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初錄()


    這女人口齒流利,句句說得有板有眼,我一下子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便站了起來,給複退軍人鼓勁,說這裏家族勢力還這麽厲害,就要當個生活的強者。如果一個強了,兩個都強,一個強不起來,兩個人也就全毀了。


    複退軍人瓷在了那裏。


    “你說話呀,說話呀!”那女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嗚嗚又哭了。“你老是這樣,你隻有自己糟蹋自己!我以前不是這樣嗎?我吃盡了性軟的虧,今日在這同誌麵前,你把話說清:你要活得像個人,你明日就當眾人麵公開,咱有的是力氣,人也不比誰笨,日子會過得紅火。你要還是這樣下去,咱就一刀兩斷!我就是當一輩子寡婦,我也不會走,我也不去尋短見!”


    複退軍人猛地過去抱了酒碗喝了一氣,一邊抹嘴,一邊說:“依你的辦,我也是窩囊夠了!”


    第二天早上,因為我急著要趕到北邊留仙坪去,不能在這裏多呆了,臨走時,複退軍人和那女人雙雙送我上了溝那邊的便道上,我祝福他們成功,那女人“格”地笑出了聲。


    三個月後,我回到了這個縣上,縣城裏正流傳著一件新聞:石頭溝一個寡婦和一個複退軍人為了結婚,在公社領不出結婚證,又上告到縣上,指控石頭溝孫家和田家暗中給公社文書使了黑錢。結果,縣委追究,官司打了一月,孫家的那個大隊領導終於撤了職,寡婦和複退軍人結了婚。兩人賣了寡婦的房子,積了本錢承包了一孔木炭窯,收入很大。有人便給我說:早上還見他們擔了炭在縣城南市上出售,炭是好炭,一律栲木料,易燃,耐燒,散熱性強,隻是燃起來愛爆火星兒。


    龍駒寨


    龍駒寨就是丹鳳縣城。整個商州在外麵世界,知道的人是不多的,但能知道商州的,也便就知道龍駒寨了。丹江從秦嶺東坡發源,冒出時是在一叢毛柳樹下滴著點兒,流過商縣三百裏路,也不見成什麽氣候,隻是到了龍駒寨,北邊接納了留仙坪過來的老君河,南邊接納了寺坪過來的大峪河,三水相匯,河麵衝開,南山到北山距離七裏八裏,甚至十裏,丹江便有了吼聲。經過四方嶺,南北二山又相對一收,水位驟然升高,形成有名的陽穀峽,亂石穿空,驚濤裂岸,衝起千堆雪,其風急水吼,使兩邊石壁四季不生草木。剛一轉彎,陡然一個葫蘆形的大壩子,東西二十三裏之遙,南北十五裏長短,龍駒寨就坐落在河的北岸,地勢從低向高,緩緩上進,一直到了北邊的鳳冠山上。鳳冠山更是奇特,沒脈勢蔓延,無山基相續,平坦地崛而矗起,長十裏,寬半裏,一道山峰,不分主次,鋸齒般地裂開,遠遠望之宛若鳳冠。山的東側,便流出一水,從幾十丈高的黑石崖上跌下,形成一道瀑布,潭深不可測,瀑布注下,作嘭嘭巨響,如鳴大鼓,這便是產烏騅馬的地方。龍駒寨背靠奇山,足蹬異水,曆代被稱為寶地。據說早年一州官到了此地,驚呼長歎:此帝王風水也!但是,從遠古到如今,這裏卻沒有產生過帝王國君,也沒有帝王國君在這裏留下什麽足跡。一幫陰陽師解釋說:千年精光,萬年神氣,本是應出天之驕子,隻是當項羽得了龍潭黑龍,化作烏騅馬後,這鳳冠山的赤鳳剛剛冒出雄冠,便再沒有出來,龍飛鳳舞的年代從此也就消失了。


    正如破落的家族再貧再窮但家風未倒一樣,龍駒寨終未發跡,但畢竟仙氣奇氣猶在。清末以前的幾千年裏,這裏的大碼頭威名於世。全商州的人大都是旱鴨子,在山上可以飛走如獸,但在水裏,猶如一塊石頭,立即沉底。隻有龍駒寨人,上山可以打獵,下河可以捕魚。遺憾的是現在,山川活動,日走星移,春夏秋冬,寒暑交替,丹江水漸漸小起來,又加上商縣沿河兩岸,大溝小溪,修築電站,水庫,河水隻有了往昔的三分之一,兩岸人口增多,向河灘要田,河麵也愈來愈窄,從此,龍駒寨再沒有往來大船,隻是南北岸頭拴拉一道鐵索,一隻渡舟,一個船公,攀扯鐵索,舟便直線而去,直線而歸,載兩岸人走動,但是,龍駒寨人的口氣從未減弱,凡是外地來客,第一是要介紹那南城邊的平浪宮的。這宮是當年碼頭水工所建築,高十五丈,木石結構,雕梁畫棟,這是光榮曆史的記載和見證,若是客人譏笑“過去的都過去了!”龍駒寨人就丟剝上衣,用指甲在胳膊上,胸膛上抓出幾道印來,不是暗紅,卻顯白色,以此顯示是在水裏泡成的水色,說:有種的,下河去交手?!外地客就畏而卻步,拱手求饒了。


    正是這塊地方,是方圓幾百裏地政治、經濟、文化、交通、貿易的中心點。龍駒寨人的山性、水性比別的地方高強。解放前的戰爭年代,這裏成了紅、白拉鋸區。遊擊隊司令鞏德芳就是龍駒寨西二十裏路的鞏家灣人,鞏司令的得力幹將,遊擊隊團長蔡興運就是龍駒寨西十三裏路的磨丈溝人。那時節,龍駒寨裏沒有安生日月,常常夜半三更,槍聲就響,全城人膽大的蹲在屋頂看熱鬧,下邊的人問:“哪兒出事了?”上邊的人說:“北山的。”北山的,就是指鞏蔡的人馬,因為他們的根據地就是北五六十裏外的留仙坪。“打得凶嗎?”“保安部房著了!”話語未落,“嘎咕兒”一聲,一顆流彈飛來,將房上脊獸打得粉碎,看熱鬧的就從屋簷掉下,再也不敢出門。也常常在第二天,那平浪宮大門上要麽懸掛保安隊什麽長的頭顱,要麽是保安隊捉緝鞏蔡的布告,也常常從商縣方向下來大批部隊,圍住全城,搜查“共匪”,雞飛而狗咬。


    商州初錄(7)


    這些“北山的”,幾年裏攻進龍駒寨好多次,但不久就又退出,直到一九四九年,一舉拿下,全殲了保安隊,龍駒寨徹底解放。接著行政區域化寨為縣,也就從那時起,龍駒寨便開始慢慢被外界遺忘,隻知道丹鳳縣城了。


    在差不多三十年裏,龍駒寨基本上沒有變樣。從丹江一上岸,便是縣城;說是縣城,其實一條街道而已。鳳冠山東西兩側分別流下兩條小河,東是東河,西是西河,縣城的東關就是以東河為界,一座石拱橋,橋頭一家酒店,進了酒店便算入了東關。西關也是以西河為界,一座石拱橋,橋後一座老爺廟,廟台下也便是西關口。整個街道,南北兩排平房,相對平行,蔓延而去,北邊的門對著南邊的窗,南邊人一口唾沫可以直接射進北邊屋的中堂。街道並不端,呈出波浪形,從正空下看,兩邊高,接著低,中間卻高,如平浮著一隻舒展翅膀的飛鳥。若站在南山嶺上,或是站在東四方嶺上,街道的彎曲度一律由南趨向北,又像一隻舒翅而北的飛鳥。街麵沒有鋪一塊磚,盡是鬥大的、磨盤大的平麵石頭,有青碧色的,黃橙色的,瓦藍色的,豆沙色的,白玉色的,長年月久,石板被腳踩出兩邊高中間低的窪勢。每天早晨,人們去井台挑水,井台全在街南坡根下,不用轆轤,不用吊杆,水在鑿出的一眼石窟裏,用瓢舀著就是了。挑了水,顫顫悠悠從那一個一個小巷道上來,井水便星星點點灑在石板上,終日不幹。到了街的中間,也就是平浪宮後門那裏,丹江渡口北上的路,鳳冠山南下的路,在這裏十字相交,便是整個縣城最繁華的地麵。從早到晚,小商小販的貨攤不撤,各家各戶的酒家,煙鋪,麵館,旅社,商店門麵不關。房屋在這裏也最擠,一間房在此可賣七百元,東西兩頭的隻能售四百,所以,這裏窗多,門多,每一處牆頭也沒了空隙,全被掛滿廣告招牌:“王記麻花”,“特效老鼠藥”,“麻家竹器”,“五味燒雞”。以至有一年地震,一家房子向東傾斜,不久,一溜北排四十五家房子全然東斜,但十多年不曾倒下。


    縣城各地,都是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日逢集,龍駒寨不分日月,不論早晚,總是人多。在這幾百裏方圓,這裏就是北京城,就是大上海,山民們以進城為終生榮耀。每到城裏來,這十字交叉口,就又如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雖然不為買賣,隻圖開眼,在那裏擠得一身臭汗,或者踏丟了鞋,或者被小偷摸了錢包,也是心情痛快。最是那些深山人,尤其喜歡進城,雞叫頭遍就起身,穿得新新的,背著木材、土豆、柿餅、木耳、核桃、藥草、獸皮,在縣城專門市場出售了,或者背著背籠,或者挎著空籃,或者把皮繩纏在腰裏,扁擔掮在肩上,在大大小小的商店進進出出,百貨看過。“喂,喂,”叫著售貨員;售貨員說:“你在叫狗嗎?”他們方學著城裏人說句“同誌!”卻覺得拗口。再要“洋堿”、“洋盆”、“洋傘”。售貨員再訓:“這兒沒有外國貨。”他們就臉紅紅的,出門卻覺得高興。然後沿街任步而走,玩猴的也看,吹糖人的也看,書店裏也去,畫店裏也去,電影院前也看廣告,法院門口也看布告,雖隻字不識,但耳朵極靈,什麽新聞都記在心裏。然後就去那私人理發店裏理個分頭,油抹得重重的,粘成一片,左右分開。他們得意洋洋地下飯館了,要一個沙鍋豆腐,切一盤豬耳朵醬肉,三個蒸饃,一碗蛋湯,吃得滿口流油,滿頭生汗,城裏小生意人最歡迎這些顧客,一是可以賺得他們的,二是可以逗逗他們的癡憨;山裏人滿足了,城裏人也滿足了。


    也是奇怪的事情,全商州最能跟上時代的,不是離西安省城最近的商縣、洛南,往往卻是龍駒寨。西安街頭出現什麽風氣,龍駒寨很快也就出現什麽風氣;這就苦壞了四周八方的深山人。縣城人穿起皮鞋,他們也要穿穿皮質的,便買了膠鞋,雨天穿,旱天也穿,常是裏邊出了汗泥,也不肯脫去,以致灌進冷水,抬腳動步,咕咕價響。後來,縣城人又穿起空前絕後的涼鞋,他們就以布條仿製而成,常在山路上半天就穿爛了。他們慢慢恨起縣城人變化無常,那賣山貨的錢不能使他們跟上時代。但是,他們不知道龍駒寨人也有他們的苦惱:他們也在恨西安人一時一個樣!比如才興起窄褲管,一條褲子還未穿爛,又興起寬褲管,像個布袋;才興起波浪式的燙發,他們燙得滿頭卷毛,又買了電梳子,西安人卻又熱起日本型的了。


    衣著時髦,熱衷的當然是年輕人了。但是,最令全體龍駒寨人一天一天不滿的是縣城的城市建設。因為龍駒寨還沒有一座二層樓,街道也沒有用水泥鋪,劇院沒有,總租借丹鳳中學禮堂公演。就是看電影,也是露天場地,一到陰雨天氣,夜夜就簡直無法活了。他們聯合向上請求,縣委、縣政府也重視起來,先是水泥鋪街麵,栽路燈,再是沿鳳冠山下的公路兩邊建新街,蓋飯店大樓。龍駒寨街道的人總謀算有一天將他們的平房全部搬倒,都像大城市的人一樣住三間一套的單元房,吃水有龍頭,養花有涼台。但這一要求終未實現,他們歸結於縣上主事人不是龍駒寨人。這簡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大凡解放以來,在這縣城為領導的都是龍駒寨四周鄉下人。於是,他們又得以結論:鄉下人領導城裏人;一旦做了領導的人,卻後代皆不強不壯,不聰不明。比如,這個書記,那個縣長,主任,局長,不是有傻兒癡女,便是吃喝玩樂,浪蕩無賴而不成正果。龍駒寨人便都去謀官,謀不上了,就達觀而樂:“一人當官,三代風水盡矣!”


    商州初錄(8)


    如今縣城擴大了,商店增多了,人都時髦了,但也便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為開支吃不消:往日一個雞蛋五分錢,如今一角一隻;往日木炭一元五十斤,如今一元二十斤還是青頗舊盞摹T偈牽菜貴、油貴、肉貴,除了存自行車一直是二分錢外,錢幾乎花得如流水一般。深山人也一日一日刁猾起來,山貨漫天要價,賬算得極精。四舍五入,入的多,舍的少。更是修了丹江大橋,河南河北通途,渡舟取消,“關口、渡口、氣死霸王”的時期過去了;要是往日夏秋發水,龍駒寨人赤條條背人過河,老太太有之,壯年婆娘有之,黃花少女也有之,背至中流,什麽話也可說,什麽地方也可摸,而且要多少錢,就能得到多少錢,如今閑在家裏了。而且街道加寬,車輛增多,每天無數的手扶拖拉機湧來,噪音煩人,事故增多。再是每一家市民,每天家家有客,大舅二舅,三姨,五姨,七姑八婆,還有拐彎抹角的外甥,老表,舊親老故,凡是進城,就來家用飯,飯還管得了,煙酒茶糖一月一堆開支。先還大禮招待,慢慢有啥吃啥,到了後來,就隻有一張熱情的嘴和一條冰冷的板凳了。城鄉人便從此而生分了。畢竟鄉下人報複城裏人容易,若要挑著山貨過親戚門,草帽一按,匆匆便過,又故意抬價,要動起手腳,又三五結夥。原先是城裏人算計賺鄉下人錢,現在是鄉下人謀劃賺城裏人錢;辣麵裏摻穀皮,豆腐裏攪包穀麵,蘿卜不洗,白菜裏凍冰……風氣不好起來,先都自鳴得意,後來發覺自己在欺哄自己,待人不公平誠實的,就是縣城人,鄉下人抓住也打也罵,縣城人抓住鄉下人自然也打也罵,一些老年人也就自動當起義務宣傳員,白日在市場糾察,夜裏在四鄰走訪,一時這些老年人大受社會歡迎。老年人也樂得負責,隻是都喜歡貪杯,常是一早一晚,幾個人一起到酒館去,站在櫃台外,買得一兩燒酒,一口倒在嘴裏,順門便走,久而久之,那口如同打酒列子,覺得少了,不行,覺得多了,滴點不沾。而這批老年人中,年事最高的,辦事最認真的,口酒最標準的,是平浪宮後的劉來魁老漢。老漢是早年河上艄公,高個頭、白胡子,八十三歲那年,全縣城為他修了一匾,縣長親自送到家裏,至今高懸中堂之上。


    摸魚捉鱉的人


    在馮家灣已經呆了五天。因為上遊的土門公路出現塌方,班車一直沒有下來,我不能到竹林關去,就天天抱著一本書到灣前河堤的樹蔭下去消磨時間。先是並不在意,後來老是遇著一個人在河灘上慢慢地走上去,一直走到遠處的一座大石崖底下,然後又折過頭慢慢地走下來,一雙赤腳在泥沙裏跳跳地踩,手裏拿著一柄類似雙股叉的東西在身子的前後左右亂紮。他從來不說話,也不見笑,那麽走了兩三遭後,就坐在河邊那邊碾盤大小的花崗石上,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來,摸摸看看,就丟在水裏。那酒瓶並不沉底,一上一下順波逐流,漸漸就看不見了。


    這條河是丹鳳縣和山陽縣交界線。河的上遊有一個小小的鎮子,叫做土門,河的下遊便是有名的風景區竹林關。關在陝西,關東是河南,關南是湖北,這便有了雞鳴聽三省之說。這個時候,雖然是夏季,但河水異常清澄,遠處的那座大石崖遮住了太陽,將河麵鋪蔭了半邊,水在那崖下打著渦兒,顯得平靜,緩慢,呈墨綠色,稍稍往上看去,大石崖上邊是最高的河床,因為兩邊山崖在河底連接,旱天少水的時候,那黑黑的石床就**出來,地層是經過地質變化的。一層一層石板立栽著,像是電焊過的魚脊。現在那石層看不到了,水在上邊泛著雪浪花。河水的嘩嘩聲,也正是從那裏發出的。再往上,河麵就特別地寬,水是淺了些,也平得均勻,顏色綠得新鮮。兩邊山根下的水霧就升起來了,卻是誰也無法解釋的淡藍色,嫋嫋騰起,如是磷火一般。那人就一直看著那迷迷離離的山水,似乎已經是在瞌睡了。


    “喂——!”我叫了他一聲。


    他回過頭來。這是一張很不中看的臉,前額很窄,發際和眉毛幾乎連起來,眼睛小小的,甚至給人一種錯覺:那不是先天生的。是生後他的父母用指甲摳成的,或是繡花針挑成的。鼻根低窪下去,鼻頭卻是絕對的蒜頭樣。嘴唇上留著胡須,本來是嘴兩邊的酒窩,他卻長在一對小眼睛下,看我的時候,就深深地顯出來。在商州,我還沒有見過這麽難看的臉。“這也算是人嗎?”我想。


    “要過河嗎?”他站起來,對我說。


    我搖搖頭,想不到他會這樣猜測我。


    “不要錢的,一分錢也不要。”


    “謝謝你。”我覺得這人心地倒是好的,但一看見他那張可笑而又可惡的臉,心裏就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不愉快。“我不是過河的。”


    他重新又坐了下來,盯著河麵。因為太曬了吧,他從石頭旁一棵彎腰的老柳樹上折下一把細枝來,編成了一個柳葉帽匝在頭上,但總不肯離開那塊石頭。太陽把他那發黑的肩膀曬出了油汗,亮亮的,顯得身上那件背心越發白了。但是,後來他在背心上抓起來,發出嚓嚓的抓撓聲,背心卻動也不動,我才發現那不是背心,他壓根兒就沒有穿什麽衣服,那白背心的模樣是他穿了好久的背心,現在脫了,露出的背心形狀的肉白。我覺得有意思極了,想和他多說幾句話,他卻“噢”地叫了一聲,從石頭上跳下去,簡直可以說是滾了下去,沒命似的跑到河邊,又躡手躡腳地挪步,猛地一撲,一揚,一件黑黑的東西“日——兒!”掠過頭頂,“叭!”地落在沙灘上,是一隻老大的河鱉。他抓起來,嘿嘿嘿地向我跑來了。


    商州初錄(9)


    “你買嗎?”他說。“有三斤重,一定有三斤,說不定有三斤三兩;一元五?”


    我明白他的職業了。在商州的每一條河岸上,都有一些這樣的人:他們從河裏抓魚捉鱉,然後出售給穿四個兜的幹部,或者守在公路邊,等著從縣上,地區,省城過往的司機、乘客。他一定看出我是幹部模樣的人了。


    “一元,買了吧?”他又在說。


    我說我不買。卻問他家住在哪裏,今年多大了,家裏有什麽人,一天能捉到多少鱉。他張著嘴看著我,一時怕是感覺到了自己的醜陋,什麽也沒有說,將鱉放在腳下踏著,用雙股叉尖在鱉後蓋軟骨處紮一個洞,用柳枝拴了,吊在叉杆上轉身而去。


    第二天,我又在河邊看見這個醜陋的人了,他還站在那塊石頭上,又將一個酒瓶丟進河水中,然後就去紮鱉,他的運氣似乎要比昨天好得多,竟捉住了三隻鱉,還有一隻拳頭般大的,已經要拴柳枝了,看了看,隨手卻向河裏擲去。他好大的力氣,那小鱉竟一下子擲過河麵,在那邊的淺水裏砸出一片水花。


    第三天,他照樣又在那裏捉鱉,後來又跳下水去,在河堤下的石排根摸魚,一連收獲了五條鯰魚,甩在岸上。再摸時,竟抓住一條菜花小蛇,嚇得大呼小叫,已經爬到河岸上了還哇哇不停。


    “好危險啊!”我跑過去,渾身也嚇得直哆嗦。


    “這水裏怎麽會有蛇呢?以前全沒有這種事!它會咬死人哩!”


    “這行當真不好受。”


    “那麽,”他就又張著口望著我,“你要這魚嗎?你不要鱉,這魚好吃哩,五條,一元錢,行嗎?”


    不知怎麽,我竟把這魚買下了。我明明白白知道這魚我是不會吃的,因為我的房東對我說過他們最聞不慣那魚腥味兒,他們的鍋會讓我煎魚嗎?何況我又不會做。但我卻掏出一元錢把這魚買下了。


    他很是感激,好像這一元錢不是他以魚賣得的價錢,而是我施惠他的。他話多起來,說這河裏魚鱉很多,他們以前全是捉魚鱉去玩,那鯰魚最難捉,必須用中指去夾,要不就一下子溜脫,別小看那一斤重的魚,在水裏的力氣不比一個小狗好對付。又說鱉是有窩的,發現窩了,一叉下去,就能紮住。中午太陽好的時候,鱉就爬出河來曬蓋,要打翻它,要不那出來,會咬住人不放,如何打也不肯鬆口,必須等到天上打響雷,或者用刀剁下那頭來。他又說,後來城裏的人喜歡吃這些亂七八糟東西,他們就有了掙錢的門路。


    “我們忘不了城裏人的好處!是他們舍得錢,才使我們能有零花錢了。”


    我說,話可不能這樣說,應該是你們養活了城裏人。不是你們這麽下苦,城裏人哪兒能吃到這些鮮物兒?他不同意我的觀點,和我爭辯起來,末了就笑了:“城裏人什麽都吃!是不是死貓死狗地吃多了,口臭了,每天早上才刷牙呀?”我哈哈笑了。


    “真有趣!”我說,“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你看著老吧,其實是三十三,七月十六日才過生日。”


    “孩子幾歲了?”


    “我還沒結婚呢。”


    沒結婚?我不敢再問了。因為在山地,三十多歲的人沒有結婚,是一件十分不體麵的事,如同有了天大的短處,一般忌諱讓人提起的。


    “其實,媳婦是在丈人家長著呢。你說怪不,我們村的媳婦,有的在一條巷子裏,有的在幾百裏的地方,婚姻是天生一定的,這我是信了!”


    “你的那位對象住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很快就給我來信了。”


    我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再問時,他掉頭走了。走到那個石頭上,就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看了看,輕輕丟進河水中去了。


    “你怎麽把酒瓶丟在河裏?”我大聲問道。


    “它不會摔破的。”


    “裏邊有酒嗎?”


    “沒有。”


    “你丟那幹啥?”


    “給媳婦的……”


    “給媳婦?”我嘎地笑了,“給王八媳婦?”


    他突然麵對著我,怒目而視,那一張醜陋的臉異常凶惡。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過錯,使他感到了自尊心的傷害吧?


    “你才娶王八媳婦!我那媳婦說不定還是城裏人哩!”


    他恨恨地說著,轉身回去了。


    我終於明白到這是怎麽一類的人物了。在商州,娶媳婦是艱難的,因為彩禮重,一般人往往省吃儉用上十年來積攢錢的,而這個捉鱉者,靠這種手藝能賺得幾個錢呢?又長得那麽難看,三十三歲自然是娶不上媳婦了。但他畢竟是人,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的求而不得將他變得越發醜陋,性格越發古怪了。


    但是,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見了我,還是笑著打招呼,還讓同他一塊來的三個孩子向我問好。


    “你到上邊那大石崖下去過嗎?”他說。


    “沒有。”


    “那裏水好深,魚才多哩。你要陪我去,我一定送你幾條魚。”


    我隨他往上走。河灘上,走一段,一個大水池,水是從河底和北邊山底浸流匯集的,水很深,下麵是綠藻,使整個池子如硫化銅一樣。走到大石崖下,水黑油油的,看不見底,人一走近卻便倒出影來。他讓我和三個孩子從下邊不停地往河裏丟石頭,一邊丟,一邊往上走,說是這樣就把遊魚趕到那深潭去。三個孩子丟了一陣,便亂丟起來,他大聲罵娘,再就揪住一個,摔在沙灘上,喝令他滾遠!那孩子害怕了,不敢言語,卻不走。於是,他吼道:“還亂投不?”


    商州初錄(20)


    “不啦!”那小孩說,“我嫌從下邊投累……”


    “嫌累的滾蛋!”


    那兩個孩子就討好了:“我不累!我不累!”


    等石頭丟到潭邊,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在裏邊裝上黃色炸藥,把雷管、導火索裝好,口上糊了河泥,然後點著丟進潭中。孩子們嘩地向後跑,站在遠遠的地方,趴在沙石上,膽大的,又探頭探腦朝河邊走……


    “咚!”驚天動地一聲響,幾十丈高的水柱衝天而起,恰好一陣風過,細沫般的水珠刷刷刷斜落下來,淋得我們渾身都濕了。大家叫著,笑著,湧到河邊,河裏泛著濁浪,泡沫,卻並未見魚肚子朝上漂起來。我失望地說:“沒有,咳,連一個小魚兒也沒有。”他說:“甭急!漂上來都是小魚,大魚才從水底走哩!”於是我們又跑到下遊去看,還是什麽也沒有。他很悲觀,孩子們卻一樣高興,大聲喊:“沒有喲,一個也沒有喲!”


    “這是怎麽回事?這潭裏這麽幹淨?一斤炸藥就這樣聽了個響聲?”醜陋者說著,臉更難看了。後來,就又從懷裏掏出一個酒瓶,丟進河裏去了。


    “還要炸嗎?”


    “那不是炸藥。”


    “給媳婦……”我話一出口,不敢說了。


    他卻給我笑笑,和三個孩子跑走了。


    我終不明白,他為什麽每一次到河邊,都要丟一個空酒瓶呢?那酒瓶每一次丟下,並不下沉,可見口子是封得嚴嚴的,那裏邊裝著什麽嗎?


    以後又是兩天,他依然在丟。我決定要看看這個秘密了。就在我要走的那天中午,我瞧見他又往河裏去了,就到了下遊的堤上看看。他果然又丟下一個瓶子,我忙跑到河水中將衝下的酒瓶撈起。這是一隻口封得特別嚴的酒瓶,裏邊有一張紙條,打開了,原來是一封信:


    “我叫任一民,家住丹鳳縣土門公社馮家灣,現在三十三歲(實足年齡),上無父母,下無兄妹,房子三間,廈屋間半,糧食裝了兩個八鬥甕,還有一窖芋頭,錢也積存了許多,我還有手藝,會摸魚捉鱉,隻是沒有成家。這瓶子如果是一個男人拾到,請封好瓶口還放在河裏,若是一個女的拾了,是成過家的,也請封好放在河裏,是沒成家的姑娘得了,這就是咱們有姻緣,盼能來信。以後的日子,我能養活你的,我不會打你,你來我們村落戶也成,我也可以招過門去,生下孩子姓你的姓也行。我等著你的信。”


    我看著這封真誠而有趣的求愛信,竟再沒有嘲笑和厭惡起這位醜陋的摸魚捉鱉人了。但我是個男人,又是個異地的遊客,我隻好小心翼翼地將信裝進酒瓶,蓋上油紙包著的木塞,按好鐵蓋,輕輕放進河裏去了。


    我站起來,遠遠看見就在河的上遊,那個求愛者正在河灘跑著,是不是又捉住了一隻鱉或者一串魚呢?


    劉家兄弟


    商州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在賈家溝。賈家溝的泥水匠,最有名的是加力老漢。老漢如戰國時孔子一樣,徒子七十二,徒孫三千,遍布商州七個縣。每年三月初三,是老漢的生日,徒子徒孫都要趕來,老漢設了酒席,然後各方徒子徒孫在門前場地裏表演,單磚砌牆,無依無靠,看誰砌得高,而以木樁擊之不倒?再以不規不則之亂石拱起墓頂,將碌碡推上去碾,看誰拱得不坍不垮?後以一把八磅大錘,要一錘下去,看誰將一塊大石打出齊楞見線,如刀裁一般?如此表演,連續幾天幾夜,看熱鬧的圍著像觀戲一樣,精彩的,一哇聲叫好,拙笨的,一古腦叫噓。於是,合格者,師傅牽手入席,淘汰者,哪兒來的哪兒回去,所帶壽禮分文不收,所設酒席,滴水不予。


    加力老漢,並不姓賈,也不是賈家溝的原籍。他一輩子從未向人透露過自己的籍貫。賈家溝的人記得,在跑廣東長毛賊那時節,有一天村裏來了母子三人,那婦人粗手大腳,麵黑如漆,兩個兒子都是一米七八個頭,一身力氣,這老大便是劉加力,老二叫劉加列。母子三人住在老爺廟時,給人打短工為生。因為都沒有手藝,就隻好打土坯,見天可打出一壘土坯,或是給人家扯大鋸,兩人粗的原木,一天解開六頁木板。過了三年,劉加列吃不下苦,在四鄉遊手好閑起來,又染上賭博,但手氣不好,輸掉了家裏的積存,寒冬臘月,一頂帽子都戴不上,娘仨就常常在吃飯時吵鬧。加力嫌娘飯做得稠,加列嫌娘飯做得稀,娘罵起來,他便將碗摔在娘麵前,再以頭撞牆,粗氣吼得如牛叫。後就常在麥場上和人打賭,用屁股蹶碌碡。他一身好膘,左眉中間斷了兩截,人稱斷刀眉,每每剝脫外衣,露出從脖子下一直長到肚臍窩的黑毛,蹲下身去,用屁股隻一蹶,七八百斤的石滾碌碡就忽地立栽起來。然後便去向賭輸的人討錢,有五元的,有七元的,一分不少,若翻起臉來,斷刀眉驟然飛動,撲過來常常抱住對方的大腿,用手握人家**……慢慢鄉裏為惡,成了這一帶害物。賈家溝曾醞釀過攆劉家出村,但誰也不敢領頭,直至賈家前院的老二因和兄弟反目,重蓋了一院房子,老莊子偏不賣給兄弟,劉家就趁機買房,從此正正經經成為賈家溝的人家了。


    到了民國二十三年,本地方出了“金狗、銀獅、梅花鹿”,這是三個大土匪頭子:金狗者,長一頭紅禿疤,銀獅者,是一頭白毛,梅花鹿者,生一身牛皮癬。三個土匪頭子,手下各有十幾條“漢陽造”,幾十個毛毛兵,遇著“長毛賊”來,便聯合作對,“長毛賊”一走,又互相傾軋,各自又在地方上收租納稅,離賈家溝二十裏的鎮公所也毫無辦法,隻好明裏緝拿,暗裏勾結。這地麵便一二十年裏日月不得安寧,常在三更半夜,槍聲一起,村人就攜老扶幼,棄家而逃,加力母子也跑了幾回,加列就煩了,說家裏要糧沒糧,要錢沒錢,怕誰個怎的,就在一次跑賊中未走。沒想那金狗領著土匪進村,抓了一個女人到了老爺廟,在條凳上綁了手**,嚇得躲在廟梁上的加列掉了下來,金狗瞧他的模樣,卻並沒有打他,反問他入不入夥,又將那女人讓他也幹了一回,說是要入夥,三天後到南山磊磊石見麵,以後不愁沒有黃花少女。


    商州初錄(2)


    這加列得了好處,過後稍稍對娘提說入夥之事,沒想被娘一場臭罵,沒敢去南山。後來有人給加力說媒,加列便向娘要媳婦,氣得娘嘴臉烏青,吐過幾次血。加力幹涉,他竟揚著斧頭要見個死活。從此便學起喝酒,越喝量越大,家裏又沒多餘錢,就出門要投金狗,娘抱住不放,他說:“人不發橫財不富,呆在這裏,出門看人眉高眼低,回家少吃沒穿,等兒去幹大事,掙了大錢,接娘也去享福!”做娘的苦苦哀求,說傷天害理之事萬萬幹不得,如今社會耍槍杆的,哪一個有好死?加列便吼道:“不要我去,我要賭錢,你給我一百元吧,我要媳婦,你現在就給我娶一個!”娘便拿頭來抵,他一閃身,娘撞在牆頭,血流滿麵,他趁機就跑了。


    投了金狗,加列練出雙槍,深得重用。先在南山跑了半年,搶了好多財寶,後來又因分贓不平,與金狗傷了和氣,投奔了梅花鹿。三天後一個半夜,他回到家裏,將一包銀元嘩啦倒在**,給娘和兄耀眼,加力一把抓著丟在門外,兄弟兩人鬥打起來,結果加力腿上挨了一槍,自此,兄弟成了冤家對頭。


    為了替加列贖罪,加力母子在賈家溝沿門磕頭。不久加力隻身去河南拜師學藝,回來專為四鄉八村蓋房修舍,分文不取。他腿受槍傷後微瘸,用力不比前幾年,但人極聰慧,為人和氣,泥水手藝越做越好,深得村鄰惜愛,慢慢遠近人家就有送子拜師的,一年之內竟帶了十六個徒弟。後來娶了一家做生意的女子,成全了家庭。這女子見過世麵,人又精幹,上伺服老母,如待生身親娘,一天三頓煎湯熱飯端在娘的手裏,在村裏,又因稍識文字,說話好聽,辦事吃得虧。尤其在眾徒弟之間,聲望更高,不管家裏有多有少,盡力做好吃好喝,自己卻省吃節用,虧了一張肚皮。幾年後,生養了三男二女,便自幼教學識字,懂得人情世故。人常說,家有賢妻,夫在外不遭橫事。加力一心忙在他的事業上,遠近人家,都以加力蓋房、拱墓為榮,加力的聲譽一天一天遠振開來。


    加列在外也混得人模狗樣,在山陽縣打死了一個有錢的鎮長,便將那姨太太收作婆娘。這婆娘生得小巧,好日子過慣了,說話、做事不知輕重,平日出門,加列在前,她隨後,右有護兵,左有保鏢,威風得厲害。第二年生了一子,清明節時,那婆娘在賈家溝後四十裏的石家坪打秋千,圍看的人黑壓壓一片,那婆娘越發得意,不想一用勁,斷了褲帶,褲子溜了下來,加列在下頓時黑了臉,便一槍打去,那婆娘一跟頭栽下來死了。婆娘一死,孩子沒了親娘,他丟在石家坪保長家裏,就揚長而去了,加力得到消息,指天咒地罵了幾天,總念這兒子是劉家的根苗,抱了回來,重新取名周彥。


    賈家溝村前的河邊,是陡峭峭的黑石大崖。早些年裏,土匪才鬧世,村人就在崖壁上鑿石洞,洞口大如門,裏邊有一間房的,也有三間四間房大的。有的大戶人家,還鑿有前廳後廳,安有臥室,廚房,糧倉,水窖。每每聽說土匪來了,就將錢財物件,背上石洞。石洞外壁上鑿有石窩子,斜栽上石碓,木樁,上洞時架木板為路,上一節,抽一節板,上至洞口,木板抽空,土匪就是趕到山下,也隻有望洞興歎,即使槍**擊,人皆閉洞不出,平常可呆一天半晌,有時竟達十天半月。後來“長毛賊”來,金狗,銀獅,梅花鹿等大土匪也在最陡處鑿避身石洞。沒想,三股土匪相繼鬧翻,金狗、銀獅聯合攻打梅花鹿,梅花鹿攜帶家眷、人馬就躲在石洞,整整三天三夜,河灘裏往上打槍,石洞口往下打槍,結果石洞上打下一人,河灘裏也躺了三具屍。金狗、銀獅動起怒來,就在山下堆滿了包穀稈、麥秸,放火燒洞,燒了兩天兩夜,石洞裏沒糧沒水了,加列在洞裏反了戈,打死了梅花鹿一家大小,夜裏自己從洞口拉一麻繩往下溜。溜到半崖,梅花鹿的小老婆並未打死,在上用刀斬斷了麻繩,加列就掉進山下火堆,等刨出來,已成了盆子大一團黑炭。


    加列死於烈火,賈家溝連夜打火把、燈籠慶賀,加力母子也在慶賀人群中,放了一串鞭炮,一家三代將屍體搬回。但是,當裝在一口二鬥甕裏埋掉時,全家卻一片慟哭。


    這周彥長到七歲,加力就引導著學泥水匠手藝,周彥卻自幼身單,又患了氣管炎病,手不能挑,肩不能擔,隻好作罷,終日雙手縮袖,夏坐樹蔭,冬曬陽坡。人便慢慢癡傻起來。這一年老娘臨終,哭著拉住加力和媳婦的手說:“我生了一個好兒,也生了一個牲畜,加列死得慘,是罪有應得,隻是這周彥可憐,你們要好好照應啊!”


    這周彥長到三十一歲,娶不下媳婦,後來從老山溝要飯過來一個女人,加力托徒弟撮合,好歹成了親。但這周彥成夜腰彎如籠攀兒,靠牆就睡,一睡到天明。做嬸娘的夜夜在窗下聽房,小兩口不見動靜,回到臥房隻是長籲短歎。第二天一早,等周彥起來,她就站在台階將雞放出,公雞在攆母雞,撲撲啦啦作成一團,她就說:“周彥,你看雞幹啥哩?”周彥還不理會,夜裏還是沒個動靜。加力歎息說:“唉,難道有了天地報應?為了贖清我弟罪孽,我一心撫周彥**,他卻這等不夠成色!”不出一年,那小媳婦離了婚。周彥也不久死去了。


    加力把周彥的葬禮辦得很體麵,街坊四鄰都怨他失了長輩身份,他隻是不聽。又偏將周彥的墳埋在加列墳邊,埋葬加列時,他用兩根苦楝木棍抬著那隻二鬥甕的,埋後就將那棍插在墳頭,沒想竟活起來。如今周彥墳前兩棵苦楝樹已長出幾丈高低,秋天枝葉旺盛,落著苦楝籽兒,孩子們撿來當石子兒玩,冬天裏枝丫光禿,成群的烏鴉落在上邊,村人就將那樹砍了,解成板,搭了溝前小河麵上的木橋,供千人踏,萬人過。


    商州初錄(22)


    又過了一年,賈家溝突然有了怪事:三月三日,加力老漢又過生日,徒子徒孫紛紛趕來,酒席上正喝到六成,一個徒弟突然仰麵後倒,口吐白沫,接著就神誌不清,說的卻是當年加列在南山搶人,在石家坪打婆娘一類的事。滿院在座的人嚇了一跳,有人叫道:“這是通說了!”通說者,是指凶死鬼陰魂不散,附在一人身上而借口逞凶。就有人削了桃木楔,在加列和周彥的墳上齊齊釘了一圈,那徒弟的病也就好了。


    奇怪的是桃木楔也卻活了起來,幾年光景成了一片桃林,春日裏花開得紅夭夭的。遠近人說起賈家溝,便說:“是村前有桃花的嗎?”外人一來,見了桃花,也總是說:“瞧,這多好的桃花!”那時節,桃花裏的兩堆土墳已經平了,加力老漢在那裏修了一碑,上刻著:“做人不做加列”六個大字。


    小白菜


    商州的人才尖子出在山陽,山陽的人才尖子出在劇團,劇團的人才尖子,數來數去,隻有小白菜了。


    小白菜人有人才,台有台架,腔正聲圓,念打得法。年年春節,縣劇團大演,人們瞅著海報,初一沒她的戲,初一電影院人擠人,初二沒有她的戲,初二社火耍得最熱鬧。單等初三小白菜上了台,一整天劇團的售票員權重如宰相;電影院關了門,說書的,耍龍的,也便收了場;他們知道開場隻是空場,何況自個也戲癮發了作。戲演開來,她幕後一叫板,掌聲便響,千聲鑼,萬點鼓,她隻是現個背影,一步一移,一移一步,人們一聲地叫好,小白菜還是不轉過臉。等一轉臉,一聲吊起,滿場沒一個出聲的,咳嗽的,吃瓜子的,都驟然凝固,如木,如石,魂兒魄兒一盡兒讓她收勾而去了。演起《救裴生》,演到站著慢慢往下坐,誰也看不出是怎麽坐下去的,滿場子人頭卻矮下去;演到由坐慢慢往上站,誰也看不見是怎麽站起來的,滿場人脖子卻長上來。遠近人都說:“看了小白菜的戲,三天吃肉不知意(味)。”


    小白菜是漫川關人,十一歲進劇團,聲唱得中聽,人長得心疼;女大十八變,長到十六,身子發育全了,頭發油亮,胸部高隆,聲也更音深韻長,就在山陽演紅了,一出名,縣上開什麽會,辦什麽事,總要劇團去慶賀,劇團也總讓小白菜去,全縣人沒有不知道她的。她起先生生怯怯,後來走到哪兒,人愛到哪兒,心裏也很高興,叫到什麽地方去就去,叫她上台演一段就演,一對雙皮大眼睛噙著光彩,撲閃閃地盯人。


    娘死得早,家裏有一個老爹,十天半個月來縣上看看閨女,小白菜就領爹逛這個商店,進那個飯店。飯店裏有人給她讓座,影院裏有人給她讓位,爹說:你認得這麽多人?她笑笑,說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爹受了一輩子苦,覺得有這麽個女兒,心裏很感激。偶爾女兒回來,她不會騎自行車,也沒錢買得起自行車,但每次半路見汽車一揚手,司機就停下車,送到家裏。滿車人都來家裏坐,爹喜得輕輕狂狂,八經八輩家裏哪能請來個客,如今一車幹部來家,走了院子裏留一層皮鞋印,七天七夜舍不得掃去。


    平日離家遠,小白菜不回家,星期天同宿舍的三個同伴家在縣城附近,一走了,她去洗衣服,井台上就站滿了人。人家向她說,她就說,說得困了,不言語了,人家眼光還是不離她。回到宿舍,縣城的小夥子,這個來叫她去看電影,那個來給她送本書。她有些累,想關了門睡覺,心想人家都好心好意,哪能下了那份狠心,隻好陪著。一個星期天,任事也幹不了,卻累得筋疲力盡,每到星期天,她總發愁:“怎麽又是星期天?!”


    同宿舍的演員聽了這話,心裏不悅意:你害怕星期天,別人也害怕了?一樣是姑娘,一樣在演戲,你怎麽那麽紅火?等以後有小夥子再來,在門上留字條,在窗台上放糖果,同宿舍的就把字條撕了,把糖果亂丟在她**。她回來問:哪兒來的?回答是:男人送的唄!她要說句:送這個幹啥?就會有不熱不冷的回敬:那不是吃著甜嗎?門房也對她提了意見:就你的電話多!領導也找她:你還小,交識不要雜。她不明白這是怎麽啦?後來,男演員一個比一個親近她,女演員一個比一個疏遠她。再後來,男演員幾次打架,縣城裏小夥子也幾次打架打到劇團來,一了解,又是為了她。女演員就一窩蜂指責她:年紀不大,惹事倒多。她氣得嗚嗚地哭。


    不久,求愛信雪片似的飛來,看這封,她感動了,讀那封,她心軟了:這麽多男人,如果隻要其中一個向她求愛,她就立即要答應的,但這麽多,她不知道怎麽辦。想給爹說,又羞口,向同伴說吧,又怕說她亂愛,便一五一十匯報給領導。領導批評她,說不要想,不要理,年紀還小,演戲重要。她聽從了,一個不回信,來信卻不毀,一封一封藏在箱子底,隻是大門兒不敢隨便出。


    求愛的落了空,有的靜心想想,覺得無望,作了罷,有的心不死,一封接一封寫,堅信:熱身子能暖熱石頭。有的則懷了鬼胎,想得空將她那個,來一場“生米做熟飯”。而有的功夫下在掃蕩情敵,揚言她給他回了信,訂了親,還吃了飯,戴了他的表,已得了她做姑娘最寶貴的東西……說這話的一時竟不是一個,而是三個、四個,分別又都拿出她的一張照片。


    風聲傳出,一而十,十而百,竟天搖地動,說她每次演出,台前跳跳唱唱,幕後就和人咬舌頭;還說有一天晚上和一個人在公路大樹下不知幹什麽,過路人隻聽見那樹葉搖得嘩嘩響;還說一個半夜,有司機開車轉過十字路口,車燈一開,照出她和一人在牆角抱著,逃跑時險些讓車軋死;還說她今年那麽高,全是被男人手揣的。領導把她叫去,她哭得兩眼爛桃兒一般,不肯承認。領導問:“他們為什麽有你的照片?”她說:“鬼知道,怕是我演出時,他們偷拍的,要不是偷的劇照。”領導想想,這有可能,以前就發現每一次演出前掛的劇照,小白菜的總被人偷去,就宣布以後不要貼掛劇照了。


    商州初錄(23)


    領導對她沒有什麽,但劇團內部卻對領導產生了懷疑:小白菜是不是和他……?不出幾日,外麵就傳開小白菜把劇團領導拉下水了。領導先是不理,照樣讓小白菜上台,上台就演主角,但領導的老婆吃了醋,老夫老妻鬧了別扭,領導就有意離小白菜遠了。她每次去領導家,女主人在,就買了糖果送小孩,和女主人沒話找話說,人家還是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女主人不在,她一去,領導就要打窗子,又打門,和她說話,聲提得老高。小白菜覺得傷心,什麽人也不見,也不找了。


    她以前喜歡打扮,現在要是穿得好了,同伴就說:“穿得那麽豔乍,去給男人耀眼啊!”不打扮了,又會被說:“瞧,偏要與眾不同,顯示自己。”她隻好看全團百分之八十的人穿衣而穿衣,梳頭而梳頭。隻是一心一意用勁在練功上、練聲上。她開始誰也不恨了,恨自己:為什麽什麽衣服一穿到自己身上就合體好看呢?為什麽一樣的飯菜吃了,自己臉蛋就紅潤有水色呢?她甚至想毀了容,羨慕那些麻子姑娘,活得多清靜啊,想一想,就哭一哭,哭了老爹,又哭早早死去的娘。


    到了二十三歲,她入不上共青團,劇團團支部報了她幾次,上級不給批,她去找文化局長,局長過問了這事,但從此說她和局長好。後來地區會演,縣委領導親自抓劇團,她演得好,書記在大會上表揚她,她又落得與書記好。她想不通:自己怎麽就是個爛泥坑?!一氣之下不演戲了,要求管理服裝。一管一個月,這個月安然是安然了,但她生了病。也是天生的怪毛病,不演戲就生病,而且她不上台,演戲場場坐不滿,她隻得又演,百病卻沒有了。她想:我這命真苦,真賤,這輩子怕不得有好日子過了。


    到了結婚年齡,劇團同齡的姑娘都結婚了,生娃了,她還是孤身一人。老爹又死了,一個親人也沒有,她托人給她找外地的,想一結婚一走了事,但總有人千方百計要把她的名聲傳給遠方的男的,結果事情又壞了。她橫了心:罷罷罷,潔身自好,反倒不好,也就真那麽幹幹,也不委屈被人作踐了一場。她很快和劇團一位寫字幕的小夥好了,小夥人不體麵,笨嘴拙舌,卻寫得一手好字,她一和他好,就感動得哭了。她從此也得了溫暖,什麽話兒也給他說,他什麽事兒都護著她,三個月裏,她便將自己女兒身子交給了他。但是,他們雙雙被捉住了,雖然聲稱他們要定親,誰肯理睬,嚴加處理,便將她從劇團開除了。


    她回到老家,病了半年,病稍好些,一早一晚關了門又唱又練功,這倒不是想重上戲台,倒是為了她的身體。後來,她和一個縣水泥廠的工人結了婚,結婚三個月,那工人借她失過身為名,動不動就打她,她受不了,又離了婚。就在這個時候,洛南縣劇團知道了她的下落,又來招她到洛南劇團去。


    她人還未到洛南,洛南已有風聲。劇團領導在全團會上宣布了紀律:“此人戲演得叫絕,但作風不好。來了,不可避遠她,但絕不能太親近,誰要與她出事了,當心受處分!”她去了,戲又演得轟動洛南。下鄉演出每到一處,圍幕裏坐滿,圍幕外又坐一圈,執勤人員看不住往進湧的人,常常雙方爭吵,甚至大打出手,結果圍幕被人用手扯成幾丈長的裂縫。半年裏,全劇團人人眼紅她,人人不敢來親近,她心裏總是慌落落的。過了一年,一個演員冷不防抱住她親了一口,一個拉提琴的夜裏鑽進她的宿舍,她反抗,被又愛又恨咬傷了她的手。


    “你什麽人都給好處,怎麽對我這樣?”那人賴著臉說。


    “放你娘的屁!”她從來沒罵過這麽粗的話。


    他掏了一把錢,她把錢從窗子扔了出去。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啊!”


    那人走了,卻先下了手,說她拉攏他。她哭訴真情,沒人相信,還要給她處分。她告到縣委,縣委為她平了反。


    這事發生不久,“**”開始了。縣縣揪走資派,大凡大小領導,一律批鬥,她無官無職,卻是名演員,也大字報糊上街,說她是大流氓,大破鞋,是走資派的半夜尿壺。


    後來,武鬥鬧起來了,走資派全集中在商州地區衛校裏辦“學習班”,也無人再理會她。武鬥逐步升級,全商州七個縣,各派和各派聯合一起,今日攻丹鳳,明日打商南,搞得槍聲四起,路斷人稀。山陽縣的一派被另一派趕出了縣境,來到洛南,同派又組成武鬥隊,司令就是當年偷取她照片在外胡言亂語的那個。一到洛南,就把她叫去,要她在司令部幹事,她不,說她是黑人,司令哈哈一笑,拍著腔子保她沒事,許願“革命”成功了,他當了官,一定讓她當個劇團團長。她不答應不行,要走又走不了,就在司令部呆著。沒想第三天,司令叫她去,一去就關了門,要和她“玩玩”,她嚇得變臉失色,抱住桌子不丟手。那司令踢翻桌子,將她壓在地上糟蹋了。她哭了一夜,想到自殺,司令卻派人看守她,又要求長期和她來往,她不答應,這司令要她好好想想,三天後見話。三天後,司令對她說:要同意了,四天後隨他到商縣,因為他們這一派為了證明自己最革命,準備將集中在衛校的走資派搶回來,設法庭審判,下牢的下牢,槍斃的槍斃,然後進駐地區,成立紅色政權。她聽了,嚇得一身冷汗。那些各縣走資派,有的她不認識,有的在地區會演時見過,但山陽縣委書記,洛南縣委書記,她是熟悉的,他們都是好人,難道四天之後就全要遭不測之禍災嗎?她突然同意了,卻要求明日讓她回山陽老家看看,然後去商縣找司令。這一夜,她和那司令睡在一起,她早早吃了幾片安眠藥,一夜沒有蘇醒。


    商州初錄(24)


    第二天,小白菜搭車走了,她有司令的手令,沿縣各卡關沒有阻擋。但她並沒有去山陽,卻直接到商縣,打扮成鄉下邋遢婆娘,跑到衛校翻牆進去。那些老頭子卻都狠狠地瞪著她:“你來幹什麽?我們這裏好多人就是吃了你的虧!”


    “吃了我的虧?”她驚叫著。


    “罪狀是拉他們下水,你還來惹禍嗎?”


    她突然感覺到了一個女人的自尊心,刷地流下眼淚,順門就走。已經翻過牆了,卻又站住,眼淚湧流不止,又翻牆進去,對他們說了三天後的情報。但是,這些人卻看著她冷笑了。


    “你們不相信我?”她急得哭起來。


    “你是讓我們跑,再讓他們把我們抓起來,更有罪狀嗎?這情報你怎麽就會知道?”


    “我和司令睡過覺,知道嗎?!”她大聲說著,氣憤歪曲了她的臉,眼淚卻流得更快了。


    老頭子們木呆在那裏,隻是不動。


    她扯開了衣領,露出胸膛上被司令糟蹋時咬下的紫色牙痕,叫道:“信不信由你們,要活,趕快就跑,全國這麽大,哪兒沒個藏身處?不信,就等著死吧!”


    她翻過牆頭走了。


    這一夜,這些“走資派”買通了看守,一下子全溜逃了。


    三天後,窮凶極惡的造反派撲到商縣,包圍了衛校,但一切落空。將看守抓來拷問,供出了小白菜。那司令一怒之下,四處搜查,五天後小白菜被捉拿了。司令親自捆了她的雙手,雙腳,將她**,又讓別的四個頭頭又**了一番,最後裝進麻袋,活活讓人用棍打死了。


    小白菜死後,這一派宣布了她的罪狀:一生破鞋,批鬥之中,仍與走資派亂搞男女關係,事情敗露,自絕於人民,死得可恥,死有餘辜。


    消息傳開,戲迷們都遺憾不能看到她的戲了,又恨她作風太亂,不是個正正經經的女人。


    “四人幫”粉碎了,造反派頭頭逮捕了,那些走資派紛紛重新任職,小白菜的案件得以明白。四處打問小白菜的墳墓時,但無人知曉,隻好在開追悼會那天,將她生前演戲所穿的戲裝放在一隻老大的骨灰盒裏,會場高音喇叭播放她過去的唱腔錄音。


    一對恩愛夫妻


    在石莊公社的冒尖戶會上,我總算看見了他。這幾天,就聽公社的人講,他們夫妻恩愛很深,在全社是搖了鈴的;沒想冒尖戶會他也參加,而且又是他們夫妻培育木耳致富的,可見這恩愛之事倒是千真萬確的了。會是從晚上擦黑開起的,小小的會議室裏,人人都抽著旱煙,房子裏煙霧騰騰的。他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呆呆地坐在靠牆角的凳子上,後來就雙手抱著青光色的腦袋,眼睛一條線地合起來。主持會的人說:“都不要瞌睡了!”他挪了挪身子,依然還合著眼睛。主持人就點了他的名:“大來,你夢周公了?”他說:“我聽哩!”大家就都笑了,說他從來都是這樣:看上去是瞌睡了,但其實耳朵精靈哩。大家一笑,他也便笑了,笑起來眼睛很小,甚至有肉肉的模樣。我便想:他是這麽個人物,窩窩囊囊的,怎麽會討得女人的喜歡呢?但他確是這一帶有名的愛老婆和被老婆愛的,那老婆是怎麽個模樣呢?兩口子又怎麽就能成了冒尖戶?


    會開完的時候,因為公社沒有客房,書記讓我和他打通鋪,我說很想了解了解大來的夫妻生活,書記就仰脖兒想想,說很好。叫過大來一講,大來卻為難了:


    “這能行嗎?家裏衛生不好,虱子倒沒有,隻是有漿水菜,城裏人聞不慣那味兒的。”


    “我就喜歡吃漿水菜哩!”我說,“如果你不嫌棄,你能住我就不能住嗎?”


    他笑了,眼睛又小小的退了進去,說:“哪裏話!你真要去,我倒是念了佛呢!”


    他便開始點著個鬆油節。說她家離公社十裏路,要翻兩座山的,夜裏出門開會,看戲,串親戚,就都要點這鬆油節照路的。那鬆油節果然好燃,在油燈上一點就著了,火光極亮,隻是煙大。他的懷裏就塞了好多鬆油節兒。點完一節換上一節,讓我走在他的身後,走過公社門前的河灘,過橋,就直往一條溝道鑽去。


    路實在不好走,盡是在石頭窩裏拐來拐去,後來就爬山。雖然他照著火光,我還是不時就被路上的石頭磕絆了腳,他就停下來,將我拉起,替我揉揉,叮嚀走山路不比在城裏的街道上,腳一定要抬高。


    “這都是習慣,我到城裏去,平平的路,腳還抬得老高,城裏的人一看那走式就知道是山裏來的‘家娃’了!”


    “你們村裏就來了你一個嗎?”我問他。


    “可不就我一個!那條小溝裏,就我一家嘛。”


    “一家?”我有些吃驚了。“夜裏出門總是你一個人?”


    “可不,那幾年,咱的會多,小隊呀,大隊呀,常在夜裏開會。咱對付人沒有心眼,但咱有力氣,狼蟲虎豹的我不怯。”


    “真不容易。公社這麽遠,來回得一整宿哩。”


    “現在會少多了。那幾年動不動開會,不去還要扣工分,整整十年了,扣了我上百個工分呢,今夜裏我是第一次去那大院的。”


    “怎麽不去?”


    “唉,那大院裏原先有雄鬼哩。”


    “雄鬼?”


    我越來越聽不懂他的話,向前躍了一步,風氣將鬆油節的火焰閃得幾乎滅了,他忙用手護住,說道:“現在好了,他早滾蛋了,‘四人幫’一倒,查出他是‘雙突擊’上去的,他果真沒好報。”


    商州初錄(25)


    我才聽出他說的雄鬼,原來是指著一個什麽人了。


    “我一見著那雄鬼,黑血就翻,每次路過那大院門口,頭就要轉過去。就在他滾蛋後,我也不想到那個地方去。今日公社派人來一定要我去,去就去,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人了!剛才開會時,我就在想,我老婆今夜和我要是一塊去,就好了。”


    他時時不忘了老婆。我說:“後來不是召開全公社大會,要讓你們坐台子戴花嗎?”他在前邊嘿嘿地笑起來。


    “哎呀,你真是對老婆好!”我說。


    “要過日子嘛。咱上無父母,左右無親戚四鄰,還有什麽親人呢?”


    雞叫兩遍的時候,我們到了他的家,溝雖然不大,但卻很深,還在山⑸希就瞧見溝底有一處亮光,大來笑著說:“那兒就是,她還在等著我哩。”


    我們順著一片矮梢林子中的小路走下去,那溝底是一道小溪,水輕輕抖著,碎著一溪星的銀光,從溪上一架用原木捆成的小橋過去,就是他的家了。門掩著,一推開,堂屋和臥房的界牆上有一個小洞窗兒,一盞老式鐵座油燈放在那裏,燈光就一半照在炕上,一半照在中堂,進門時風把燈光吹得一忽閃,中堂的牆上就迷迷離離地悠動。滿屋的箱櫃、甕罐,當頭是三個大極了的包穀棒捆。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他的老婆卻沒有在。果然衝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漿水菜味。


    “菊娃——!”大來站在門口,朝溪下的方向喊。黑暗裏一聲:“來了!”就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背了一捆木棒慢慢走上來,在門前咚的放了,說:“怎麽開到現在?那個地方你真還能呆住?!”


    “咱現在怎麽不能呆了?後來還要在全公社大會台上坐呢,書記說一定要你去!誰叫你去那兒背耳棒的,我瞅空就背回來了!”


    “我坐著沒事。瞧,你倒心疼起我了,這耳棒不拿回來,明日拿什麽搭架呀?鍋裏有攪團呢。”


    她啪啪地拍著身上的土,大來告訴我這木棒就是培育木耳用的,那老婆突然才發現了我,銳聲叫道:“來客了?”


    “是城裏一個同誌,晚上來家睡的。”大來說。


    “你這死鬼!怎麽就不言不語了?!你們快坐著,我重新做些飯去。”


    她招呼我在屋裏坐了,站在門口,和大來商量起給我做什麽好飯。我瞧見她背影是那麽修長,削削的肩,蓬鬆光亮的頭發,心裏不覺叫奇:深山野溝裏竟有這麽娟好的女人!這憨大來竟會守著這麽一個老婆,怪不得那麽愛她。可她怎麽就也能愛著大來?


    我趕忙說:什麽飯也不要做,要吃,就吃攪團。她就說那使不得的,怎麽端得出手?我一再強調,說我在城裏白米白麵吃多了,吃攪團正好調調口味,她才不執拗了,走進來喜歡地說:


    “那好吧,明日給你改善生活。”


    燈光下,她那張臉卻使我大吃一驚:滿臉的疤點,一隻眼往下斜著,因為下巴上的疤將皮肉拉得很緊,嘴微微向左抽。那牙卻是白而整齊,但也更襯得臉難看了。


    我真遺憾這女人怎麽配有這麽一張臉!看那樣子,這是後天造成的,我想問一聲,又怕傷了她的心,便低下頭不語了。她很快抱了柴火就去了廚房,聽得見風箱呼呼啦啦響了。


    這時候,土炕牆角的喇叭嗚嗚地響起來,有聲音在喊著“大來!”大來爬上炕,對著喇叭對喊著。“到家了嗎?”“到家了。”“到家了就好。”“還有什麽事嗎?”“照顧好客人。”“這你放心。”他跳下炕,說:“書記不放心你,怕夜裏走山路出了事呢!”


    我好奇起來,山區的聯係就是靠這喇叭嗎?他說,這個公社麵積在全縣最大,人口卻最少,一切事就都靠這喇叭聯絡的。


    我們開始吃起攪團來,雖然是包穀麵做的,但確實中口,再加上那辣子特別有味,醋又是自己做的,吃起特香。那女人先是陪我們說話,我一直不敢正視她的臉。她也感覺到了,就不自然起來,我忙又說又笑著來掩飾,但她已起身去給我支床,取了一件半新被子,說城裏人最講究被頭,便動手拆了舊被頭,縫上新的。


    吃罷飯,又燒了熱水,讓我洗了,又一定要大來洗手臉和腳,大來有些不願意,那女人就說:“夜裏你們男人家睡那邊新床,你跑了一天路,髒手髒腳的叫客人聞臭氣呀?!”


    接著,就又從櫃裏取出一升核桃,一升柿餅,放在新床邊上,說讓砸著仁兒包在柿餅裏吃,朝我笑笑,進了臥房,關門吹燈睡下了。


    我和大來坐在**,一邊吃著山貨,他就看著我說了:“山裏人家,你不笑話吧?”


    “笑話什麽呢?瞧你這人!”我說。


    “你也看見了,娃子娘,也怪可憐的,走不到人前去。”


    他是在指他老婆的臉了,我一時不知怎麽回應,就說:“她是害過什麽病?”


    “是我燒的。”


    “燒的?”我痛惜不已,“山裏柴火多,不小心就引起火災……”


    “不,是故意燒的。”


    “#浚 


    一個男人誰不願意自己的老婆長得漂亮,他卻要故意去破壞她的臉麵?他們夫妻在這一帶是有名的恩愛,怎麽能幹出這事?


    大來臉色暗下來,不說話了,開始合上眼睛抽煙,抬起頭來的時候,眼裏噙著淚水。“我也看出你是好人,我就給你說了吧,我從來不願再提這事,一提起心裏就發疼。”


    商州初錄(2)


    他說,他是二十八那年娶的她。她娘家在後山六十裏外的韓河村,自幼長得十分出脫,是韓河一帶的人尖尖,長到二十,說親的擠破了門,但她偏偏愛上了他。他那時就會培養木耳,去韓河幫人傳藝,見的麵多了,她看上他人老實,手藝好,一年後就嫁了過來。小兩口相敬相愛,日子雖不富裕,但喝口冷水也是甜的。第二年生了個兒子。到了第三年,公社的原書記和縣農林局幾個領導到這條溝裏來,他們就認識了。小兩口十分感激領導能到他們家來,就買了肉,灌了酒招待,沒想那書記看中了他的老婆。以後常常來,說是檢查工作,或是關心社員,來了就吃好的,喝好的。有時他不在,書記來了便不走,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回來老婆向他說了,他倒還訓了老婆一頓,說領導哪會是那種人,人家既然看得上到咱家來,咱就要盡力量當上客招待。但有一天,他去山上犁地,書記又來了,她是端茶水的時候,書記笑****地說:


    “深山裏還有你這等好的人才!”


    “書記,你怎麽說這話!”她說。


    “這大來哪兒來的豔福,你看得上大來?”


    “書記,你不要……”


    書記卻站起來抓住了她的手,接著就抱她的腰,她立即打了一下,掙脫了跳在門口,說:“他爹在山上犁地,他要回來啦!”


    書記咽咽唾沫,將五元錢放在桌子上,出來走了。


    她趕出來把錢扔在他腳下,轉身就跑,書記卻哈哈笑了,說:“你這娘兒的臉為什麽要那麽好看呢?”


    大來回來,聽老婆說了,當下氣得渾身打顫,就要跑下山去找書記。老婆卻將他抱住了:“你這要尋事嗎,人家是書記呀?”“他不能這樣欺負人?!”“你又沒有證據,誰能信你的,還是忍了吧,反正我不會依了他的。”他便忍了。


    以後他去山上做活,就讓老婆看見書記要再來,就早早躲開,要麽就兩口一塊到山上去,就是山下逢集趕會,他輕易也不去,或者夫妻一塊去,一塊回。書記果然好長時間沒有得逞,但越是沒有得逞,愈是常來。後來公社在三十裏外修水庫,書記就點名讓他們隊派他去當長期民工,他知道後,堅決不去,但以此被扣上破壞農業學大寨的罪名,在公社大會上批判,他隻好去了。他走後,書記終於一次把他老婆按在炕上,老婆反抗,搏鬥了一個時辰,漸漸沒了力氣,就被糟蹋了。他從水庫工地回來,到公社去告狀,反被書記說是陷害,他又告到縣上,縣上派人調查,沒有人證物證,也不了了之。書記又以報複誣陷之名,勒令他去水庫工地,然後,十天八天去他家,老婆就如跑賊一樣,又被**過兩次。他老婆連夜跑到水庫,找他回來,兩口抱頭痛哭。他幾乎要發瘋了,磨了一天斧頭,想下山去拚命,老婆說:“把他殺了,你還能活嗎?你一死,那我怎麽辦呀,你還是讓我死吧!”他又抱住老婆:“你不能死,你死了,那我怎麽辦呀!”夫妻倆又是大哭。


    “全怪我這一張臉,全怪我這一張臉害了我,也害了你!”老婆說。


    他突然想出一個辦法來,但他不敢說出,更不敢說給老婆。一個人在山上轉了半天,最後還是回來,在衣服上塗了好多漆,要老婆用汽油給他洗洗。老婆端著汽油盆子正洗著,他從後邊劃著了火柴,丟了進去,火立即騰起來,冷不防將她的臉燒壞了。她尖叫一聲,昏倒在地,他抱起來大哭:“我怎麽幹出這事?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老婆醒過來,流著眼淚,卻安慰他:“這樣好,就這樣!”


    果然,書記從此就再也不來了。


    他們夫妻的日子安靜了,他永遠屬於她,她也永遠屬於他。


    也從此,他們再也不肯到那叫人傷心落淚的公社大院去了。


    雞叫四遍的時候,我們睡下了。我合著眼睛,聽見門外的梢樹林裏起著濤聲,門前的小溪在嘩啦嘩啦響,不知在什麽時候,就睡著了。我夢見就在這間屋子裏,大來和他的女人正忙著將一堆堆耳棒抱在門前土場上,架起人字架,點上木耳菌種,眨眼,那木耳就生出了黑點兒,又立即大起來,如人的耳朵,又大成一朵朵黑色的花。我也幫他們開始采摘,采了一筐,又采了一筐,三人就到了山下,在供銷社賣了好多錢。突然有了鑼鼓聲,他們倆又坐在了冒尖戶授獎大會上,新書記給他們戴花,大來眼睛小小的,一副憨相,窘得手腳沒處放。那老婆卻大方極了,嫌大來不自然,就在桌下踩大來的腳。沒想台下的人全看見了,就一齊哈哈地笑。那老婆也滿臉通紅,紅潤光潔。人都在說:


    “這大來有這麽俊樣的老婆!”


    “瞧人家的眉眼兒喲!”


    棣花


    無論如何我是該寫寫棣花這個地方了。商州的人,或許是常出門的,或許一輩子沒有走出過門前的大山,但是,棣花卻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文人界的,都知道那裏出過商州惟一的舉人韓玄子,韓玄子當年文才如何,現無據可查,但舉人的第八代子孫仍還健在,民國初年就以畫虎聞名全州,至今各縣一些老戶人家,中堂之上都掛有他的作品,或立於莽林咆哮,或臥於石下眈眈。現因手顫不能作畫,民間卻流傳當年作虎時,先要鋪好宣紙,蘸好筆墨,便蒙頭大睡,一覺醒來,將筆在口中抹著,突然臉色大變,凶惡異常,猛撲上去,刷刷刷刷來,眨眼便在紙上跳出一隻獸中王來。拳腳行的,卻都知道那裏出過一個厲害角色,身不高四尺,頭小,手小,腳小,卻應了“小五全”之相術,自幼習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縣都有,便流傳著他神乎其神的舉動,說是他從不關門,從不被賊偷,冬夏以坐為睡。有一年兩個人不服他,趁他在河邊沙地裏午休,一齊撲上,一人壓頭,一人以手扣住肛門,想扼翻在地,他醒來隻一弓,跳了起來,將一人撞出一丈二遠,當場折了一根肋骨,將一人的手夾在肛門,弓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鬆,那人後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夾得沒了皮肉。所以,懂得這行的人,不管走多麽遠,若和人鬥打,隻要說聲:“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來的!”對手就再也不敢動彈了。一個大畫筆,一個硬拳腳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棣花的集市與別處的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點鍾人便湧集,一直到晚上十點人群不散。中午太陽端的時辰,達到,那人如要把棣花街擠破一般。西至商縣的孝義,夜村,白楊店,沙河子,北上許家莊,油坊溝,苗溝,南到兩岔河,謝溝,巫山眉,東到茶坊,兩嶺,雙堡子,百十裏方圓,人物,貨物,都集中到這裏買賣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開有飯店,旅館,甚至有的人家在大路畔竟連修三個廁所。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麵上架起木橋,過橋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


    商州初錄(27)


    其實,棣花並不是個縣城,也不是個區鎮,僅僅是個十六個小隊的大隊而已。它裝在一個山的盆盆裏,盆一半是河,一半是塬,村莊分散,卻極規律,組成三二三隊形,河邊的一片呈帶狀,東是東街村,西是西街村,中是正街,一條街道又向兩邊延伸,西可通雷家坡,東可通石板溝,出現一個弓形,而長坪公路就從塬上通過,正好是弓上弦。麵對西街村的河對麵山上,有一奇景,人稱“鬆中藏月”,那月並不是月,是山峰,兩邊高,中間低,宛若一柄下弦月,而月內長滿青鬆,盡一摟粗細,棵棵並排,距離相等,可以從樹縫看出山峰低窪線和山那邊的雲天。而東街村前,卻是一個大場,北是兩座大廟,南是戲樓,青條石砌起,雕木翹簷,戲台高地二丈,場麵不大,音響效果極好。就在東西二街靠近正街的交界處,各從塬根流出一泉,稱為“二龍戲珠”,其水冬不枯,夏不溢,甘甜清冽,供全棣花人吃,喝,洗,刷。泉水流下,注入正街後上百畝的池塘之中,這就是有名的荷花塘了。


    這地方自出了韓舉人,李拳腳之後,便普遍重文崇武。男人都長得白白淨淨,武而不粗,文而不酸。女人皆有水色,要麽雍容豐滿,要麽素淨苗條,絕無粗短黑紅和枯瘦幹癟之相。直至今日,這裏在外工作的人很多,號稱“幹部歸了窩兒”的地方,這些人腳走天南海北,眼觀四麵八方,但年年春節回家,相互談起來,口氣是一致的:還是咱棣花這地方好!


    因為地方太好了,人就格外得意。春節裏他們利用一年一度的休假日,盡情尋著快活,舉辦各類娛樂活動,或鑼鼓不停,或鞭炮不絕,或酒席不散。遠近人以棣花人樂而趕來取樂,棣花人以遠近人趕來樂而更樂,真可謂家鄉山水樂於心,而樂於鑼鼓、鞭炮、酒肉也!


    一到臘月,廿三日是小年,晚上家家烙燒餅,那戲樓上便開戲了,看戲的湧滿了場子,孩子們都高高爬在大場四周的楊柳樹上,或廟宇的屋脊上。夏天裏,秋天裏收獲的麥秸堆,穀稈堆,七個八個地堆在東西場邊,人們就搭著梯子上去,將草埋住身子,一邊取暖,一邊看戲,常常就瞌睡了,一覺醒來,滿天星鬥,遍地銀霜,戲不知什麽時候早就散了。戲是老戲,演員卻是本地人,每一個角色出來,下邊就啾啾議論:這是誰家的兒子,好一表人才;這是誰家的媳婦,扮啥像啥;這是誰家的公公,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還抬腳動手地在台上蹦躂。最有名的是正街後巷的冬生,他已經四十,每每卻扮著二八女郎,那扮相,身段,唱腔都極妙,每年冬天,戲班子就是他組織的。可惜他沒有中指,演到怒指奴才的時候,隻是用二拇指來指,下邊就說:“瞧那指頭,像個錐子!”“知道嗎?他老婆說他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讓他演,打起來,讓老婆咬的。”“噢,不是說他害了病了嗎?”“他不唱戲就害病。”還有一個三十歲演小醜的,在台下說話結結巴巴,可一上台,口齒卻十分流利,這免不了叫台下人驚奇;但使人看不上的是他兼報節目,卻總要學著普通話,因為說得十分生硬,人稱“醋溜普通話”,他一報幕,下邊就笑,有人在罵:“呀,又聽洋腔了!”“醋溜溜,醋溜。”“真是難聽死了!”“哼,紅薯把他吃得變種了!”雖然就是這樣一些演員,但戲演得確實不錯,戲本都是常年演的,台上一唱,台下就有人跟著哼,台上常忘了詞兒,或走了調兒,台下就嗚嗚地叫。有時演到熱鬧處,台下就都往前擠,你擠我,我擠你,腳紮根不動,身子如風中草,那些小孩子們就湧在戲台兩邊,來了就趕,趕了又來,如蒼蠅一樣討厭。這樣,就出了一個叫關印的人,他腦子遲鈍,卻一身力氣,最愛熱鬧,戲班就專讓他維持秩序。他受到重用,十分賣力,就手持穀稈,哪兒人擠,哪兒抽打,哪兒秩序就安靜下來。這戲從廿三一直演到正月十六,關印就執勤二十三天。


    到了正月初一,早晨起來吃了大肉水餃,各小隊就忙著收拾扮社火了。十六個小隊,每隊扮二至三台,誰也不能重複誰,一切都在悄悄進行,嚴加守密。隻是鑼鼓家夥聲一村敲起,村村應和,鼓是牛皮古鼓,大如蒲籃,銅鑼如篩,重十八斤,需兩人抬著來敲,出奇的是那社火號杆長三尺,不好吹響,一村最多僅一兩人能吹。中午十二點一過,大塬上的鍾樓上五十噸的鐵鑄大鍾被三個人用榔頭撞響,十六個小隊就抬出社火在正街集中,然後由西到東,在大場上繞轉三匝,然後再由東到西,上塬,到雷家塬,再到石板溝,後返回正街。那社火被人山人海擁著,排在一起,各顯出千秋。別處的社火一般都是平台,在一張桌上鋪了單子,圍了花樹,三四個小孩扮成曆史人物站在上邊,桌子四邊綁了長椽,八人抬著過市,而單子裏邊,桌子之下,往往要吊半個磨扇,以防桌子翻倒,而棣花的社火則從不係吊磨扇,也從看不上平台,都以鐵打了芯子,作出玄而又玄的造型。當然,十六個隊年年出眾的是西街村,而號角吹得最響最長的是賈塬村。東街村年年比不過西街村,這年臘月就重新打芯子,合計新花樣,做出了一台“哪吒出世”,下邊是三張偌大的荷葉,一枝蓮莖,一指粗細,支楞楞,顫巍巍長五尺有二,上是一朵白中泛紅的盛開荷花,花中坐一小孩,作哪吒模樣。一抬出,人人喝彩,大叫:“今年要奪魁了!”抬到正街,西街的就迎麵過來,一看人家,又遜眼了。過來的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大聖高出桌麵一丈,一腳淩空前蹺,一腳後蹬,做騰雲駕霧狀,那金箍捧握在手中,棒頭用尼龍繩空懸白骨精,那妖怪竟是不滿一歲的嬰兒所扮,抬起一走動,那嬰兒就搖晃不已,人們全湧過去狂喊:“蓋帽了!”東街的便又抬出第二台,是“遊龜山”,一條彩船,首坐田玉川,尾站胡鳳蓮,船不斷打轉,如在水中起伏。西街的也湧出第二台,則是“李清照蕩秋千”,一架秋千,一女孩在上不斷蹬蕩。自然西街的又取勝了,東街的就小聲叫罵:“西街今年是什麽人出的主意?”“還是韓家第八!”“這老不死!來貴呢?”叫來貴的知道什麽意思,忙回去化裝小醜,在一條做好的木椽大龍頭上坐了,懷抱一個噴霧器,被四五人抬著,哪兒人多,哪兒去耍,龍頭猛地向東一拋,猛地向西一拋,來貴就將懷中噴霧器中的水噴出來,惹得一片笑聲。接著雷家坡的屋簷高的高蹺隊,後塬的獅子隊,正街的竹馬隊,浩浩蕩蕩,來回鬧著跑。每一次經過正街,沿街的單位就鞭炮齊鳴,若在某一家門前熱鬧,這叫“轟莊子”,最為吉慶,主人就少不了拿出一條好煙,再將一節三尺長的紅綢子布纏在獅子頭上,龍首上,或社火上的孩子身上,耍鬧人就斜叼著紙煙,熱鬧得更起勁了。


    商州初錄(28)


    大凡這個時候,最活躍的是青年男女,這幾天兒女們如何瘋張,大人們一般不管。他們就三三兩兩的一邊看社火,一邊直瞅著人窩中的中意的人,有暗中察訪的,有叫同伴偷偷相看的,也常有三三兩兩的男女就跑到河邊樹林子裏去了。


    棣花就是這樣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所以棣花的姑娘從不願嫁到外地,外地的姑娘千方百計要嫁到棣花,小夥子就從沒有過到了二十六歲沒有成家的了,農民辛辛苦苦勞動,一年複一年,一月複一月,但辛苦得樂哉,壽命便長,大都三世同堂;人稱“人活七十古來稀”,但十六個小隊,隊隊都有百歲老人。


    屠夫劉川海


    一看見嘴唇上的黃胡子,我便認出是他了;他也看見了我,眼睛笑成一條**,栽死撲活地向我跟前跑。我習慣性地伸出了手,他站定在我的麵前,卻將兩隻手“雙”在袖筒裏:“不,不,農民不興這個!”我騰地臉紅了。大前年我在鎮安縣開多種經營現場會,他是柞水縣代表,我們住在一個旅館裏,說笑熟了,就曾經戲謔過我們當幹部的講究多:見麵要握手啊,分別要再見呀……現在,我猛地警惕著自己,盡量避免一些普通話用語,比如,剛說了“昨晚到這劉家塬的”,就忙再說:“夜兒裏到大隊的”。要不,他會給人編排說我是“坐碗來的”。


    “你快到屋裏去吧!”他說,指著村口的三間瓦房。“我女兒在家,你去就說你的名字,說是見過我了。真不湊巧,村北頭來順家要殺豬,請了幾次了。我應了聲。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臘月天誤一個時辰,市麵上肉價一高一低要錯好多價哩!”說著就把右手提著的竹籠子揭開,裏邊放著殺豬的尖葉刀,大砍刀,浮石,鐵鉤什麽的。


    “你還幹的老本行?”我說。


    “有什麽辦法?過年人都要吃肉,豬總得有人殺。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事也不能幹得久了,我想等一日我到了陰間,那些豬鬼會把我一刀一刀剁了下油鍋的。可話說回來,豬天造的是人的一道菜,就像養女子大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你不是寫書人嗎,前年你纏我給你講了一些花案,這次我給你再講吧,我現今是治保委員,在這四鄉八村,你打聽打聽,一出那種事,哪個遮住了咱的眼光?”


    他還是那麽個愛說話,我便樂了。村北頭一家小媳婦打遠處喊:“二叔,水都燒開了,啥把你牽掛得走不開?!”他給我擠眼,罵聲:“去你娘的!不知誰有牽掛?”就又對我悄聲說:“瞧見嗎?這是來順的媳婦,人都說好,發覺了,這小狐子和村西十字路口的大水好哩,秋裏新紅薯一下來,撇下丈夫和孩子,拿了兩個熱紅薯就和大水到村口老爺廟牆後吃去了。”說罷,罵罵咧咧跑走了。


    我尋到他的家,門前正好是一個大場地,沿場邊一溜堆放著小山包似的幾座麥秸草堆,風正吹著,有幾團草葉卷成球兒模樣,呼呼嚕嚕直卷到土牆院子門口。院子裏空靜靜的,我的朋友早給說過,他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撇下一個女兒給他,日子好不惶了幾年,如今女兒大了,才鬆泛些,裏裏外外有人幹事。他除了殺豬,一天就嘻嘻哈哈耍個快嘴兒。我走進院子,故意踏動腳步,還是沒有人接應,隻見廚房的窗口裏往外噴著煙霧、蒸氣,就喊了聲:“有人嗎?”


    “誰呀?”廚房門口噴出一團熱氣,熱氣散了,才看清站著一個姑娘,細皮白肉的,劉海上,眉毛上,水蒸氣立即凝成水珠了。我說了我的名字,又說了見過她爹,她樂了,拉我進屋。原來她在蒸饃。商州的臘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是講究家家蒸饃,她已蒸出了幾鍋,白騰騰的擺了一蒲籃,就雙手給我抓了幾個出來:


    “我爹常說你哩,說你最愛聽他說話。你吃呀,看蒸的堿勻不勻?”


    我問起他們的家境,她就嘮叨起爹的不是,說他愛管閑事,好起來就他好,不好起來就他不好,五十多歲的人了,叫村裏年輕人都不愛惦他。


    “這是怎麽啦?”


    “怎麽說他這個老子哩!他總是不滿現在的年輕人不正經,談戀愛沒媒人……回到家,吃飯時就咕嘟著。當然我不愛聽,就頂撞,他就發火,說我什麽都不懂,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抓養大,現在就不聽指撥了?指責我現在不是小娃娃了,做了大人了。他說:‘你掉過臉去?哈!不聽老人言,有你吃的虧!’有時罵起人來,氣得飯也不吃了,我要吃著,就罵我沒出息,坐不是姑娘的坐相,吃飯狼吞虎咽。我隻好坐好,聽他說著,眼淚就想流,他就又罵道:‘吃你的飯,拿好筷子!啊哈!……你哭了?你這不受教的!’你瞧他這樣子?!恐怕是殺豬殺得多了,人心理也變了態了!”


    我笑起來,說他爹年紀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但新事情還這麽看不過眼?


    “可不!把我一天管得死死的,今日臘月廿八,這裏逢集,我說去集上看看,他粗聲吼著,讓我在家,說一個大姑娘家,人麵前瘋來瘋去不是體統。呀,饃熟了!”


    她叫著,跳起身來,就去鍋台,雙手拍著籠蓋,叫道:“長!長!”然後就嘩地揭開籠蓋,滿屋子一片白氣,什麽也看不清了,隻聽見她叫道:“好得太!全炸開了!”接著她一口一口吹氣,熱氣漸漸散了,她很響地在水桶裏用水瓢舀水,水蘸一下,從籠裏搬出一個饃來,動作像舞蹈一樣。商州人白麵不多,常要蒸饃時往裏摻白色穀麵,饃就十分講究要炸裂。她把饃搬完了,用筷子蘸上紅紙泡的紅水兒一下一下點在饃頂上。又讓我趁熱吃了一個。


    商州初錄(29)


    饃一連蒸過三鍋,一切收拾畢了,她讓我在院子裏的太陽下坐著,就去上屋的箱子裏取出一雙新布鞋來。那鞋底納著麻麻密密的麻繩眼兒,幫子也漿得生硬,整個鞋結實得像個鐵殼子,就用木楦子來楦。楦子很緊,塞不進去,就又灌上些水,用錘子輕輕敲打。


    “這是給你爹過年鞋?”


    “給我爹已經做好了。”


    “那是誰的?”


    “我的。噢,你吃煙吧!”


    她臉紅了起來,又說她去隔壁那家辦個事,就走了。兩家的隔牆不高,我看見她站在那家院子裏對著窗口喊著要買布證“你是啥價?”“你賣嗎?你是賣主,你說。”“集市上是一毛八。”“你卻是我的嫂子!”“那你說?”“一毛二一尺。”“那叫你隻看一眼。”“三毛!”“你有那個大方?”“少了不賣,多了不賣,你要多少?”“一角五。”“好吧,反正我給外人捎的,就讓嫂子發個財!”兩個人就一手交錢,一手交布證,又說了開來:“妹子,你給嫂子說實話,要是給你那位相好的扯衣服,我白送你,你給嫂子說……”“說得中聽!我哪有相好的,你給我找一個吧!噓,院那邊有我爹的客人哩!”她們往這邊看,我忙低了頭。


    後來她回來,問我去不去集市上,若去,和她一塊走,不去,就在家守著門。我當然是去的,她就背過我把那鞋用布包了,夾在胳膊下。


    集市是極大的,窄窄的一條道擠得人山人海,姑娘讓我緊跟著她先去買了窗戶紙。她揀紙十分仔細,要平整的,麵勻的,用手一一摸了,搭在眼前對著太陽照了。買了白的,再買紅的,綠的,黃的。這裏的房屋最精心打扮的是窗子,白紙全部糊好了,中間的方格上,是表現手藝的地方,一格紅,一格綠,一格黃,妥妥帖帖糊上,便每一格上再貼上窗花。窗花絕對是彩色的,幾十種刀具,哪裏該添,哪裏該去,哪裏該透光,一合計就在一張紙上刻成了,然後染色,然後塗酒,白天日光透進來,晚上燈光照上去,鮮明奪目,旖旎可愛呢。


    買完紙,姑娘突然不見了,苦得我左找右尋,才見她在一個牆角和一個小夥子說話哩。她低著頭,小夥背著身,似乎漫不經心地看別的地方,但嘴在一張一合說著。我叫她一聲,她慌手慌腳起來,將那包鞋的包兒放在地上,站起來拉我往人窩走。我回頭一看,那小夥已拾了鞋,塞在懷裏。


    “那是誰?”我問。


    “不告訴你!”


    “是不是你的那個?”


    “不知道!”


    她回了一句,一個人從人窩擠過去,朝我喊:“快跟上!”但很快被人擠得不見了。我卻無論如何不得過去,一隊擔柴的直叫著“撞——!撞——!”人皆兩邊閃道,人腳紮了根似的,身子卻前後左右倒伏。等擔柴的過去,那姑娘蹤影也不得見了。我隻好怏怏返回村子,因不能進朋友的家門,就去村北頭看朋友殺豬去。


    第一條豬已經殺好了,我的朋友正叼著煙歇著說話,他滿口白沫直道他的見聞,然後扳指頭數著四村八鄰誰家女兒不好,自己找男人,誰家寡婦守了二十年了,終熬不過又嫁了人,又講他怎麽去捉奸,那野漢子怎麽樣,那騷婆娘又怎麽樣。


    “盡是傷風敗俗!叔一輩子就見不得這種惡事了,要不知道犯罪,我真想殺豬一樣放了他們的血!你見過後村王小小的三媳婦嗎?”


    “見過。”旁邊的人應道。


    “哈,她到她男人的單位呆了半年,回來就學會握手,女的也握,男的也握,王小小罵了一頓,她還說:‘那怕啥,城裏人還抱住親嘴哩!’王小小當場扇了她個嘴巴!”


    “人家說的也沒錯呀!”


    “她忘了自己是幹啥的!你知道嗎,她和她村一個小夥好上了,大白天的在包穀地裏咬舌頭。”


    “二叔,這些事怎麽總讓你看見了?”


    “叔這眼睛尖哩,就盯著這些事哩!這幾個村裏,誰家媳婦,女子正經不正經,咱心裏有的是數。”


    “那你說說咱村裏吧。”


    他正要說,抬頭看見我了,笑著站起來說:“你到家去了吧,見著我那閨女了吧?說句海口,我不讓她出去,她就得乖乖在家呆著。”我笑笑,卻還給他點著頭。


    這時候,一陣豬叫,幾個人又拉進一條豬來,使盡力氣壓倒在桃樹下的方桌上,我的朋友丟掉煙蒂,係緊腰裏皮繩,挽高袖子,握刀過去。左手握著豬的黃瓜嘴,左腳扛在豬的脊背上,右腿直蹦蹦蹬地,握刀的右手翻過刀背,朝豬嘴頭上狠地一磕,豬一吸氣,脖子下顯出一個坑兒,刀尖剛觸到那坑兒,眼睛便向旁邊乜斜,見壓豬的小夥們把豬的下腿全抓得死死的,就喝道:“誰叫你捉下邊兩條腿?”小夥子們臉紅了:因為把四條腿都抓死了,豬蹬踏不成,血就會淤在肚裏,殺出的肉就不新鮮。於是,手一鬆,縮回去了。我的朋友又是用刀背磕了一下豬嘴頭,一刀捅進那坑兒,刀一抽,一股紅血“刷”地冒了出來,豬哼的一聲,四蹄亂蹬,有人就拿過盆子接血,豬渾身顫抖了一陣,不動彈了。這時候,我的朋友把血刀在豬背上篦了篦,刀尖在豬嘴頭上紮個窟窿,拴條葛繩,挽了圈圈,便叼刀在口長長出了口氣。再把一雙血手往豬身上抹抹,將那最高最長的豬鬃在指頭上一卷,“錚錚”拔下幾撮,丟在他帶的家具籠裏。豬鬃是歸殺豬匠的。


    商州初錄(30)


    男主人從廚房提來滾水,桶口落得低低地倒在大環鍋裏。我的朋友提一桶冷水,放在鍋裏轉了幾轉,伸手在水裏一蘸,一抽,口裏吸溜著,在試燙水哩。終於,燙水正到溫度,一聲喊,小夥子們提豬的四條腿,男主人提豬的尾巴,我的朋友抓住豬嘴上的葛繩,將豬慢慢放在燙水裏壓著,轉著,翻來倒去。燙好了,一齊動手,用浮石將豬毛“嗤嚕,嗤嚕”刮去,用鐵鉤將豬掛在架上。我的朋友就取了捅條,在豬交襠上捅了,然後嘴搭近去猛吹,一邊吹,一邊用棒槌敲著豬身,眼見得豬渾身脹起來了。然後用木塞塞了窟窿口,用一勺熱水灑了,用刀子刮了,刀又叼在嘴裏,拔掉木塞,捉住豬耳朵,照脖項**裏用手轉割一圈,人轉到豬背後,雙手一用勁,“哢嚓”一聲,豬頭提在手裏了。


    現在,開膛破肚,取出尿泡,旁邊的孩子們一把奪過去,倒了尿,便吹成了大氣球。取出大腸,小腸,心肺,肚子,肝子,幾個人就忙著摘油,翻肚,洗腸了。一陣忙亂,我的朋友取過砍刀,割掉脖項,割掉尾巴,那尾巴偏要夾在豬的嘴裏,就扳過豬一隻後腿,令一個小夥扳住另一隻後腿,刀子哢嚓哢嚓從上到下分去,這便是“分邊子”了。圍看的人頭都湊了過來看膘色,有人把手指放在當腰子眼——第七個胛骨地方——量量,叫道:“嗬!二指!”一個婆娘,也伸過手來量,說:“咦,還不止哩!三指啊!”有人便將她撥開,斥道:“去,女三(指)男二(指)哩,你那指頭算指頭?”


    當人們在嘁嘁咻咻看膘色,估價時,男主人和我的朋友、隊幹部蹲在井邊均價啦。隊幹部說:“兩股子!怎麽樣?”男主人說:“行,就這,正好!”隊幹部就往過一跳,朝眾人喊:“兩股子!”小夥子們都愣了,不知什麽意思,老年人則麵麵相覷:“喲!一大一小!?”“啊!是一元一角?”“太貴了吧?”“行,行,這是行市價。”我的朋友腿一叉,正經八百地說:“誰來?打!”一時熱鬧了,這個要“給我打一吊!”那個要“給我割一刀子!”想吃肥膘的要“槽頭”;想包餃子的要“勾把子”。還有些奸能人,手總不離腰子眼,喊;從這裏!從這裏!三下五除二,一個豬賣完了,女主人說:“咳,弄得啥嗎,都沒給自家留。”男主人凶道:“去!有你說的啥?”我的朋友哈哈大笑:“怎麽沒留,頭水,下水(肚裏貨),裏三,外三。就夠你老兩口子!”女主人經不住逗,也便笑了。


    這一頓飯,自然在這家吃,我也便被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吃罷飯,又去另一家殺了豬,當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嚴了。但是,姑娘沒有在家。“人呢?”他說,臉上有了怒色,回過頭來,卻對我笑笑,“怕到後街菊香家去了。”


    說起菊香,他就又興趣了,說是菊香的娘年輕時是個破鞋,菊香爹打過幾頓,如今菊香爹死了,她娘做了老寡婦,但自己的兒媳婦也有些不幹不淨的,菊香娘就很傷心,又不敢向兒子說明,常把他家女兒叫去說惶。


    “咳,這就叫報應!前簷水不往後簷流,她活該了!”


    又坐了一個時辰,姑娘還沒有回來,他就說天黑了,要去叫她。但去了不久,就急火火回來,對我說:“他娘的,實在不像話!現在的年輕人……”我問清了,才知他路過大場,那麥秸草堆後有兩個人影在悄悄說話,他聽不清是誰的聲,但肯定是一男一女。


    “走,你幫我捉這不要臉的東西去!叫他們知道知道羞恥!”


    我說現在的年輕人不能和過去相比,人家或許在談戀愛,管那些事幹啥呢?他說:“我是治保委員啊!我能不管?”


    他拉我出門,讓我站在這邊小路口上,便獨自貓腰從大場那邊走去,突然罵道:“狗日的,羞了你先人了!”那兩個人影極快跑走了,一個從麥地裏過去,一個朝這邊小路跑來。我認清了,原來竟是他家的姑娘!我一縮身蹴在路下渠裏,讓她跑了過去。我的朋友過來怨我沒有擋住,問看清是什麽樣的,我說看不清,他又隻是罵道:


    “你看這像話不像話?這是誰家的不要臉!”


    我們回到院子,姑娘的房子裏亮著燈,俊俏俏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她正在貼窗花。我的朋友問:“回來啦?”“回來啦。”“晚上到誰家去也該早早回來,你知道嗎,大場那邊又出惡心事啦!”


    白浪街


    丹江流經竹林關,向東南而去,便進入了商南縣境。一百十一裏到徐家店,九十裏到梳洗樓,五裏到月亮灣,再一十八裏拐出沿江第四個大灣川到荊紫關,淅川,內鄉,均縣,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裏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隻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極少有桅杆豎立,偶爾有的,也從不見有帆扯起來。因為水流湍急,順江而下,隻需把舵,不用劃槳,便半天一晌,“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假若從龍駒寨到河南西峽,走的是旱路,處處古關驛站,至今那些地方舊名依故,仍是武關,大嶺關,雙石關,馬家驛,林河驛等等。而老河口至龍駒寨,則水灘甚多,險峻而可名的竟達一百三十多處!江邊石崖上,低頭便見纖繩磨出的石渠和纖夫腳踩的石窩;雖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鎮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隻留有一堆磚石,那夕陽裏依稀可見蒼苕綴滿了那石壁上的“遠源長流”字樣。一條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宮”在龍駒寨,下有一座“平浪宮”在荊紫關,一樣的純木結構,一樣的雕梁畫棟。破除迷信了,雖然再也看不到船船供養著小白蛇,進“平浪宮”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龍駒寨、荊紫關是最神聖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紀的船公,每每摸弄著五指分開的大腳,就誇說:“想當年,我和你爺從龍駒寨運蒼術、五缸印⒛徑、漆油到荊紫關,從荊紫關運火紙、黃表、白糖、蘇木到龍駒寨,那是什麽情景!你到過龍駒寨嗎?到過荊紫關嗎?荊紫關到了商州的邊緣,可是繁華地麵呢!”


    商州初錄(3)


    荊紫關確是商州的邊緣,確是繁華的地麵。似乎這一切全是為商州天造地設的,一閃進關,江麵十分開闊。黃昏中平川地裏雖不大見孤煙直長的景象,落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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