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葉思親躺在軍帳內的一張硬木床上,雙目直直地盯著帳頂,心中思緒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平息。


    對於祝老,他內心一直想要去逃避著與他見麵,但是意識深處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在忠告自己: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擺脫的,該麵對的,始終要去麵對,即使那會在心頭重重地割上一刀,痛得滿身是血,但是男人的擔當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丟棄!


    躲避,那不是我葉思親的性格,否則,那必然成為日後的另外一道心魔,從此武學一道,將再難有寸進!


    他幽幽長歎一聲,腦海之中,慢慢浮現出前世的一段難忘的記憶:


    在前世,他被靈毒道人劫走,在經曆了長達五年的痛苦生涯之後,終於有一天,趁著靈毒道人外出之際,破開洞府結界,逃出生天!


    可是,五年的試藥生涯,雖然將他練成了辟毒之體,但是那龐大的毒素也一直鬱結於身,雖然不會中毒身亡,但每日子時與午時,都會百毒攻心,痛得死去活來,那種痛苦,令葉思親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心有餘悸!


    一日,他再次毒發,暈倒是一個隱蔽的山穀裏,或許是蒼天憐見,被一個落過的中年男子救下,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那山穀深藏於群山密林之間,人跡罕至,山穀之中,也僅住著這名中年男子一人。


    那男子藥理精通,很快就自己配藥,將葉思親體內的毒素解的七七八八,雖然不算痊愈,但起碼不必再受那每日兩次的百毒攻心之苦了。


    但就在葉思親滿懷希望,以為自己將開始另一段嶄新的人生之時,卻發生一件令他一輩子都心痛難安的變故!


    那名中年人在上山替他采藥之時,卻意外墜落山崖,當場身亡!


    當葉思親找到他的屍首的時候,那中年人手中,猶自握住一株草藥,草藥葉子上濺著的點點血跡,如一朵盛開的血蓮,顯得那麽的嬌豔動人。但落於葉思親的眼中,卻如一把把利刀,刺得葉思親呼吸難繼,痛不欲生!


    葉思親一步一個腳印,將那中年人的屍體一直從山頂背到山穀的住處,山路上的荊棘,將他的雙腿劃出無數道淋漓血痕,但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隻因為他的內心,已完全被負疚與自責所塞滿,悲傷的淚水早已在這一路上盡數流幹!


    後來,他於中年人的住所前麵,挖了一個大大的坑洞,將中年男子安葬妥當。想要替他立一塊墓碑之時,方才想起,自己隻知道那人姓祝,真實姓名自己竟然一無所知!


    葉思親在他的住所翻找了許久,最終,在一個衣箱下麵,發現了這名中年男子留下的一封信箋。


    信,是寫給中年男子父親的,封麵上清楚地寫著一行字:尊父庭風親啟!


    打開信封,裏麵是一張發黃的信紙,上麵清晰地寫著數行小字:


    字呈父親大人膝下:兒離家後,諸事平順,唯每日思禱雙親,乞求平安。有心回歸侍奉雙親膝下,然恐父舊怨難消,執杖再驅,每思至此,兒躊躇難行!


    菲兒心疾,藥石無方,唯有換心一道,方可延其性命。兒此前解剖人屍,並非戧害人命,所殺之人皆有可殺之處。然父不信,言兒深墜魔道,有辱家風,竟欲斬兒以示正聽!兒解釋無果,又恐父怒急攻心,於貴體有恙,不得不倉皇而逃,遠離家鄉。


    如今想來,兒當年確有冒失之處,然不如此不足以明斷菲兒心疾所在,如若光陰重返,兒亦不悔此前所為!


    此信雖為兒書,但亦隻是一訴兒之心扉,卻不敢字呈父親大人膝下,唯深藏耳!


    兒明啟叩首拜上!


    一封信,將那名叫祝明啟的來龍去脈講的清清楚楚,葉思親看完之後,心中產生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替他的這位恩人一償心中遺願,得到自己父親的原諒!


    他替祝明啟立好墓碑,走出山穀,從此於天下四處打聽救命恩人的家鄉所在。


    然而,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世間姓祝之人何其之多,那封信上隻寫明了恩人父親的姓名,卻沒寫地址,這又讓他如何能夠找到此人的下落?


    一直到他後來拜入恩師古道常門下,得其傳授武學以及淬靈之術,成為天道堂宗師境殺手,他方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重新返回星雲郡,也終於知道祝明啟的父親祝庭風,究竟是何許人也!


    祝庭風,星雲郡丹師行會的會長,一身丹術名動天下,是大漢國僅有的三位六星煉丹大師之中一人。


    他終於找到了祝庭風,但是,此時距離祝明啟死亡,卻已過了四十多年。而祝庭風那時也已年邁不堪,他的孫女,祝明啟之女祝菲兒,也於二十年前心疾發作,芳華早逝!


    葉思親憑著一身淬靈之術,在祝家與祝庭風相互交流,引為忘年之交。他多次想要開口提起祝明啟,但卻始終不忍讓這陽壽不久的老者,承受獨子已喪的巨大痛苦。


    就在他內心處在兩難的糾纏之中,祝老終於在一次酒後,轟然逝去,臨走之時,口中猶喃喃呼喚著祝明啟之名。


    祝老的離去,讓葉思親的內心再一次承受了無法想像的巨大自責,他不止一次的想到,若不是祝明啟替他采藥以致墜亡山崖,此後定然會有一家團聚之日,祝菲兒也很有可能被父親治好心疾,祝老也不會在臨死之際,仍然不停思念著自己的兒子。


    這一切的悲劇,都是因為自己而造成的,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葉思親臥躺床上,一對眼眸在帳外星光的映照之下,慢慢潮濕。


    如今,自己已重生而回,那麽,是否能將這過去的命運改變?


    他此前躲避祝老,隻是不想再與祝家有因果糾纏,最起碼,沒有了自己的插入,祝明啟就不會墜崖而亡,至於以後的命運,自己就真的無法預料得到了!


    可是,白天看到祝菲兒嘟起嘴小臉發怒的一幕,卻讓他心中一動,一昧的逃避,真的就能將過去的恩怨統統擺脫嗎?難道,祝明啟的那一份恩情,就隻能僅限於前世,今生就算了?


    他長歎一聲,思緒如潮。


    這一份心結若不解開,將會永遠成為他的一道心魔,就算自己日後晉升武尊,那也僅此而已,永遠都不可能再有寸進!


    一念至此,他幹脆翻身起床,走出帳外,抬起頭,遙望著那滿天璀璨星辰,默然不語。


    蒼穹之上,星光密布,群星閃耀,一顆一顆繁星,如寶石般點綴在黑色的宇宙之間,爭相閃爍,發出璀璨的星芒。


    “這滿天繁星,依舊如前世那樣熠熠生輝,並沒有任何的變化,天空還是那一片天空,星辰,也依舊還是那一片星辰!”葉思親低聲喃喃自語,心念之間,似乎有所感悟:“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這世界沒有改變,人也沒有改變,那麽,一切的情感糾葛,也當然不能改變!我既然欠他祝家一份恩情,就該用我這一生的努力來償還,不管是前世的,還是今生的,欠下了,就欠下了!”


    他眼神當中的複雜的情緒慢慢被一縷輕鬆所代替,麵對滿天星光,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嘴角慢慢蕩開一抹笑容,想通了,這心魔,自然就消散了!


    微笑聲中,他轉身鑽入帳蓬之內,不一會兒,裏麵便傳來輕柔的酣睡之聲……


    ……………………


    第二日一大早,葉思親向花戀衣告了一個假,便走出龍靈衛大營,向星雲郡城中走去。


    祝府,他前世去過多次,早已是熟門熟路,不一會兒,便已身立於一幢寬大的院落門前。


    這是一幢明顯帶有大漢古風的建築群,青磚黑瓦,高高的圍牆將裏麵遮的看不到任何景象,門前兩個大大的漢白玉石獅分立兩旁,向世人露出雄偉猙獰的獠牙,那鼓鼓的眼珠似在洞察世間的一切邪祟,讓人生不起半點汙邪之心!


    葉思親輕輕叩響門上的銅環,發出清脆的叮響。


    不一會兒,大門打開,一位青衣老者露出頭來,滿臉狐疑地將目光落在外麵的葉思親身上,上下打量了半天,方才問道:“請問公子是誰,有何貴幹?”


    葉思親道:“在下葉思親,昨日與祝大師約好,今日上門拜訪,還請老丈通報一聲!”


    那看門老者稍稍一愣,旋即一拍自己腦門,歉意笑道:“噢,原來是葉公子!公子見諒,老朽年邁,記憶力已大不如前,明明主人昨日交待清楚,說今日葉公子會前來拜訪,卻讓老朽給忘了,失禮之處,公子莫怪!”


    葉思親笑道:“祝大師乃丹道宗師,相信前來討要丹藥的人一定是絡繹不絕,老丈謹慎一點也是應該!”


    那看門老者讓開身體,道:“主人已在中廳等候多時,公子請跟我來!”說罷,當前引路,帶著葉思親向前走去。


    葉思親跟在老者身後,打量著這院中景色。雖說這座院落他前世來過數次,但此時重生之後,舊地重遊,看到眼前這些印象中沉舊不堪,瀕臨坍塌的房舍,現在還是處於黑瓦朱簷,光彩奪目的階段,卻不得不讓他暗歎造化之玄妙,確是令人感慨不已!


    人的一生,都是從現在走向將來,所見所感,都是從新到舊的一個過程。可是葉思親,卻是從將來到現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個從舊至新的曆程,這其中的觸動,非當事人絕不可體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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