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漫漫,卻又流逝飛快,不知覺間,暮色四合,黃昏降臨。


    琉素方才回到玫貞宮,變發覺殿內的裝扮改頭換麵,煥然一新。她皺皺眉,不由問:“南清,怎麽用的好端端的東西,都給換了?”


    殿內原有的敞口百合大鼎也換為青鶴瓷九轉頂爐,傾身嗅去,焚燒的香都與往日裏大不相同,這香沁心肺脾,清醇舒適,極是熨帖。南清瞧見琉素舒適的眯眼,笑著回話:“這是安神香,主公說姑娘現在會有身孕,最適合不過。這殿裏的東西呐,都是主公要求換的,主公說,以往那些料子過於粗糙,不適合姑娘,換些軟絲柔紗,姑娘也好舒適些。”


    立在宮殿中央的女子,沒有言聲,卻有些發怔。但見窗外雲霞妖冶豔麗,妖嬈繾綣卷雲,豔紫大開大合,紅彤彤的像火光直衝天際,刹那間燒紅半別天。她忽然想起那日為宋肖作的畫,那第一幅畫。催動筆力,揮揮灑灑勾勒描繪出他豔麗不可方休的魅容。於今日,再次回想起,早已是物是人非,像是楚河漢界,隔著一條永不可跨越的鴻溝,再渡不過去。


    南清見琉素不語,再道:“姑娘,太醫下午來過了,但見您不再,奴婢往後推了推,叫他明兒再來。”琉素回神,誠懇道:“你也忙了幾日了下去歇著吧。”南清見她略顯疲憊,應了聲,退出。


    殿內隻餘琉素一人,但見檀木桌上青銅馬踏飛燕,它形態矯健,昂首揚尾,三足騰空,隻餘後蹄踏著飛鳥,飛鳥展翅騰飛,活靈活現,驚愕回首,太過驚豔,給人無限想象空間。宋肖送來著東西,目的明確,馬寓意平安,他想叫她肚子裏的孩子平安。


    其實她也想讓她肚子裏的孩子平安。


    可從來沒有的孩子,哪來平安一說?


    她下意識摸去小腹,如果這裏麵真的有條生命……如果真的有,她還會複仇嗎?如果真的有,她倒是希望這個孩子的降臨能衝醒她早就不理智的頭腦,她護他平安,借此理由離開皇宮。可孩子從未有過,她的手毫不留戀的滑下去,垂在腰際。


    然後,抬手拂過,’嘩啦’一聲,’咣啷’的聲響,那極為珍貴的馬踏飛燕碎落滿地,滿地狼藉,再也沒有矯健、精致的影子,她卻緩緩笑了。蹲下身子,拾起一片存著碎渣嵾嵳不一的瓷片,隻是端詳了許久,並無任何動作,沒有惋惜,沒有表情。


    楚琉諾不知在後麵看了多長時間,她靜靜地站著,仿若一尊石像,耳畔的珍珠墜子都絲紋不動,良久,她開口:“七妹,這是何苦?”琉素仰起雪白脖頸,緩聲道:“你又是何苦?”嗤笑了聲:“你不是也愛他?”


    “你明明沒有身孕,卻要以此要挾住他,你何故這般殘忍?你知道的,對於新的生命,沒有人會不歡喜。”


    琉素直起身,隻餘一個孤傲的背影。“我要讓他明白這世間最為痛苦之事是什麽,是明明能得到,明明攥在手心,卻像是風揚黃沙,抓不住,留不住。他既然能如此對我,我為何不能讓他感受感受我的苦楚?明明愛了他,他卻把我心不留餘地的踏碎成塵。”她轉過身,溫柔笑道:“四姐,你知道的,我從來就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對於侯府,對於任何人,對於他的不珍惜,我亦同樣。我了解他,盡管他報複了我,卻不會再對一個無辜之人下手,更何況,是流著他血脈的孩子。所以我要讓他活在失而複得,得而複失的愁苦中,我要讓他以為這個孩子是因他而沒的。”


    她笑的極盡溫柔,眸中籠煙罩紗,氤氳了些許朦柔水汽,盈盈軟軟,始終帶笑。楚琉諾一怔,忽然覺得惋惜,為她惋惜,為自己惋惜,“如果沒有上一代的事,說不準愛了就是愛了。你真的隨你母親,敢愛敢恨,毫不扭捏。可卻也因為你的母親,攝政王與你,再無緣分。”


    琉素眼梢一挑,說道:“不是敢愛敢恨,是一個人的信仰。我不知道母親與宋肖到底有個瓜葛,時至今日,我隻知道他為了給自己報仇,傷害了我的心。我放任他與大夫人聯手傷害我母親一事,就算我不去理會,佯裝何事都未發生,我卻也要為我自己報仇,為他利用我去報仇。更何況,我無法遺忘母親的死去,更加不會湮沒這事從未發生。”


    楚琉諾嗟悼說:“母親地下有知不會安寧的,她並不希望你為複仇而活。”琉素堪堪一笑:“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竟然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楚琉諾頓時無奈,道:“如果你沒有愛上他多好?就像我從未喜歡過宋清一樣,如此多好?”


    琉素微微一笑,“我愛上他之時,他還很溫柔。雖然恨我,卻依舊溫柔。於今日,風雲湧,皇權變,格局亂,動蕩岌,而且這裏麵摻雜了諸多東西,還有誰能保持最初的那顆純心?想必不過言談說笑,卻再也回不去了。更何況,血海深仇,更是要割舍斷一切。”


    “所以,你選擇用最溫柔的方式,殘忍絕情的隔斷這段感情?”


    琉素挑眉,反問:“是又如何?”藏在背後的手,在不知何時,突然沁出絲絲血珠子,滴滴答答的落在嶄新紅絨絲毯上,豔紅豔紅的,瓷片早已染滿鮮血,她似乎不覺疼痛,麵不改色的立在原地。早已痛過了,她不會再覺心痛了。


    楚琉諾沒有出宮,而是選擇住在了玫貞宮偏殿。第二日太醫來的時候,楚琉諾陪同琉素一起。宋肖因政務繁忙,不便過來。所以,琉素連演戲都免了,自然連把脈都省了。應該說自從這個謊言開始,她就沒把過脈。


    “三個月後,肚子就會微顯,你可做好準備了?”楚琉諾頗有些擔憂,畢竟這樣瞞天過海之事,萬一那喜怒無常之人知曉,那一定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楚琉素不答話,斜睨太醫一眼,含著柔和笑意,太醫卻渾身一個激靈,忙道:“微臣自有法子,縣主放心!”她轉眸看向楚琉諾,挑了挑眉,後者則是歎了口氣,皺的眉頭卻更加深了。


    太醫退下後,楚琉諾忍不住問:“你是如何買通的太醫?就不怕隔牆有耳,讓攝政王知曉了去?”琉素毫不放在心上:“他近來被朝局忙得自顧不暇,鮮少有時間來看我。這太醫自然是周太妃給我作保,幫我找來的。”


    楚琉諾一語中的:“什麽條件?”琉素審視起楚琉諾,思忖半晌,緩緩一笑,卻是不語。


    條件自然多了去了,比如說趁宋肖知曉孩子沒了之時,集兵破城;比如說,她以身犯險,卷入這場國祚之戰,再比如說,她幫助周太妃一同整治蓮太妃。


    如此諱莫如深的秘密,風險之大,反之過來,開出的條件自然居多。


    琉素突然累了,伏在**下的軟塌上,楚琉諾見狀,無聲走了出去。殿內極是安靜,琉素手肘撐著身子,抬手敞開窗子,隨即又躺了回去。但看梅花漸老,花瓣落盡,隨風稀稀疏疏打落在地,連同殿內焚著安神香那淡白輕煙都吹散的幹幹淨淨。她隻穿了一件蜜色挑線裙,層層裙裾逶迤鋪散在紫檀塌子邊沿,如掉落在地的梅花餘色,淺淺亮亮,卻是絢麗流光。


    漸暖的陽光頃照萬裏**,漸漸逐次舒來春季該有的溫度。殘雪終究是化了,殿外西府海棠卻要施展嫩芽,她想,過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嶄新茵翠的枝稍柔葉。其實有時候,她多想探看回廊之下那花開花敗,**綽綽,看百花紛紛綻放,看花枯零落,可今生,大抵是無望了。


    她就這樣漸漸睡著了,在初展**的日頭中。宋肖來之時,略顯疲憊的麵容沒來由的寸寸柔和下來,但看琉素側躺軟塌,因需要靜養,她並未梳起頭發,就這樣散落在肩後,貼著兩靨。那種舒適隨意的美,美好的讓人恍惚,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輕輕走去,抱起琉素孱弱的身體,盡量使自己的動作輕柔起來,生怕打攪到她休息。他近來了解了許多懷孕之後的反應,知曉喜來嗜睡,所以見怪不怪。把琉素平放於**榻之後,他坐在**沿,靜靜看她。


    隨之視線移去琉素平坦的小腹上,這裏以後,就有他們的孩子了。一個新的生命。他想,他與琉素也需要有個嶄新的開始。


    他可以不做攝政王,他可以依了琉素的心意,卸去這枷鎖。與她雙雙而立,共看境外漫天黃沙卷卷飛舞;共看一年四季都是美好的時節;共看月上柳梢那初升新月……他想了很多,尤其是她懷有身孕之後。他不想在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下去,他想與她共過一生一代一雙人的日子。


    他想,她回來找她,也是因為愛吧?這樣的日子就像是幻化出的甜美夢境,他失而複得,他會好好珍惜,把她們視作珍寶。


    至於這皇位,這權利,他想改變想法了。這些身外之物,不要也罷。


    宋肖為她添了錦衾,為她理順好秀發,又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去。一出宮殿,納蘭青就忙道:“主公,南宋公主求見。”


    宋肖凝眉,方道:“讓她去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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