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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音一腳跨進自己的家門,差點跟讓尿憋醒的蘇嬌嬌撞個滿懷。


    “死丫頭,沒長眼睛呀。”蘇嬌嬌提著褲子邊跑邊罵,人進了茅廁,聲音還在巷子裏響,“你還知道回來呀,一來就往沙窩裏跑,也不跟娘老子說一聲。”


    玉音幾個屋裏找了一遍,沒發現爹,失望得一下蹲門檻上,媽說啥她根本聽不見。


    “咋個了,一回來就吊個臉,誰惹你了?”蘇嬌嬌終於從茅廁裏走出,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輕鬆。


    “爹呢?”玉音氣鼓鼓地問。


    “擋羊呢,給你掙錢呢。”蘇嬌嬌的話裏有明顯的不滿。也不知為啥,娘倆到一起,總是沒好話。玉音有啥事,也很少跟媽說,母女倆的關係是越來越生分了。


    “給我掙錢呢,怕是不安好心吧。”玉音仍在氣頭上,說出的話硬邦邦的,蘇嬌嬌看一眼女兒,發現她臉赤紅著,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吃了火藥。便沒好氣地說:“都說女大不中留,我看也是。你書念的越來越多,脾氣也越來越大,哪還把娘老子當個人。”說著進了屋,鞋一脫又躺在了炕上。


    玉音懶得跟母親說,這陣兒恨不得跑到沙湖去,當麵跟爹問個清楚。


    玉音真是沒有想到,爹竟然看上了姑姑的林子,非要纏著姑姑交出來,說辦個什麽沙漠觀光度假村,賺城裏人的錢。羊倌六根說這些話的時候,玉音隻覺得胸腔子裏冒火,爹怎能這樣,這不要姑姑的命嗎?


    姑姑棗花很早就離開沙灣村,住到了沙窩鋪。沒有人知道她迷戀沙窩鋪的啥,那時沙灣人戰天鬥地,革命的火焰燃遍廣袤的大漠,紅旗已插到沙漠邊上。在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多快好省,大幹快上的精神指引下,沙湖的樹被一株株放倒,蔚藍的湖水被填平,飄香的沙棗花成了資本主義的毒草,必須鏟除幹淨。沙灣村鐵姑娘隊最小的鐵姑娘牛棗花背著一袋炒麵,趕著駱駝,跟同伴們來到沙窩鋪,發誓要用半年時間,將十二梁子上的紅柳和沙刺全鏟盡,要把這兒開成騰格裏沙漠最廣闊的大寨田。


    玉音三歲那年,母親蘇嬌嬌抱著她來過沙窩鋪,那時的沙窩鋪已是黃沙漫天,枯枝遍地,革命的火焰已經熄滅,到處殘留下烈火焚燒的痕跡。姑姑牛棗花穿著讓汗浸透了的黃軍裝,拉著架子車,把平地裏的沙往二道梁子上拉。幫她拉車的是右派分子、沙漠所的牛鬼蛇神鄭達遠,誰也不清楚他們堆沙梁子做什麽,沙灣人已讓運動搞暈了頭,再也不相信戰天鬥地這種話了,大風一場場刮來,卷著沙塵,把他們的家園侵吞得不見一點綠色。


    蘇嬌嬌要牛棗花抱玉音,牛棗花躲得遠遠的,那張美麗的臉龐已變得跟沙漠一個顏色了,眼睛裏噴出的也是跟沙漠一樣烈的火。蘇嬌嬌歎口氣,問她還需要啥?牛棗花頭也不回,拉著架子車在沙漠裏瘋跑,身後揚起的沙塵將三歲的玉音嗆得直哭喊。


    往事雖然不怎麽清晰,但刻在玉音心上的,卻是一個讓沙漠變瘋的姑姑。打她懂事起,沙灣村的人一提姑姑,總是叫她瘋丫頭,後來慢慢便叫起了瘋婆子。瘋婆子牛棗花是跟她的那些樹同生共在的,誰能想得到,一個沙漠裏的女人,居然能用幾十年的時間,硬是將那年毀掉的綠色還了回來。


    別人問姑姑為啥守著沙窩地?姑姑說:“啥也別問我,問樹去!”


    “問樹去!”爹跟姑姑談的時候,姑姑仍舊是這句話。沒想爹騰地扔下煙鍋:“樹能說話我早問它了,還用得著問你這個瘋婆子!”在爹的眼裏,姑姑竟也是瘋著的!


    玉音傷心死了。爹咋能這麽說姑姑,姑姑一生夠苦了,就因她當年當了個標兵,十七歲便被樹為全縣的典型。就因她當年砍的樹最多,便把自個的一生賠給了沙漠,爹咋能在姑姑心口上撒鹽呢?


    “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爹這個人,我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羊倌六根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


    吃過晚飯,爹還沒回來。倒是不知啥風把哥哥玉虎給吹來了,一進門便嚷嚷:“我家的大學生回來了,媽,咋不殺個羊,人家可是給你爭下大光的呀。”玉音瞪一眼哥哥,聽得出哥哥是在譏笑她。大學畢業,玉音本來分了很好的工作,進了社科院,當了著名水利專家的弟子,眼瞅著能給家裏掙大錢了,卻突然心血**,要考研究生。院裏不同意,她便一狠心考了自費,害得爹把給玉虎蓋房的錢拿出來供她。這還不算,後來她又為救一歌手跑去獻血,反把自己感染了,前前後後又花了好多錢。自此,她跟哥哥玉虎的疙瘩便係下了,隻要一提錢,哥哥玉虎少不了挖苦她。


    “研究生,跟你說話哩,你沒聽見?”見玉音不理他,哥哥玉虎湊上前,伸手逗她的鼻


    子。


    “一邊去,煩著哩。”


    “喲,大研究生也有煩的時候呀,說說看,啥事兒敢煩你?”玉虎大大咧咧的,邊說話邊抓起媽剛煮的玉米棒子,塞嘴裏啃。


    “我問你,爹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玉音一把奪下玉虎手裏的玉米,逼住他問。


    “啥主意?”玉虎後晌沒吃飯,肚子餓得咕咕叫,跑來就是蹭飯吃的。


    “啥主意,你還能出啥主意?憑啥要姑姑的林子?”


    “你說這事啊?”玉虎又從鍋裏拿了一根玉米,母親看他這份貪相,知道他沒吃,張羅著要給他做飯。玉虎說不做了,他還有要緊事,說著丟下玉音,一溜煙跑了。


    母親嬌嬌便怪玉音,說她不該提啥林子,不就一些破樹嘛,值幾個錢,瞧你姑姑那個樣,比她的命還值錢。


    “林子就是姑姑的命,你們明知道還硬要,這不欺負人家嗎?”


    “欺負?喲,我欺負她?你去村子裏打聽打聽,我欺負她?”母親幹喊了幾聲,突然話鋒一轉,訓起玉音來了:“你眉毛兒幹了,翅膀兒硬了,會幫著外人說話了。你也不想想,誰拉大你的,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書,你倒好,學會幫外人說話了。”說著說著,母親竟拉起了哭聲。玉音知道,母親隻要一拉哭聲,勝利就倒向她那邊。果然,母親的傷心越來越重,話也越來越重,仿佛受了天大的傷害,又仿佛跟玉音有幾輩子的仇,不容玉音再插話,從頭到尾將玉音數落了個遍。


    玉音心裏的那份委屈就甭提了。自個才回家,沒一個人問問她的學習還有生活,反倒像是他們的仇人,專門跑來受氣似的。她抱了被子,躲到廂房裏一個人生悶氣。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讓玉音進沙漠趕駱駝。說是天太熱,駱駝要是找不到水,會渴出病的。沙灣人有個習慣,農閑時間,會把駱駝趕進沙漠,讓駱駝自己找草吃,多則一月,少則十來天,被趕出去的駱駝就像放了假的學生,會由著性子滿沙漠亂竄,人不找它還不回來。玉音家養了三峰駝,一峰公駝,兩峰母駝。聽母親說,大母駝馬上要產了,母親也是怕母駝把羔產到沙窩裏。


    玉音有點不想去,但又怕母親的冷臉子,磨蹭了一會,還是出了門。正好碰上拾草,也是去趕駝的,兩人便做了伴進了沙漠。


    拾草是沙灣村劉瞎仙的姑娘,瞎仙年輕時並不瞎,後來讓炮炸瞎了,看不見了,跟著涼州城的師傅學賢孝,一學竟給出了名。方圓幾十裏,隻要一提劉瞎仙,沒人不知。不但曲兒唱得好,命也算得好,誰家大人娃娃有個毛病,拿著生辰八字,瞎仙一掐捏,準能給你說出個道道,照著他的話一禳解,準靈。


    瞎仙算命那麽靈驗,偏是把拾草的命給算到了一邊。拾草比玉音小兩歲,屬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陽鎮上的麻五子,在平陽鎮開個修理鋪,修個電視機洗衣機啥的,也能搗鼓不少錢。娶了拾草,四年裏生了三個丫頭,鋪子讓鎮計生辦給罰沒了,家裏的麥子也讓鄉幹部抬光了。麻五子氣得直罵娶了個掃帚星,老母雞。兩口子為生兒子的事天天嚷仗,後來便打拾草。拾草受不住,隻好跑到娘家,瞎仙不相信,說他掐過的,婚是金婚,命裏有五個兒子,勸著讓拾草回去,繼續給麻五子生。拾草真就給回去了,可後來,拾草還是讓麻五子攆了回來。這一回來就是幾年,那三個娃一直在娘家養著,麻五子根本不管,好像跟他沒關係。


    沙鄉的女子不光拾草這樣,你要是細打聽,十個裏至少三個如此。都說是命,怪不得誰的。


    玉音和拾草兩個人默無聲息地走著,路越來越靜,也越來越空曠。沙漠要是靜下來,能把你的心壓碎。玉音回頭望了望,村莊已模糊得成了一縷煙,來時的路被風輕輕一吹,無蹤無影了,剩下的隻是零零星星的梭梭、刺蓬,卻也那般的無生無色,就像讓人家虐待欺淩的小媳婦。玉音的心頓時沉甸甸的。走了一陣,拾草忽然問:“玉音,你有對象嗎?”玉音搖搖頭,告訴拾草還沒,拾草不相信,硬說玉音是有了,不跟她說。“你念了這麽多的書,長得又這麽洋氣,準是能找下城裏男人。”


    拾草的話讓玉音忍不住想笑,她問:“城裏男人有啥好?”


    “有啥好?多著哩,你瞅瞅他們,穿好的,吃好的,還不幹活。”


    “還有呢?”


    “一到放假,帶著老婆娃娃,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跑到沙漠裏,吃一天,玩一天,人家那個日子,誰見愁過?”拾草臉上漾出一層神往,嘴唇咂得巴巴響。“我要是能過上一天那樣的日子,這輩子也沒白來世上。”


    玉音突然無話,拾草的想法竟這麽簡單。想想看,沙鄉女子真是沒過過這樣的日


    子。


    日頭爺跟著兩個女子,越跟越緊,一刻也不放過,沒多久,玉音熱得就喘不過氣了。拾草笑話她:“念書啥也好,不好的就是越念越怕日頭。”說著把頭巾遞給玉音,說你頂上吧,別嫌土,能把太陽遮住。


    沙漠裏空空蕩蕩的,哪見個駱駝。拾草說還早著呢,近處早沒草了,駱駝要找到草,至少得跑一天的路。


    “那晚上我們回不來?”玉音驚訝地問。


    “你還想回來呀,你媽沒跟你說,明個能找到就不錯了。”拾草倒是很平靜。


    玉音真是恨死媽了,晚上不回來,沙漠裏咋過?也怪自個,也不動動腦子,駱駝出去快半月了,能在近處?


    這天她們一無所獲。黃昏時分,兩人找到一個地窩子,許是以前抓發菜的人挖下的。地窩子四周的杆子還在,拾草掏出塑料布,綁在四根杆子上,一間涼棚便搭成了。玉音剛要坐下歇緩,拾草一把拉起她說:“緩不得,得趕緊拾柴。”玉音問拾柴做啥,拾草說夜裏點火呀,點了火就不怕狼。一聽狼,玉音的腿越發抖得站不住。“真有狼呀?”她的聲音發著抖兒,身上的汗似乎瞬間沁住了。拾草說她也沒見過,不過在沙漠裏過夜,柴火是少不得的。說著丟下東西,到遠處拾柴。玉音隻好學拾草的樣,一根一根地撿柴火。


    玉音記得小時到沙漠,柴火堆的滿地都是,隨手就可以撿一背簍。七歲那年,母親蘇嬌嬌將她留給了姑姑,姑姑也讓她撿柴火,不是夜裏點火,是要過冬。那時姑姑已決定要在沙窩鋪住下來,爹勸也不聽,氣得爹直罵她:“你真是瘋了,這荒灘野外的,鬼都不來,你咋個住?”姑姑橫下一條心,硬要在沙窩鋪,說她就不信沙窩鋪養不活她一人。爹後來還是妥協了,叫了幾個社員,趕上駱駝,給姑姑送來好多吃的、用的。沙灣人都說姑姑的魂叫沙狐狸給勾住了,回不到村裏了。爹偷偷找了劉瞎仙,就是拾草的爹,瞎仙一掐八字,悶了半天,跟爹說:“她是沙狐子轉生的,一輩子就該在沙裏刨食吃。”


    那個冬天,玉音是跟姑姑過的。皚皚白雪掩埋掉整個沙漠時,姑姑領著她在雪地裏抓鳥,那是怎樣一望無際的雪啊,白茫茫的世界,耀眼得讓人透不過氣,太陽一照,她小小的心靈裏便耀滿了亮晶晶的希望。


    拾完柴火,天完全黑下來,勞累讓玉音失去了一次觀賞沙漠晚霞的好機會。她把這話說給拾草時,拾草撲地笑了,說:“啥叫個晚霞,太陽天天要升,天天又要落,升了就該忙活,落了就該歇腳,你真是念書念邪了,正做的做不來,盡學城裏人說些歪話瘋話。”


    玉音看著拾草忙碌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沙漠遠了?


    就著涼水,吃了些幹糧,拾草說:“你先睡吧,我望風。”玉音說:“這陣哪能睡著,我還想看看月亮呢。”拾草說:“整天月呀星的,跟你姑姑一個樣。”一提姑姑,玉音的興頭上來了,纏著拾草問這問那,拾草似乎心不在焉,她愁愁地瞪住夜空,半天不跟玉音說話。玉音想,拾草定是想她的娃哩。


    這夜的月亮終是沒升起來,約莫十一點鍾的時候,沙漠起了風,刮得柴火一點著就飛走了。拾草硬說是撞上孤魂野鬼了,便學她爹樣嘴裏念起了咒,還要玉音也跪在柴火旁。玉音不跪,拾草恨恨說:“鬼攆不走吃虧的可是你。”玉音覺得拾草真是讓她爹給害了,這樣子下去,一輩子哪能有幸福。


    蹊蹺的是,拾草念了一陣,風突然就小了,柴火又旺了起來。借著柴火,玉音看見一片子烏雲從北部飄過來,不多時,便將天空牢牢蓋住了。拾草歎口氣,像是為剛才那句話後悔,幾次張口想跟玉音解釋,終因嘴笨而把話咽進了肚裏。


    地窩子裏燥熱燥熱的,拾草讓玉音睡,玉音試了一下,躺不到沙子上,就叫拾草睡,說自己望風。拾草拿腳掃了下沙子,躺下了。頭剛擱到沙子上,就呼呼打起了鼾,反把玉音弄得有點失望。望著死一樣寂靜的沙漠,玉音心頭便湧起陣陣恐懼。


    沙漠裏哪有駱駝的影子!轉到第二天後晌,拾草和玉音都不敢轉了,轉下去也是閑的。拾草說得對,定是有了賊。她們在沙灘上發現了三碼子的轍印兒,很清晰,就是這幾天留下的。還在一個地窩子前發現一攤血,不用說,有人幹起了偷殺駱駝的營生。這事兒前幾年也發生過,沙灣村的十幾峰駱駝讓人偷了,有些活賣了出去,羔子索性就地兒宰了,賣肉。公安在沙窩裏守了半個月,最後抓住的竟是幾個賭博賊,輸了錢跑沙窩裏撈光陰。


    “回去吧,一定是有了賊,趕緊報案。”拾草邊收拾東西邊說。


    玉音一聽拾草說回去,腳步子就先朝村莊這邊邁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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