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揚收購吉力,是在李峋三十七歲這年。


    不過收購計劃最開始的主導者,並不是李峋,也不是朱韻,而是飛揚當時的ceo黃誌飛。


    說起這個黃誌飛,當年華江注資之前,董斯揚還在給飛揚搞裝修的時候,曾塞給朱韻一個裝著簡曆的u盤,裏麵就有黃誌飛。他是飛揚重新步入正軌後第一批被招聘進來的人,給他麵試的是張放。


    他給黃誌飛的麵試時間非常短,並且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決定錄用他,理由非常簡單,這個人身上散發著跟朱韻李峋一樣的氣息。


    黃誌飛剛進來時也是程序員,後來慢慢往商務和行政方麵轉。黃誌飛做事謹慎而富有遠見,隻是性格有些內斂,與董斯揚剛好做互補。在兩人的配合下,朱韻和李峋可以完全放心地投入研發。而飛揚發展穩定,公司重新起步五年後,順利上市。


    李思崎六歲那年,李峋和朱韻在外地忙著跟政府談中小城市的醫療數據聯動推廣,每天腳不沾地,甚至連李思崎小朋友開學這天都沒有出席。還是付一卓帶著苦兮兮的李思崎去了學校。


    在與政府相關部門初步達成協議之後,朱韻跟李峋踏上回程之路,朱韻本來想著回來先去商場給李思崎小朋友買點禮物做賠禮,卻被董斯揚和黃誌飛叫去開會。


    董斯揚特地告訴朱韻,這個會先不要通知李峋。


    朱韻甚是奇怪。


    他們沒有在公司開會,董斯揚將人組織到一家茶館,假山小石,氛圍清幽。朱韻看到除了董斯揚和黃誌飛以外,侯寧也在,這讓她不由嚴肅起來。


    侯寧一直在公司信息安全部門負責,因為醫療數據不同於其他,飛揚需要對用戶信息做好嚴密的保護工作,朱韻以為是這方麵出了問題。


    “出什麽事了?”她開門見山問。


    董斯揚好整以暇坐在紅木椅裏,喝著茶說:“不是我們出事。”他示意黃誌飛,黃誌飛直接了當地對朱韻說:“是這樣,侯寧發現吉力公司有人在私賣信息。”


    朱韻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吉力”的名字了。他們與吉力走上了不一樣的路,在華江注資飛揚之後,方誌靖也不敢再輕舉妄動,專心致誌接著搞遊戲。


    在偶爾的幾次消息中,朱韻得知吉力的經營狀況並不太好。雖然順利上市,但他們被華江以“缺乏自主創新力”為由拒絕投資。


    吉力之前最賺錢的項目,那款《完美女友》也因為政府限令的原因很快被禁了。吉力麵臨過兩次大型改革,最後勉強賣了大部分股票換來新的投資方。


    “他們私賣什麽信息?”朱韻問。


    侯寧:“他們所有的遊戲對於手機來說都是深度植入。”


    朱韻點點頭。


    這對目前的國內廠商來說是很普遍的事。所有公司都想盡可能多地獲得用戶信息,為了保證裝機率,無所不用至極。


    朱韻看著在筆記本上咕咕叨叨的侯寧,說:“你怎麽知道他們私賣信息?”


    侯寧:“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朱韻挑眉,“你還惦記這公司呢?”


    侯寧瞪她一眼,“你不惦記當然我們惦記了!”


    旁邊坐著的黃誌飛推推眼鏡,說:“他們私售信息是坐實的事,不過現在滲透裝機的遊戲太多了,隻是這樣也沒什麽大不了。但最近發生了一件事,是一個機會。”他看著朱韻,細長的眼睛裏精光畢露,“如果你對這家公司還有什麽想法的話,我們可以一舉將他端掉。”


    朱韻:“什麽事?”


    黃誌飛將一張報紙放到茶桌上,朱韻拿起,是篇入室搶劫□□的新聞,就發生在本市,新聞內容太過慘烈,朱韻看得眉頭頻皺。


    她問:“這跟吉力賣信息有關?”


    黃誌飛:“有沒有關,我們說了算。”


    朱韻看他一眼。


    黃誌飛不像董斯揚總嬉皮笑臉,他不常笑,氣場總是很深。“我跟負責這個案子的人認識,我托他去看了受害者的手機,裏麵有吉力公司的遊戲。現在犯罪嫌疑人已經被抓了,他交代說他的信息是從網上買的。”


    朱韻:“賣家是誰?”


    黃誌飛:“現在追不到賣家。”他說完,身體靠前,又道,“所以人人都可以是賣家。”


    朱韻明白了他的意思。


    黃誌飛又說:“朱總,我們最近正準備收購一家開發保護用戶*的瀏覽器公司。現在的人都很拿自己當回事,人們對於*保護的需求越來越高,但都不知從何入手。大家對互聯網公司過度摘取用戶*的事已經忍無可忍了,現在隻是缺乏一個爆點。”


    朱韻端著茶,凝神思考。


    黃誌飛:“時候差不多了,我們拿吉力開刀,咬準這件慘案就是他們出賣用戶信息導致的。然後再推出我們自己的無痕瀏覽器,就算是不是百分百有效,也能表明公司態度。我們做醫療行業,需要用戶的信任。”


    朱韻思索了大概十分鍾的時間,最後放下茶盞。


    “好,弄吧,謹慎一點。”


    方誌靖最近再也沒找過飛揚麻煩,現在的飛揚實力非比尋常,他躲都還來不及。


    黃誌飛帶著人準備了三天時間,然後一股氣爆發,以吉力遊戲公司私自售賣用戶信息導致罪犯登堂入室的新聞鋪天蓋地而來。


    吉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方誌靖無數次出麵對媒體解釋,他們已經將那位擅自販賣信息的員工交給警察處理,並對大眾道歉,表明以後公司絕對會嚴厲管理。


    朱韻看著方誌靖在電視媒體前的姿態,倒也相信了賣信息並不是他的授意。消息最多也就賣個幾萬塊錢,對於方誌靖來說連塞牙縫都不夠。


    可民眾不這樣認為。


    在黃誌飛刻意渲染下,所有人都覺得這就是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大家惶惶不安之後,又迸發了極大的憤怒,罵犯人,罵公司,也罵監督不力的政府部門。


    民怨四起,政府慌忙著手打壓這個出頭鳥。


    牆倒眾人推,一時間,吉力以前的那些侵權官司,甚至十幾年前方誌靖跟李峋的恩怨糾纏全都被挖了出來。


    這回瞞也瞞不住了。


    李峋第一次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家裏,那天他難得休息,李思崎小朋友一蹦三丈高要看動畫片,他跟朱韻就坐在沙發裏陪他。


    方誌靖出現在動畫片之後的新聞裏。


    他一邊看著,朱韻在旁給他講了黃誌飛他們的計劃。


    “他們之前沒讓我告訴你,怕影響你現在的工作。”朱韻說。


    李峋目前的項目研發正是關鍵的時候,經不得一絲一毫的馬虎。


    李峋看著新聞滾動,一直沒有表態,等下一集動畫片開始的適合,才低聲笑道:“你們可真能折騰……”


    方誌靖知道這是飛揚的手段,他沒辦法,隻能再讓高見鴻去求李峋。


    可惜高見鴻這次沒有再配合他。


    事實上高見鴻這些年沒太管吉力的事,他鬼門關轉過一圈後,一切看淡了很多。他跟吳真前年離了婚,到現在也沒有再娶,在公司掛著名,到處遊玩。


    方誌靖被逼得走投無路,最後親自找上朱韻家。


    他形神不堪,在門口給李峋跪下。


    “我認輸,我認輸了行不行,你放我一馬行不行!”


    李峋一語不發,他過了三十五,連日常的嘲諷臉都懶得擺了,整個人冷得像塊冰。除了相熟的幾個人,幾乎沒人敢主動找他說話。


    方誌靖見他這樣高高在上看著自己,神色又毒辣起來。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你不怕給我逼急了咱們來個魚死網破?”


    他這話說的讓臉部神經已經多年懶惰的李峋破功了,他譏諷地看著他。


    方誌靖渾身顫抖,捏著拳,點頭說:“好,好啊……咱們倆這麽多年了,也是該有個了結了!”


    方誌靖走了。


    很快,飛揚公司開始著手收購吉力,而就在流程快要結束的時候,李思崎小朋友放學途中被人綁架了。


    那段時間李峋幾乎要瘋了。


    朱韻知道他應該聯想到了他的姐姐。


    朱韻也怕,但她忍著。


    李思崎失蹤三天,李峋無法入眠。最後朱韻讓醫生強行給他打了針,這才勉強睡了一覺。


    第四天,董斯揚帶人找到了方誌靖,就在市郊的一家廢棄工廠。


    那時方誌靖似乎有點神誌不清了,他手裏沒有武器,董斯揚帶著這夥老流氓輕而易舉將他製服。


    李思崎小朋友沒什麽大礙。董斯揚怕這事對他產生什麽影響,過去安慰他,沒想到小朋友眼睛發光地看著他,興奮道:“董叔你太帥了!”


    董斯揚無語地將這活寶拎到車裏,回身來到方誌靖身邊,看了半晌,對他說了句心裏話。


    “你這輩子,隻能在陰溝裏翻騰,幹不出一件有膽量的事。”


    李峋趕去之後,第一件事是抽出董斯揚下屬的刀,他動作太快,所有人都沒注意,等他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離得太遠了。


    李峋照著方誌靖就砍過去,董斯揚大吼一聲:“等等!”已經來不及了,就在刀鋒離方誌靖脖子隻差幾厘米的適合,後麵衝過來的朱韻將李峋一下子撲倒。


    她抱著他,幾天的功夫,他消瘦得一身骨頭。她手也在抖,但嘴裏一直說:“沒事了,沒事了李峋。”


    方誌靖因為綁架,判處十一年有期徒刑。朱韻不敢讓母親知道李思崎被綁架的消息,托董斯揚和黃誌飛花重金將信息封鎖了。


    而後吉力公司被飛揚全資收購。


    因為這場風波,董斯揚決定給管理層放假一周,帶他們去山上拜廟。


    這位李思崎小朋友心特大,恢複得比他爸好多了,看出父母不想讓外婆知道他被抓走,就拿這個威脅朱韻,要休假,要自由,不要上學。


    朱韻全都依他。


    董斯揚找的山沒太被旅遊開發,環境幽靜。山上沒有酒店,隻有寺廟,董斯揚包了整座廟,管理層上下十幾個人一起住在裏麵。


    白天看和尚伺候茶園,晚上聽滿山的濤聲。


    李峋經過這一次,頭上白發又生,大家都想讓他好好休息放寬心,誰都不提沉重的事,盡量開開心心。


    李思崎也跟著來了,朱韻每天帶他漫山遍野地玩。她偶遇後山算命和尚,閑得無事就算了一次。


    和尚問她算什麽,朱韻不算自己不算兒子,單單算李峋。


    和尚問了李峋名字和八字,像模像樣地思考了一會,說:“此人命格奇特。”


    朱韻:“什麽意思?”


    和尚:“此人命帶七殺格,從古法說,這是極凶之象,這樣的人往往一生漂泊,大起大落,但也有一舉成名的資質。他貴人星在命宮,說明他是自救型,自己就是自己今生最大的貴人。這樣的人活得累,他很有可能有大成就,但也很有可能活不長。”


    朱韻站起身,冷冷看著他。


    和尚咳嗽兩聲,“您看,我得給您說實在的不是。”


    朱韻心裏罵了句江湖騙子,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


    “有辦法讓他更好嗎?”


    寺廟裏,幾夥人正在打撲克,董斯揚和李峋坐在椅子裏抽煙,正堂門開著,對著外麵的山道。


    李峋低聲說:“吉力的事,辛苦你們了。”


    董斯揚:“辛苦什麽?”


    李峋淡淡道:“難為你們還記著這點陳年舊事。”


    董斯揚看向他,李峋平靜地看著遠處。


    說是要收購瀏覽器公司,要打廣告,可熟悉過往的人都知道,這整件事裏透露出的滿滿都是複仇味道。


    董斯揚看了一會轉回頭,“沒啥。”


    場麵一時安靜,過了一會董斯揚說:“好在那小家夥沒什麽事,不然真的得不償失了。”


    李峋沒有說話。


    董斯揚:“這次真有點懸,你那刀要真砍下去可就麻煩了。”


    李峋還是沒有說話,山道的盡頭緩緩走來兩道人影。


    朱韻帶著漫山遍野瘋玩一下午的李思崎同學回來了。


    天邊紅雲溫柔豔麗,就像她每每凝視他時,那張嫵媚的臉。


    如今真的塵埃落定了。


    恩恩怨怨走到頭。


    朱韻路過寺廟門口,詢問小沙彌後山算命和尚的事,小沙彌瞪眼道:“他又來了啊!那是個騙子呀!”


    朱韻:“……”


    好,很好,非常好。


    兩千塊錢的作法錢已經送出去了。


    她長歎一口氣,李思崎問她:“怎麽啦?”


    朱韻搖搖頭,摸著李思崎圓圓的腦袋,輕聲說:“沒事,媽媽安心了。”


    董斯揚也看見朱韻帶著孩子回來了,他笑著說:“這次還多虧了她,關鍵時刻跑得夠快的,簡直就是猛虎撲食。”


    李峋嗯了一聲。


    董斯揚笑著說:“看著你們一家我他媽也有點想結婚了,結婚好不好?”


    李峋:“好。”


    董斯揚:“不是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


    李峋沒說話,董斯揚看著他,故意逗他說:“朱韻好不好?”


    李峋叼著煙靠在椅子裏,神色跟往常一樣平靜漠然。他又是很久沒有說話,一直看著門口拚命拉著李思崎不讓他往石頭上爬的朱韻。


    不知過了多久,在董斯揚以為不會有回應的時候,李峋忽然低聲說:“如果人死的時候真有走馬燈的環節,她大概會是我這輩子見的最後一人。”


    聲音淺淺,淡如輕煙,宛然自語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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