了。”


    “等等。”


    朱韻站住腳步,董斯揚胳膊墊在車窗框,說:“你是不是打算勸李峋收手?”


    朱韻沒說話。


    董斯揚:“別幹多餘的事。一句老話送給你,‘慈不帶兵,義不養財’。”


    朱韻:“我沒打算勸他,這件事不管什麽結果,都是李峋自己決定。”


    董斯揚叼著煙道:“那就好,他心狠著呢。”


    李峋的確沒有停下。


    在吳真拿走u盤後,他開始著手一係列法律流程。


    u盤裏放有《無敵武將》和《花花公子》的所有數據和源代碼,李峋知道方誌靖不可能不用。


    他把這些東西拿給吳真,等同於將飛揚公司的後門整個打開給被人參觀,一旦方誌靖將《花花公子》複製下來,以吉力公司的平台水平,飛揚將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會失去目前唯一一個收入來源。


    但李峋不在乎。


    那段日子李峋比以往話更少,公司的氛圍不知怎麽也變得凝重起來,連張放都不敢亂開玩笑。大家似乎有個淺淺的認知,那就是公司很可能要麵臨一輪驚天巨變。


    李峋讓朱韻為他準備所有關於遊戲公司侵權官司的材料。其實從方誌靖拿到源代碼到他們改完美術資源和基礎功能,至少要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完全可以找一個律師來負責,但李峋堅持親力親為。


    他那段時間過於可怕,朱韻不敢打斷他,他要什麽材料她都拚命地給他弄,每天的生活都像一根擰緊的發條。


    她跟他一樣,沒日沒夜準備資料,強迫自己除了工作不去想任何事情。她全部精力都投放在李峋布置的任務裏,卻沒有注意到他的狀況越來越糟。終於,在高見鴻的病還沒出什麽問題的時候,李峋先一步累暈了。


    那天公司隻有朱韻和張放,他們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察覺。


    他像往常一樣窩在椅子裏。


    李峋就坐在朱韻斜對麵,她剛開始以為他閉著眼睛是在思考什麽。過了一段時間,她想他或許是睡著了。白天睡覺對李峋而言是很難得的事,她想讓他睡得更好一點,去拿小毯子給他蓋上。


    她盡可能地小心翼翼,不想吵醒他,可不小心碰到他桌麵上的筆。筆掉到地上摔出聲響,朱韻緊張地看著他,心說他肯定要醒來罵人。


    可李峋還是毫無動靜。


    朱韻終於感覺不對勁,李峋白天幾乎不睡覺,就算睡也是淺眠,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醒。


    她碰了碰他。


    “李峋……”


    他沒動靜。


    她晃晃他的肩膀,“李峋?”


    他這次倒是動了,身體的平衡被打破,頭一偏,身體滑下椅子,重重落在地上。


    朱韻嚇得魂都散了。


    張放也嚇壞了,傻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朱韻先一步回神,衝張放說:“快叫救護車!”


    朱韻將李峋翻過來,讓他平躺在地上。


    張放打完電話,過來說:“別、別怕。”


    朱韻看著李峋,一句話都說不出。她太慌了,想找人幫忙,她給董斯揚打電話,董斯揚沒接,她急得眼眶發紅,手忙腳亂又給田修竹打電話,田修竹聽完她語無倫次的敘述,說:“你冷靜點,等著我,我馬上到。”


    救護車和田修竹幾乎前後腳趕到,田修竹幫著醫護人員將李峋抬上擔架。


    在某個間隙,朱韻又看到李峋發絲裏摻雜的白色。


    其實在去年年會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到他的白發,而田修竹也很早就提醒過她,李峋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但她都沒有在意。


    他們都沒有在意。


    朱韻也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當年在美國,田修竹為她調整的生活習慣已經被完全扭轉。可直到李峋暈倒的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這點。


    田修竹來叫她,朱韻條件反射第一句就是“對不起”。


    田修竹扶著她的肩膀,低聲道:“別怕,不是大事,應該隻是太累了。”


    朱韻完全聽不進去。


    李峋在救護車上稍稍恢複了一點意識,他動了動,朱韻馬上蹲到他身邊。


    他似乎覺得很疼,眉頭緊緊皺著,臉上全是汗。


    朱韻靠近他,小聲問:“是不是不舒服?”


    他用了一段時間來分辨聲音的來處,意識到是朱韻,緩緩搖頭。


    朱韻拉住他身側的手,發現自己的手在輕微顫抖。很快李峋的手掌翻了過來,動作很慢,但思路清晰地反握住她,他的手心有很多汗,但關節尚有力度,無形中化解了她的緊張。


    送到醫院的時候李峋的意識又有點模糊,但他拉著她的手一直沒有鬆開,直到ct室門口,醫護人員要給他推進去檢查,他的手還沒鬆。朱韻在他耳邊說:“李峋,鬆手。”


    不管她怎麽說,李峋都不鬆,他眼睛已經閉上了,呼吸也比平時快很多。


    “快鬆手,你得進去檢查。”她又說。


    李峋還拉著她,但手指已經沒有剛剛有力氣了。其實朱韻很輕易就能掙開他,可她不忍。她心裏知道應該快點送他去檢查,也知道這隻是做個ct,不是生離死別,可她就是舍不得掙開。


    他拉著她,他在依靠她,他想安慰她。


    “鬆開吧。”田修竹說。


    她沒有動。


    田修竹無言地看著那個滿臉是汗,快要昏迷的男人。


    最終醫護人員撥開了他們,小護士說:“家屬在外麵等。”


    朱韻在等待檢查的時候,又給付一卓打了電話,說話聲線抖得厲害。


    付一卓幾乎是飛著趕到醫院。


    朱韻見他也是不停地道歉,她幾乎要在一天之內把一輩子的歉都道完了。付一卓抱住她,穩重道:“不是你的錯,他不會有事的。”


    付一卓寬厚的手掌按在朱韻的背上,給了她莫大鼓勵。


    今天陽光明媚,晴空萬裏,是難得的好天氣。


    在李峋檢查期間,朱韻一直在反思著。


    為什麽在這種安寧祥和的日子,會發生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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