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江長明很快回到了沙縣,跟他一並來到沙縣的,是紀委兩個紀檢員。


    就在周曉哲找調查組談話的這一天,調查組再次接到舉報信,信中揭發鄭達遠跟一個叫牛棗花的沙鄉女人關係可疑,很有可能,鄭達遠將大筆資金藏匿在牛棗花這裏。


    這可是條新線索,調查組決定對牛棗花展開調查。誰知剛到沙縣,就聽沙縣治沙女英雄牛棗花因病住院,已驚動了不少人。


    江長明雖然對調查組心存不滿,但人家畢竟也是幹工作,再者,也隻有調查組,才能將老師身上這口黑鍋揭掉。所以在麵子上,他對一同來的兩位同誌還是很客氣。兩位同誌倒像是不願意讓他陪著,一到沙縣,就提出讓他回專家組,他們的事兒,他們自己辦。


    尚立敏將水文資源組蘇寧教授查出的問題報告了江長明,沒容江長明發表意見,她又接著說:“水文方麵如此,其他方麵他們能不做手腳?我建議,對沙縣近年來的治沙防沙,特別是沙化數據做一番核實。”


    江長明沒有表態,一回來便聽到這種消息,的確令他難受,可眼下他們的工作重心是把課題成果盡快拿出來,哪怕是先拿出一兩篇有分量的文章或是一兩個有推廣前景的沙生植物新品種,先把國際組織的第一道關過掉。至於弄虛作假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江長明的心裏掠過一層悲哀。


    簡單開了個會,江長明將自己的決定說給大家,明天他們要離開縣城,到沙窩鋪去。


    “去那兒做什麽?”尚立敏不解地問。


    “你是搞課題的,不進沙漠蹲賓館裏能搞出成果?”


    “可所長不在了,我們去找誰?”尚立敏又問。


    “老師不在,他的林子在。”


    “那個牛棗花不是住院了嗎?”


    “你到底要問多少?!”江長明忽然來了氣,發完火,又覺態度有點蠻橫。沉默了會兒說,“等會我跟你去醫院。”


    尚立敏挨了嗆,心裏不舒服,江長明剛出房間,她便說:“剛有點小權,就開始犯官僚主義。”


    下午飯後,江長明帶著尚立敏去往醫院。他們是去看牛棗花。說不清為什麽,這段日子,江長明突然覺得,牛棗花跟老師之間,隱隱的好像有什麽故事。他猜測著這故事,卻又害怕這故事。並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令人著迷,有些故事,裏麵除了淚便是血,江長明擔心觸碰到更痛的東西。老師的一生已經夠坎坷了,千萬別再翻騰出什麽來。


    江長明他們來到醫院,卻見病房門口擠滿了人,護士不讓進。一問,才知是上麵這樣要求的。在沙縣,牛棗花算個人物,隻不過這種人物常常被人遺忘。隻有在需要她的時候,才挖掘出來用一用。她們的生命平常是不發光的,等發光時,她們已成為一種擺設,或是一種符號,被賦予新的內容,當然是別人需要的內容。於是乎,她們閃光了,多彩了,令人感動得要流淚了。可惜,這樣的日子總是很少,太多的時候,她們活在自己的寂寞裏。


    國際組織的專員要來沙縣考察,少不了接見牛棗花,相比那些方方麵麵弄出來的業績,牛棗花這張臉,還有她堅守沙漠幾十年的人生故事,怕是更有說服力。所以她一病,沙縣不能不急。


    樓道內盡是慌慌張張進進出出穿白褂子的人,幾個縣上的幹部也摻雜在其中。從他們臉上,江長明感覺牛棗花病得不輕。尚立敏不解,發牢騷道:“就一個農民,犯得著這樣?”


    “農民咋了?農民的命就不是命?!”


    尚立敏嚇得吐了下舌頭,她的原意絕非如此,隻是說出的話欠斟酌,讓江長明誤聽了。她拋下江長明,騰騰騰往前去,一個護士攔住她:“病人在休息,你們不能打擾她。”


    “我是她妹妹,剛從外地回來。”說著,她朝江長明招了下手,護士被她的氣勢蒙住了,猶豫半晌,還是放他們進去了。


    病房裏倒是安靜,床前擺滿鮮花,窗台上擺著剛從沙漠裏采摘來的沙棗花,一股野香沁人心脾。牛棗花睡著了,她的氣色很不好,江長明忍不住就擔起心來。


    片刻,牛玉音推門進來了,看見病房裏多出兩個人,正要張口問,江長明搶先說話了:“你好,我是江長明。”


    “是你啊!”玉音一下興奮起來,老聽駝駝提起這個名字,卻一直無緣相見。


    “坐,快坐呀。我是玉音,在這裏照顧姑姑。”玉音好不激動,江長明這個名字,在“悲情騰格裏”可是相當有分量的。


    “你姑姑她怎麽樣?”


    玉音的臉色暗下來,這些天,為了姑姑,她真是跑斷了腿,可姑姑的情況一天比一天糟。剛才她還在主治醫生那兒,可那個戴眼鏡的主治醫根本不告訴她實話,隻說是太勞累,加上營養不良,累倒的。


    病房裏說話不大方便,江長明讓尚立敏留下,自己帶著玉音,來到住院部後麵的一塊草坪上。


    “有件事想麻煩你,希望你能答應。”


    “啥事兒?”


    “這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我想請你跟我們一道去趟沙窩鋪。”


    “可姑姑她……我怕是走不開。”玉音有點為難。


    “不是有縣上嗎?你留在這,也起不了啥作用。我看縣上現在是急了,他們會緊著想辦法的。”


    玉音想了一會,道:“行,啥時走你安排,我把這邊的事交代給喬雪。”


    “喬雪是誰?”


    “跟我一起的,也是個研究生。”


    江長明哦了一聲,他好像聽肖依雯說起過,她有個表妹也叫喬雪,正在讀研,不知是不是同一個人。不過眼下他顧不上這些,匆匆跟玉音說定時間就往病房去。剛到樓口,就看見沙縣副書記李


    楊在羅站長等人的簇擁下上了樓。江長明猶豫半晌,雖然他不太了解李楊,但還是打電話給尚立敏,讓她下樓。


    一望無際的沙漠橫在眼前,騰格裏就像一張彌天而撒的網,牢牢困住了人們的視線。黃沙飛揚,幹旱肆虐,九月的沙漠將暴戾演繹到了極致。


    沙窩鋪卻是另一番樣子。江長明他們剛穿過黃寡婦灘,眼前就湧進一片綠洲。那是怎樣的一片綠啊,在這黃沙刮得人睜不開眼,整個世界像是陷入到死一般的枯黃中的茫茫大漠,忽然地閃出那麽一片綠,其驚喜,其振奮,真是無法言表。江長明隻覺得心裏嘩地響過一片水聲,浪聲,跟著眼亮了,心也亮了。世界瞬間明淨起來。活這個字眼,突然就跳到了眼前。車子在沙路上顛簸,尚立敏她們的尖叫已放野了的炸響:“好綠啊——”


    是綠。曾幾何時,這兒人山人海,沙鄉人以無堅不摧的信念和戰天鬥地的革命精神,揮動著鐵鍁、斧頭,不,一切能與天地較勁兒的工具,在那場浩浩蕩蕩的大運動中,將盤踞在沙窩裏幾十年、上百年的沙刺、紅柳、梭梭,還有那成片成片的胡楊林,一應兒斬草除根,九道子沙梁護著九道子垮,沙鄉人神往的大寨田建成了。慶功大會上,年輕的牛根實代表沙鄉新一代農民莊嚴宣誓,這兒以後不叫九道梁子,要讓它變成九步沙。


    多少年過去了,大寨田並沒長出沙鄉人渴望著的莊稼,倒是風一年比一年猛,沙一年比一年惡,太陽,一年比一年毒。九步沙會讓沙鄉人跋涉上一輩子,後悔上一輩子。


    江長明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來九步沙的情景。那是他剛進沙漠所不久,老師鄭達遠帶著他站在黃寡婦灘的風口子上。那是多麽令人沮喪的一幕啊,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枯黃、死黃,耳邊是呼呼嘯叫的漠風,腳下是逼人後退的滾滾熱浪。那一天的江長明心裏說不出是啥滋味,隻覺得這一路,熱情在一步步消退,信心在一步步動搖,甚至,他對自己的所學所愛,追求還有理想,也生出從未有過的困惑和懷疑。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難道這就是沙漠,這就是將要承載自己一生的真實所在?


    他傻眼了,徹徹底底傻眼了!


    他就像失語一般,麵對漫天黃沙,久長地發不出聲音。後來他求救似的將目光望過去,投在老師臉上。老師鄭達遠那一天也是格外沉重,那一路,他就沒笑過。


    “知道不,這兒的樹,就是我毀的。”鄭達遠陷入到往事中,那段沉痛的記憶,成了他一生繞不過去的一堵牆。也是在那次,江長明知道了老師的過去,也才懂得,老師為啥要把後半生賭博似的賭在九步沙。


    那時的九步沙,綠色還很稀少,九道梁到五道梁之間,幾乎就望不見綠,不過老師說:“總有一天,風沙會遏製住的。”


    也是在那次,江長明跟牛棗花有了一麵之緣,是老師主動介紹他們認識的。老師說這兒住著一個人,很了不起:“瞧,這幾十畝林地,都是她種的。”江長明很是驚訝,這漫天黃沙中,還真能住人?


    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年,十年間,江長明再也沒來過沙縣,沒來過九步沙。想不到,十年後的九步沙,卻成了另一番樣子。江長明簡直想象不出,這滿眼的綠,是怎樣一點點長出的?這形態各異的綠色植被,是如何頑強地茂盛了起來?


    一直悶聲不說話的牛玉音終於開口了:“就是這片林子,害得我姑姑住院的。”


    江長明心裏一暗,玉音已將她們家跟姑姑爭搶林子的事說給了他,還求他想個辦法,千萬不能讓林子落她爹手上。“他是想拿這林子掙錢哩,要真開發成觀光林,用不了幾年,這兒又會成一片黃沙。”


    這問題江長明也思考過,說來真是寒心,眼下動這片林子主意的,怕不隻牛根實一家,就連縣上也在三番五次動這個腦子。以前老師在,縣上不敢輕易提出來,藏頭露尾提了幾個方案,都被老師識破,嚴詞拒絕了。老師一去世,縣上馬上行動起來。上次縣長白俊傑宴請孟小舟,據說就是為這事。沙縣有個大方案,想把沙產業作為旅遊業的增長點,開發一個大型沙漠觀光區,其中九步沙還有這一大片林子都在開發範圍之內。白俊傑還提議,讓沙漠所也作為開發單位一並投資。沒想到孟小舟真就給答應了。


    江長明正疑惑著,五道梁子那邊,猛騰騰響出一陣唱:


    五月裏來五端陽


    沙棗楊柳插門上


    雄黃酒兒高升上


    我和王哥喝一場


    你喝酒來我捏手


    這麽的熱鬧哪裏有


    紅糖冰糖四合糖


    比不上妹妹唾沫香


    六月裏來熱難當


    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手扳大門往外看


    王哥困到山裏麵


    一鬥麥子兩回麵


    粗籮兒籮了細籮兒彈


    彈了三升細白麵


    我給王哥送盤纏


    懷裏揣的油麻卷


    胳膊上搭了兩串錢


    手裏提的米湯罐


    姑娘的情誼在罐裏麵


    ……


    “是六根!”江長明猛地一喜,這聲音真是太熟悉了,在五佛,他沒少聽過六根唱,這首《王哥放羊》到現在他自個都能從頭到尾唱出來。


    一行人說著話,翻過九道梁子、八道梁子,很快到了五道梁子。六根一眼就認出是江長明,興奮地直叫:“是江幹部呀,你咋給跑來了?”江長明笑著走過去,握住六根粗糙的手:“好你個六根,我說咋在五佛看不見你呢,原來跑到沙窩鋪了。”


    六根傻傻一笑,道:“我爹死了,五佛家裏又沒了啥人,就在這將就了。”六根說的是實情,他老婆生下菊兒不久,嫌家裏窮,跟


    人跑了。六根拉扯著菊兒過日子。他爹因為心裏愧對兒子,索性跑到沙窩鋪放羊,一放就把自己的魂也給放到了沙窩鋪。爹死後,菊兒嫁了人,六根就成了光棍。一個光棍哪兒不能過日子呢?況且,六根現在心裏還有人。


    久別重逢,六根興奮得不成,非要拉江長明到自個小屋裏坐坐。氣得玉音直拿白眼瞪他。心說,你那也叫屋,狗窩還差不多。江長明急著要去看實驗林,推辭道:“改日吧,改日一定請你喝酒。”走出老遠,猛聽六根在後麵追問:“音丫頭,你姑姑病輕點了沒?”


    江長明在沙窩鋪發現了寶!


    剛到三道梁子,江長明猛覺眼前一亮,一抹奇特的綠跳出來,牢牢捉住了他的眼。未等別人有何反應,他的腳步已跳進林子。等站到那片樹苗前,他就禁不住地喊:“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鬱鬱蔥蔥的沙棗林中,一種新培育的樹苗朔風而立,這樹苗粗看像沙棗樹,細一看卻是沙棗樹跟紅柳嫁接後的新品種。它不像別的樹苗那樣拔地而起,而是每長高一手指,就盤出若幹個細枝,這些細枝打著彎兒,須一般鋪散開來,左右擴散,伸進別的灌木中。這樣,整個林子形同一張蜘蛛網,密密麻麻往四周延伸。樹的主幹仍往上躥著,並伸出更多的須來。須上生須,一下就把林子給鋪嚴實了。如果不是刻意留了走人的通道,人的雙腳是很難走進這林子的。


    “達遠三代!”江長明猛就喊出這樹的名字。鄭達遠老師成功了,他終於培育出了達遠三代!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包圍了他,燃燒了他。他一把抓過聞聲趕來的尚立敏:“快看,這就是達遠三代。”尚立敏幾個也是一片尖叫,真是沒想到,他們會在這兒看到“達遠三代”。說話間,助手小常已舉起相機拍攝起來。


    “達遠二代”剛一推廣出去,便遭到慘敗。這種樹苗根繁葉茂,枝條的延伸也能達到理想程度,可惜它不耐旱,如果長在多雨地帶,它不失為一種好品種,但在幹旱的沙漠,它的成活率卻極低。而且“達遠二代”還有一個根本性的難題沒解決,就是這樹猛長,隻要吸足了水分,要多高它能長多高,跟楊樹的性質差不多。推廣了一年,“達遠二代”以失敗告終。抗沙植物不需要太高,關鍵它能盤根錯節,像荊棘一般伏著在地上,而且抵禦風沙的力量不是來自根部,是靠枝條與枝條之間的附著力。


    眼前的“達遠三代”幾乎具備了這一切特征,更令江長明驚喜的是這樹的綠很特別,眼下正是沙漠最熱的時節,別的植物包括紅柳還有梭梭全都曬得耷拉了頭,無精打采的樣,那綠也泛著白,有點兒蔫,有點兒敗。獨獨這“達遠三代”保持著鮮綠、嫩綠,仿佛剛剛吸足了水,正把一身的油綠往外擠。再看樹枝條下,蔥蔥鬱鬱長起的是草,它靠枝條向草傳播著水分,又借草的生氣補充著自己。這便是物與物之間的互補,相生學。


    江長明直起腰,望著這將近六畝地的林子,望著這一地待長的樹苗,心,忽然就被什麽給堵上了似的。


    培育“達遠三代”,老師一直是在暗中進行的,江長明也是在一次跟老師談話時無意中聽他提起的。老師沒向所裏打報告,也沒申報課題。“達遠二代”的失敗,對老師打擊很大。對一個專家來說,一生培育不出一個新品種,不是啥稀奇事。隻有理論建樹沒有實質性創造的專家多得是。就在他們沙漠所,憑論文或專著吃上專家飯的也大有人在。老師一生論文不多,專著更是空白。他憑的就是在沙漠裏實打實搞科研,搞培育。“達遠一代”曾作為最受歡迎的抗沙植物,被沙縣及周邊縣區大量引進,廣為種植,對抵製騰格裏大漠的沙化,保護幹旱缺水地區的植被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隨著地下水位的一再下降,還有沙化麵積的不斷增大,“達遠一代”漸漸被淘汰。畢竟,它的抗旱性還不是太好,如果缺乏灌溉或是雨水的滋潤,成活率就會大大下降。眼下五佛及蒼浪那邊,還主要靠它,但在沙縣,在騰格裏大漠腹地,它的地位卻遭到了顛覆。


    一度,沙漠所圍繞如何治沙這一課題,展開過激烈爭辯。以龍九苗為代表的理論派堅決不主張再搞實驗,理由是搞這樣的實驗成本大,熬時長,而且能否出新成果誰也沒把握。龍九苗看重的是學術,是理論上的先鋒性。而且他向來不認為憑借一種新樹苗就能把沙化問題給解決掉。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抗禦風沙不是簡單地種樹,要把治理沙漠上升到生態大平衡這一高度,要從人文領域去探討它的未來。”他的“人文沙漠”一說,一度成為一個關鍵詞,得到了上上下下的好評。有人說這種提法打到了沙化的社會根源,找到了人類的頑症。


    那個時期鄭達遠是寂寞的,是受排擠和嘲諷的。“達遠二代”先後花去幾十萬,耗時六年,最終卻落個一無是處,他不能不背負質疑的目光,不能不麵對來自方方麵麵的詰問。而且江長明清楚,“達遠二代”的失敗,不隻是培育新品種的失敗,是關係到鄭達遠代表的方向是否正確,是否還值得堅持?在沙漠所,鄭達遠跟龍九苗之間,是兩種潮流兩種方向的鬥爭,龍九苗堅持宏觀上的治理,全景式綜合性的治理。鄭達遠隻認一個字:樹。


    在那個時期,如果一個人堅持要用種樹來治理沙漠,無疑是要遭人恥笑的。這辦法太老土,太落後,也太讓人覺得沒有學問。而老師卻常常冷不丁問出一句:“除了種樹,我們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真的沒有!這是多番思索後,江長明自己找到的答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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