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聲的時候,朝霞的柔光給莽莽群山塗上了一抹嫣紅。山中的薄霧又在這層嫣紅下束了一層白紗般的帶子,在晨風的吹拂下,白紗不住婉轉流蕩,向四圍擴散,平日蒼冷靜默的山們便顯出一份特別的妖嬈。


    這是巴陵山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紅葉峰早已滿山似火,在晨露的滋潤下,顏色暗暗往葉片的筋脈裏滲透,紅得驚心卻靜默,就像一份久遠的記憶,愈是年深,愈是守口如瓶,在心的最深處靜靜安放。


    這是的紅葉峰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刻。


    距離紅葉峰最近的青螺鎮,鎮子西北角有一處小院落。早起的雍容站在天井裏眺望了一會晨光下的紅葉峰,無聲地笑了笑,轉身繼續拿掃帚將地上銀杏的落葉掃得幹幹淨淨,用簸箕裝起送往廚房灶下,這可是引火的好東西。


    走出廚房,她拿著抹布將小院中間的石桌和石凳擦拭幹淨,去自己屋裏搬出一張琴放在石桌上,然後端坐登上,深呼吸幾次,抬手沉腕,開始彈奏。


    她從八歲開始隨娘學琴,至今已經八年。娘說,她的琴藝已經超過了她。


    其實雍容知道,在琴上浸潤的時間越長,琴藝越是高超,所以她的琴藝不會超過娘。娘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娘的心不寧靜。心不寧靜,手心之間便少了一份靈犀呼應,琴藝便會大打折扣。


    她彈的是最喜歡的《幽蘭》:習習穀風,以陰以雨。之子於歸,遠送於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反複三遍,到第三遍結束,爹和娘便如往常一般走出了屋子,雙雙站在簷下看著朝露般純淨無瑕的女兒。


    等到指尖最後一個音符在空中消散,雍容才按下琴弦,站起身來,像燕子一般飛向爹娘的懷抱:“爹,娘,早!”


    一身藍衫身材高大的鳳朝山笑著擁住雍容的肩榜,驕傲地對身邊的煙蘿說:“阿蘿,我們的阿容越來越像你了!”


    煙蘿嬌嗔地橫了他一眼道:“我的女兒,不像我像誰?”


    鳳朝山笑嘻嘻地看著她,一雙眼睛都不肯稍稍移動分毫。


    阿容瞧著爹娘情濃的樣子,心中喜悅,卻故作生氣地撇嘴:“爹爹一回家就盯著娘看,都不評價我的琴藝了,哼,我生氣啦!”


    煙蘿撲哧一笑,揉了揉阿容的腦袋,說:“誰說不評價了?阿容,今天你的幽蘭彈得最好聽,幹淨澄澈,流水無痕。隻是……”


    “隻是什麽?”阿容敏銳地接口。


    鳳朝山歎息一聲,說:“阿容,《幽蘭》琴曲裏有一種深沉的人生感傷在,並不適合你這種年紀彈,你的指下流泄出的都是你的年紀應有的幹淨和美好,難以表達它本來的情緒。”


    阿容慢慢地皺起了眉:“人生感傷?無非就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我懂,我可以表達出來!爹,要不我再彈一次給您聽?”


    爹不會彈琴,但是聽娘彈了多年,已經變成最為挑剔的品琴者了。阿容信任爹的耳朵,也信任爹的評價,所以迫不及待地要表現給他看。


    娘阻止了她:“阿容,你要切記,任何時候都不可帶著得失心彈琴,否則不光褻瀆了琴,也降低了琴藝。你現在再彈一次,必定沒有剛才那種無欲無染的心境,也就不會彈得比剛才更好!”


    阿容噘起了嘴巴,滿臉失望地看著爹。爹在家的機會難得,她實在很想展示出最好的自己給爹看。鳳朝山不忍心,忙說:“阿容,這次我會在家呆好多天,你有的是機會彈給我聽。現在,我們去你弟弟房裏好不好?”他朝阿容擠擠眼,露出了一個與他的年齡並不相符的頑皮笑容。阿容立即心領神會,歡呼道:“好,我們去吵醒鳳小池!”


    阿容知道,爹爹昂藏的外表下一直藏著一個頑皮搗蛋的小孩子。他每次從戰場回來,都會將家裏攪得雞犬不寧,不是帶著阿容欺負鳳小池,就是帶著鳳小池欺負阿容,三個人能鬧得將屋頂掀翻掉。謝煙蘿對此無可奈何。正是因為如此,兩個孩子對爹爹的感情好得不得了,每次鳳朝山離家打仗,他們都要哭幾天,他們對他的依戀和思念一點不比娘少。


    鳳朝山帶著阿容來到西屋,那是鳳小池的房間。兩人開了門,房內的小床上,十歲的鳳小池仍舊在沉眠,他四仰八叉地躺著,一半被子蓋在肚子上,另一半已經掛到床沿下。朝陽從窗外射進來,打在他的脖子和胸膛上,竟閃著一層柔柔的金光。


    阿容見他彪悍的睡姿,忍不住捂起嘴巴偷笑起來。鳳朝山在地上撿起一根草棍,拉著阿容躡手躡腳來到床尾,伸出草棍子在鳳小池的裸露的腳板底輕輕劃了幾下。鳳小池立即感覺到了癢,嘴裏不滿地咕嚕了一聲,一翻身,“啪”地將右腿跨上床沿,左腿拉直,變作了拔腿飛奔的姿勢,繼續酣睡。


    阿容差點笑出了聲,便朝鳳朝山打了個手勢,讓他繼續搔他腳板,自己卻來到鳳小池床頭,對著他的耳朵忽然尖叫一聲:“啊——”


    這一招立刻見效,腳底的劇癢和耳邊的尖叫讓沉睡中的鳳小池從床上直蹦起來,待看清了床尾的爹爹和床頭的阿容,頓時明白了自己的遭遇,用稚嫩的嗓音怒吼起來:“啊——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說罷將枕頭砸向阿容,抱起被子撲向了鳳朝山……


    待戰爭結束,床上所有的枕頭被子褥子都到了地上,阿容的頭發散了,鳳小池身上的上衣不見了,隻有鳳朝山依舊衣冠整齊。眼見得做好了早飯的煙蘿已經到了門口,鳳朝山急忙一揮手,迅速帶著阿容和鳳小池收拾起屋子來。


    四個人吃了早飯後,阿容照舊蒙著圍巾去鎮子上鳳管家的宅子裏領絲線,回來和娘一起結穗子,這是她們平日賴以養家糊口的工作。鳳小池則在爹的陪伴下讀書寫字。平時爹不在家,娘和阿容也是將家事都包了,不讓鳳小池做任何事,隻叫他讀書,娘說,男兒隻有讀書,長大後才有出息。


    鳳管家的宅子是鎮子裏最大的宅子,他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家,而是在距離青螺鎮大半天路程的前昭縣的鳳府裏呆著。傳說裏的鳳府是個很大很大的院落,裏邊住著鳳家很多很多人,他們每天都要處理很多很多筆生意,賺取很多很多銀兩。娘說,鳳家的銀子多得可以鋪滿巴陵山區,因為鳳家的生意遍及龍淵大陸,而且愈是家國不寧的年代,他家的生意越好。連南邊月照國和北邊長天國的皇帝都要眼紅,所以民間流傳著一句順口溜:北梅南宗,不如鳳鳳。


    阿容每天領的絲線結成的穗子,據說就是裝在他們家打造的“鳳氏刀劍”上的飾品。如今北梅南宗的戰爭持續了五六年,最近才有所停歇。因為刀劍的需求量驚人,阿容和娘每天至少要打一千個穗子才能完成任務。整個白天兩人忙得話都沒時間說,直到黃昏時分,一千個穗子打完,阿容便將穗子送到鳳管家那裏,當場結算價錢。她每天都能拿回五百文錢,所以家裏的日子雖不富裕,但總算三個人能衣食無憂地活下去。


    爹雖然有軍餉,但都要到年底才能拿到,平日指望不上。


    鳳朝山是鳳家的遠房旁支,與普通百姓一般,沒有理由逃脫兵役。


    街上的人零零落落,很少。偶爾見到一個兩個,也都是蒙著圍巾的女子。山區女子無法養在深閨,必須出門時便蒙著頭巾,久之便成了習俗。半個時辰後她來到鳳管家宅子門前,看門的人早就認識了她的眼睛,讓她從偏門進去了。


    鳳管家也有自己的管家,叫崔大叔。崔大叔此刻被十來個來領活計的婦人包圍著。打穗子、刻花、鍛鐵等零散的活兒一般都是鳳家旁支的人在做,鳳家主人一向照顧本家,但是最關鍵的技術活兒,比如配料、熔煉、開刃,卻一直是鳳家核心的人在做,毫不外泄。


    崔大叔看見阿容,隨手將身邊籮筐裏的一紮紅色絲線遞給了她,連話都來不及跟她說,揮揮手就讓她走了。


    阿容抱著一紮紅絲線,腳步飛快地往家趕。朝陽逐著她纖細靈動的身影,一直到自己家門口。


    這天爹爹竟罕見地有耐心,陪著他們一滴打穗子。雖然他手指不靈活,但打到黃昏,也馬馬虎虎完成了一百個。阿容笑著說:“爹,若是你這一百個穗子不合格,你可要賠我們錢!”


    鳳朝山笑著點頭:“若是崔大叔說不合格要扣錢,就——這樣吧,明日我請你們三個去鎮子上吃館子!”


    鳳小池歡呼一聲:“好啊好啊!我最喜歡吃悅榕閣的虎皮包子了,可是姐姐小氣,隻有到過年的時候才買回來吃!”


    煙蘿撫摸著鳳小池的腦袋,溫柔地說:“別怪姐姐,我們不是有錢人家,能在年底享享口福就已經不錯了。”


    鳳朝山歉意地朝煙蘿和阿容看著,說:“都是我不好,平日不在家,苦了你們母女兩個了!”


    阿容說:“爹,您在外打仗,哪能顧到家裏!我長大了,能照顧娘和弟弟了,隻要大家開開心心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鳳朝山一手摟著阿容,一手摟著鳳小池,說:“我很期望今天打的穗子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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